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秦綿微低着頭,不敢直視孟長安那張俊美如妖又怒氣森森的臉,只盯着自己的鞋尖,用細小如蚊的聲音回道:“妾身不敢,督主世事洞察,必然對一切了然于心,妾身怎敢在督主面前放肆?”
孟長安嗤笑一聲,對馬車外吩咐道:“顧勁,去清濁齋。”
馬車外傳來顧勁一聲低沉的應答,車身微微晃動,似是在調頭往清濁齋而去。
清濁齋,是泰安城裏聞名遐迩的茶坊,只招待高官貴族,秦綿從前也曾聽說過清濁齋煮茶的功夫是為一流,但這地方真正的作用應該不是供人品茗,而是給那些朝廷重臣,皇親貴胄談事用的。因為客人的來頭極大,不少不那麽顯赫的世家和官員都想借機在那裏結識一些大人物。
一路上秦綿只顧低着頭胡思亂想,孟長安則靠在車壁上假寐,眼皮擡也不擡。是以兩人沉默了一路,直到馬車停下來,孟長安才睜開了一雙銳利懾人的鳳眸。
“督主,清濁齋到了。”剛才進入長寧侯府傳話的小太監德喜恭敬的為孟長安掀開車簾。
孟長安起身的時候眉頭微蹙,似乎竭力忍耐着什麽。馬車寬敞,但他卻像是面前有着什麽障礙一般,動作格外遲緩。
秦綿等到他借着德喜的力下了馬車,才跟着也下了車,并對好心攙扶她的德喜低聲道了句謝。德喜沒說什麽緊走兩步追上了孟長安。
秦綿兀自在原地發愣地看着孟長安,顧勁這時在她身邊出聲提醒她跟上。
“顧統領,督主的腿怎麽了?”秦綿邊走邊悄聲問顧勁。
見孟長安已經走在前面,顧勁也壓低了聲音回答:“督主适才在宮中行禮的時候腿受了些傷。”他有心提點秦綿:“督主最不喜歡別人拂逆他的意思,一會兒秦娘子順着些來,準沒錯。”
秦綿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正要謝過他的提醒……
“顧勁,磨蹭什麽?”孟長安聲音不耐。
顧勁連忙閉了嘴,快步上前。秦綿也跟着快走幾步,雪地濕滑,一不小心腳下就滑了一下,幸虧及時穩住,才沒有在這麽多人面前出洋相。
“連個路都走不穩,麻煩。”孟長安聲音冷漠,秦綿面色泛紅不禁低下了頭。
“德喜,你去扶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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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督主。”
德喜走過來伸出了一只胳膊,秦綿不好意思地扶着他的胳膊走路。
進了清濁齋,秦綿只覺眼前一片明朗開闊,原來入目就是一扇八尺見方的山峰松鶴屏風,繞過這扇屏風,堂中擺設桌椅無不精細雅致,令人心神舒适,疲憊盡消。
孟長安今日腿腳不便,只跟夥計要了一個一樓的雅間,孟長安落座後就對随行的人一擺手,東廠番役們都退到門外守着了。
待夥計上了店裏有名的清濁茶之後,孟長安就讓顧勁和德喜也下去了,雅間裏只剩下氣定神閑坐着的孟長安,和局促不安站着的秦綿。
孟長安睇她一眼:“坐吧。”
一張八仙桌,秦綿不好坐在他身側,只得坐了對面。她坐下時身體僅微微挨了個邊以示對孟長安的恭敬。
坐在孟長安的對面那得是朝中首輔,皇室宗親才有的待遇,她一個小小的罪臣之女自然要表現得誠惶誠恐才是。
桌上擺着兩只茶壺,一只是墨色紫砂壺,另一只則是透明的琉璃壺。孟長安親自執起茶壺各倒了一杯,俱都放在秦綿面前,讓她來選。
秦綿心裏幾乎沒什麽掙紮就選了琉璃茶壺裏那顏色清透的茶湯。
孟長安身體後傾靠在黃花梨木圈椅上,眼神銳利如針,直刺入秦綿心底。
選了清茶就不能藏着掖着必須全盤托出,孟長安在拿茶來試探她,秦綿決定再賭一次。
“說吧,你如此費盡心機地模仿她究竟有什麽籌謀?”孟長安的眼底暗藏着濃重的殺機,他浸.淫宮中已久,說話辦事向來是迂回婉轉的,很少有如此直截了當的時候。
秦綿心中苦笑,她知道孟長安這樣毫無顧忌不過是因為她在他面前就是一只稍有不順心,便随時可以捏死的蝼蟻,他是不屑與她繞彎子。
但蝼蟻尚且偷生,孟長安既給了她機會,她必得牢牢抓住。這個問題是危機也是轉機,若回答的不合他的心意,只怕不用等長寧侯府害她,因為她很可能走不出這清濁齋的大門。
思及此,秦綿忽然從座位上起身,似抛開了所有的尊嚴,“撲通”一聲低眉垂首跪在孟長安面前。
“不敢欺瞞督主,妾身此舉實是為了保命。”秦綿再擡首時已經眼含淚光,聲音凄楚。
孟長安挑了挑眉,見她一雙粲然美目蒙上了一層水霧,睫毛眨動落下兩行清淚,端的是梨花帶雨惹人憐惜。
她聲音哽咽,目光中透出了一絲絕望和無助:“長寧侯府見我父親下獄,秦家式微,就想讓我悄無聲息的死去,好給世子梁明澤再擇一門門當戶對的好姻緣。”
“我自知不配世子,已經決定與他和離,可誰料侯爺與夫人還是不肯放過我。”
秦綿凄凄慘慘地哭着,孟長安卻不為所動,眼中滿是對她的審視和玩味。秦綿微微斂目,她自然知道無法用眼淚來打動孟長安,但這只不過是示弱的一種手段。
孟長安并沒有打斷她,秦綿也見好就收,從他最關心的事講起:“妾身年幼之時,家中曾經請過一個繡娘,她自稱夫家姓孟,剛出了事,急需一筆銀錢來救她的孩子,母親見她繡工出色又實在可憐就出了高價雇傭她繡一架屏風。”
見孟長安果然收起了臉上的漫不經心,聽得十分認真,秦綿不禁松了一口氣,她料對了,孟長安如她所想十分在意孟母。
“孟夫人為人和善又親切,妾身小時候頑皮,總去偷看她刺繡,加之從小對刺繡極為鐘愛,就偷學了些。妾身曾見過孟夫人滿臉慈愛地繡着一個平安字樣的香囊,因為香囊精巧別致,妾身當時便央求孟夫人将那枚香囊相贈,可她卻拒絕了,她說那是給她的兒子繡的。妾身當時年幼不懂事,便哭鬧起來,孟夫人只好也給妾身繡了一個一模一樣的。”
秦綿說起往事,臉上柔和,連眼中都帶了笑意,那種懷念之情不似作假。她從寬袖中拿出用繡帕仔細包裹着的一團,撥開來,方見到一枚與她送給孟長安那枚別無二致的香囊,只是這一枚要顯得陳舊許多。
孟長安伸手接過,反複查看,确認的确與自己藏起來的那枚一模一樣,他不認為秦綿有能力去廠督府偷出他的香囊,權衡片刻他選擇相信她的話。
“即便如此,你又是如何得知她與本督的關系?”孟長安語氣微冷,眸色危險。
秦綿決定實話實說,就算她不說,孟長安也會去查,以東廠的勢力查一個秦家又有什麽難的?若她說了假話,等事後查出來,那就是自取滅亡。
“是孟夫人完成屏風的那一日,她就在離秦家不遠的街上出了事,父親回來時剛好碰上,他打探之下才知道孟家的事,第二日帶着帛金前去,卻被鄰人告知您已經進了宮,他因此一直心懷愧疚,将那屏風仔細珍藏,準備待哪一日有機會了再送還給您。”
孟長安冷笑一聲,其實心如明鏡,與其說秦翰愧疚,不如說他害怕自己報複。
“督主,妾身實在是走投無路,弟妹年幼,母親又性子軟,若我不盡力争取,那他們怎能有一絲活路?”秦綿聲音哀切,柔弱外表下的那絲堅強令人動容。
孟長安緊盯着她,眼神中充滿探究還有一絲連他自己都沒有察覺的心疼。她身上的那份堅韌讓他想起了孟母,當初孟父被牽連問斬,孟家一片凄風苦雨,是孟母苦苦支撐,甚至為了不讓他入宮為宦丢了性命。
在孟長安的印象裏孟母也是一個柔弱的女子,為了家人竭盡全力,卻還是沒能改變什麽。
他看向秦綿的眼神忽然和緩了許多,語氣也不再咄咄逼人:“你起來吧,下不為例,須知這世上但凡算計本督的人都已經身首異處了。”
雖是不與她計較但孟長安還是威脅了一句。
“多謝督主。”秦綿擦幹了眼淚,一雙通紅的眼睛水波流轉,煞是惹人憐愛。
她知道自己這次又賭對了。
孟長安淡淡擡眸,嗤笑道:“本督又沒說要幫你,你謝我做什麽?”
秦綿懇切道:“那一日若非督主派顧統領回轉,妾身早就死了,督主是妾身的救命恩人,豈有不謝之禮?”
秦綿說罷俯下身給孟長安叩了個頭,一雙白瓷一般的纖柔玉手從寬袖中露出來,只是手指上卻生了破壞美感的凍瘡。
孟長安看了那雙手心中有些不快,那分明是一雙纖巧柔滑極善刺繡的手,如今卻給毀成了這樣。
“手怎麽了?”孟長安聲音低沉微啞,臉色也沉了下去。
秦綿将手縮進袖擺裏,回道:“沒什麽,就是最近天氣有些冷……”她欲言又止,孟長安怎麽會猜不到,定是長寧侯府惡意搓磨。長寧侯那老匹夫,竟做得如此絕,連一個弱質女流也不放過。
此刻孟長安早已忘了他自己做事從來都是斬草除根的,比之長寧侯府的做法不知要狠上多少倍。
“顧勁。”孟長安沉聲喊顧勁進來。
顧勁推門進來就見秦綿跪在地上眼眶微紅,顯然剛剛哭過。而孟長安一臉震怒,目光陰寒,他剛想給秦綿求個情,讓督主從輕發落,随後孟長安的一句話卻讓他差點驚掉了下巴。
“本督記得府裏還有內府司送來的新炭,你回頭給秦娘子送過去。”
“是。”顧勁愣愣地點頭。
“行了,別跪着了,本督看了心煩。”
秦綿立刻聽話的起身,又聽孟長安吩咐顧勁:“你送秦娘子回去,本督去一趟東廠。”
“督主,您的腿……”顧勁有些擔心,但孟長安不耐煩的揮了揮手,只道一句:“無礙。”他邁着遲緩的步子一瘸一拐的往外走。
秦綿盯着孟長安的雙腿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