第50章 明暗交伏

白琅給玉成音上好藥,怒火沖天地去找另外兩個小崽子算賬。

楚扶南和任不寐從倉庫裏被她拖出來的時候, 一個傲慢倔強, 另一個屈辱不甘。白琅覺得自己可能真不是帶孩子的料——她看誰都心疼難受, 舍不得罵。

“信還你。”白琅把地上撿的那封信交給任不寐, 然後朝楚扶南招招手,“你跟我來一下。”

她帶楚扶南沿船舷走。外面霧海翻騰,青灰一片, 像一張貼得極近的怪誕巨臉,讓人本能地心生戰栗。

“你幹嘛把信給他, 又不是他的東西!”楚扶南口氣很沖。

“也不是我的。”白琅回答。

又走了會兒, 轉到船後, 白琅走上鴨子尾巴,道袍下擺滿風而揚。

白琅壓着衣擺,回頭問他:“持離,你是不是特別怕自己會變成壞人啊?”

失去這個名字沒多久, 白琅這麽叫他的時候,他已經反應不過來了。

“你平時都挺孤僻內向, 怎麽一碰上這種事就吃了火藥似的?鐘離異跟他師妹暧昧不清也好, 任不寐小偷小摸也好……其實你不是真的嫉惡如仇,而是害怕自己變成他們的樣子。”

楚扶南臉白了又紅,惱恨道:“是是是, 全世界就你一個人聰明,什麽都知道!”

他扭頭就跑,聽見白琅在身後大叫“你給我回來”, 步伐并未停止。

白琅又道:“當日我改天命之時,你說過你願意付出任何代價。”

楚扶南停下了步伐。

他回頭看見白琅揚起的衣擺,像雨霧中流離失所的帆。這時候霧海化河,淅淅瀝瀝的水把他們從頭淋到腳。白琅從鴨子尾巴上跳下來,伸手将他的衣服弄幹。

楚扶南冷冷地站直身子,一點也不肯屈服:“什麽代價?”

白琅嘆了口氣,蹲下來摸摸他潮濕的頭發。

“你又覺得我挾恩圖報了。”白琅盯着他,一點點把他淩亂的頭發撩到耳後,“別怕,我已經替你付出過代價,你只需要好好長大就行。”

不等楚扶南繼續問,她又接着說:“人哪裏有不犯錯的?我始終覺得萬緣司不對,是因為它默認全世界都該結善緣斬惡緣,可這樣的人間就不是人間了。因果相報,緣業相生,本來就是必然。你要見得了世上的龌龊,做得好自己的選擇。”

楚扶南聽得似懂非懂,注意力都在白琅手上。

她靜了靜,又垂眸笑道:“就算你将來成魔了也沒關系,我來渡你。”

楚扶南聽見“成魔”二字,身子畏縮了一下:“我才不會。”

和當日說出“願意付出任何代價”時一樣,小小少年,膽大無畏,潦草而篤定地做着承諾。

但是白琅微笑點頭:“好,我信你。”

解決了楚扶南,白琅又找到任不寐。

他正在自己房裏生悶氣,叫了半天也不開門。好不容易開開門了,他又把信往白琅手裏一塞,陰陽怪氣地說:“就是我偷的怎麽了?失主都沒找我麻煩,楚扶南這家夥又在那兒當什麽衛道士!”

白琅握着信看了會兒:“我能進去吧?”

任不寐勉強讓她進門。

“幹嘛要偷一封信?”白琅把這封精致的信放在桌上,她覺得任不寐的金錢觀還挺俗的,不至于見信上圖案好看就偷。

任不寐連珠炮似的噴道:“你怎麽管那麽寬!我都說是我偷的了還不夠嗎?你要我怎麽樣,還回去給人賠禮道歉?”

白琅看了他一會兒,沒有生氣。

她說:“信的主人衣着講究,行事傲慢莽撞。你看那人不順眼,故意想要作弄,又覺得這種人丢個金銀法寶,多半不會在意,于是就挑了這封信。它看起來珍貴而重要,被破壞了又不能複原,對方丢了信一定很慌,你的目的也就達到了。可是後來你發現對方來頭太大,根本惹不起,所以不敢在落城多留,只好搭上我們的順風車離開萬緣司。”

任不寐的嘴越長越大,聽到最後合都合不攏了。

白琅輕敲桌子:“說吧,信主人是誰?我們把它還回去。”

任不寐咽了咽口水,害怕得像只掉進米缸裏出不來的耗子:“是一個叫步留影的女祭司,這封信是月聖派她寄給某個重要人物的。”

“……”白琅嘆了口氣,“把信給我,我想想怎麽才能讓你四肢完整地活下來。”

任不寐打了個哆嗦,哭喊道:“我再也不敢了!”

白琅回自己房裏,看着碎信,感覺任不寐還真給她出了個大難題。但往好的方面想想,這封信是月聖寄出去的,說不定她可以借這個機會接近月聖。

她從儲物袋裏取了一小面鏡子,照見桌上的碎信。

鏡中似有煙霧飄過,轉眼又映出它沒被撕碎時的樣子。白琅心念一動,想要恢複信裏內容,于是鏡子畫面又一變,消散的隽秀字跡重新彙聚,變作一行短書。

——“适逢月色如舊,不知緩歌仙子可否賞光一聚?”

白琅将鏡子扣下,再擡起來時,它裏面映出的畫面又重新變回了桌上的碎信。

任不寐這是把人家約會的信給截了吧?

“緩歌仙子……”

白琅看着這個稱呼思考了很久,某些點連成線,靜水深流的一切幾乎就要浮出水面。

可這時候船忽然一晃。

她撐着桌角站起來,跑到外面一看,發現那艘大黑船居然又來了。

鐘離異早她一步到甲板,正在不耐煩地活動手腳:“怎麽還沒玩沒了了!”

那頭索道上,一個身着亮藍短衫,眉眼帶幾分英氣的女人走下來。她肌膚呈麥色,長相不如一般女修精致,卻自有一番粗糙野性的美感。

鐘離異氣憤道:“告訴你,我打起女人來是很不講道理的,你最好……”

白琅突然喊了一句:“尹時清?”

鐘離異微訝:“你們認識?”

尹時清見了她,心下一緊,問道:“你換了器?”

“沒有換,之前你見過的那位在開船。”

“那這位是?”尹時清頗為忌憚地盯着鐘離異。

鐘離異臉色變得快,眨眼就換了副笑容:“都認識就進來坐吧,叫我鐘離便好。”

到船艙,折流見了尹時清也有點驚訝。能在這麽遠的兩境中遇到,可以說是非常有緣。

白琅把尹時清的事情跟鐘離異解釋了一遍,然後尹時清又重新自我介紹。

“我本是連環水塢的十七當家,失去擎天心經之後,又回來幹起了老本行。”尹時清面對兩個劍修還有點懼怕,只好坐到白琅身邊,跟她說,“這些日子裏我順着線索一路追查下去,終于知道了當初襲擊我的是誰。谕主鎖影人,名叫步留影,天權能桎梏住一切有影之物。器叫岳欣,修丹道,其他就不清楚了。”

步留影這個名字,白琅剛剛才在任不寐口中聽過。

“這兩人是月聖座下祭司吧?”她問。

尹時清心下震驚,也弄不清白琅是熟知月聖,還是天權察知能力極強。

她心裏越發忌憚,語氣敬重地答道:“對,這兩人當日與我只是狹路相逢。不過我一直弄不明白,我去萬緣司是為采貨,他們這兩個祭司去萬緣司又是為了什麽?”

白琅也覺得奇怪,祭司們通常都只拱衛月聖周圍,鮮少前往其他境。

莫非月聖大費周章真的只為捎一封信?

講了一會兒,尹時清又謹慎地說:“當初還未細問,不知閣下是……”

鐘離異冷笑着打斷她:“尊上能聽你閑言碎語半天,已是念及舊情,你莫非還想套她身份?”

尹時清尴尬地搖頭。

鐘離異斜睨了她一眼,指着門說:“沒事了就下船吧,我們這兒也不管飯。”

“若有鎖影人的消息,還請聯系我。”白琅到門口送別,低聲說,“我近日都在浮月孤鄉,你沿霧海雲河來找就行。”

尹時清不知道白琅怎麽突然對這個感興趣了,但她還是應道:“連環水塢遍及整條河道,你只管吩咐一聲,蒼蠅都跑不走的。”

跟尹時清談過之後,白琅感覺線索愈發明顯了。

她抓住靈感,連忙跑回自己房間,鋪紙研磨,像抄棋譜一樣畫好格子。

折流進來的時候,正好看見她在咬筆頭,神色介于凝重和興奮之間。

很奇怪,白琅明明是被迫走上神選之路的,真正做起來卻比誰都積極。

“我想跟你談談鐘離異的事情。”

折流在她面前坐下,發現她的紙上畫了三橫三豎,不知道是不是在跟自己玩井字棋。

白琅松開筆:“你們為什麽都要到我這兒輪流說彼此壞話?”

“你曾弑主,為靈虛門內亂禍首;風央五千年前設局讓自己茍延殘喘至今,所謀定是五千年未竟之業;鐘離異從來不主動提繡姬,接不上天遁宗師姐師妹的話,看見掌門真人死了一點動容也沒有,不是為了西王金母而來,就是為了潛入鎮罪司而去。”

“還漏了什麽嗎?”

白琅吹了吹紙,點墨未幹,蹭在她手指上,絲絲縷縷連成污跡。

折流沉默,不是因為習慣,而是因為無言以對。

他一生中遇上的人,若是聰明到白琅這個地步,大多是死得早的。都說慧極必傷,其實聰明人死得早也好——他們活着太痛苦了。小至周圍人一個接一個的謊言,大至歷史時代的覆轍重蹈,他們全部都看得清。

對于他們來說,世上沒什麽新鮮事,無法就是人害人,人殺人,人吃人。

白琅手撐在桌子上,探身到他面前,認真地說:“上人,我是信任你的,你也信任一下我好不好?”

折流微微一怔。

他們之間的間隙看起來是因為白琅不信任他,實際上卻恰恰相反。是因為他不夠信任白琅,時刻準備着開始下一局棋,所以才會有所保留。

折流也終于知道,為什麽白琅被迫參加神選都依然如此積極。她性情如此,再差的局也認真對待,有頭有尾,有始有終。

反觀他自己,甚至不如白琅想得開。

“好。”

他聽見自己低聲應和,然後擡起頭看白琅。她微微側着頭,發絲從低垂的眼角掠過,又變回了那副介于凝重和興奮之間的神色。

“好。”白琅也只回他一個字。

她将手中宏圖一展,揮袖點墨,三橫三豎。

“如今浮月孤鄉之勢,明有三線,暗伏三線。”

“我為第一條明線,為月聖而去,想驗證執劍人身份。步留影為第二條明線,她受月聖之命送信,如今完成任務,即将歸還浮月孤鄉。言琢玉為第三條明線,他講法的路線與我尋找風花雪月的路線一致,考慮到你與他的關系,我覺得這不是巧合。”

“司命朝稚是第一條暗線,伏于我身後。他的目的完全是執劍人嗎?我覺得不是。如果他只想找執劍人,可以從我這裏奪。權。”

“受月聖之邀的緩歌仙子是第二條暗線。她藏身萬緣司,在燈下最黑處,甚至連司命都不一定知道這個人的存在。”

“鐘離異是第三條暗線。假如繡姬委派給他的事情與西王金母有關,那他随我來浮月孤鄉做什麽?事出必有因,他很關鍵。”

折流聽得入神。

錯綜複雜的局勢就這樣被白琅條理清晰地剖成部件,就像看一尾活魚被剖得只剩骨架,細膩的肉整齊擺放切片,有種莫名的愉快感。

“三明三暗,一共六條線索,其實全部都有一個交點。”

折流不由問道:“什麽交點?”

白琅回頭,落墨中央,挑眉淺笑。

窗外茫茫霧霭不見光,室內點青燈一盞,照見半壁江山。

“月聖飛升四方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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