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變小
“嘩啦啦。”
陳霜在一片水聲中睜開眼。
最後的記憶是酸水沒過頭頂,皮膚毛發骨骼都浸在腐化的疼痛感中,它們以及她被迅速地解構融盡。
現在,痛的感覺消失了。
流過她皮膚的水是清澈的、沒有氣味的,她的一半身體泡在水裏,另外半邊靠在岸上。
理智漸漸回籠。眼皮遲鈍地開開合合,陳霜的視線中出現了土壤,石子。
往上看,她看見一些綠色的……是雜草,小樹的枝幹。枝幹再上的地方,深棕色樹幹和茂盛的枝葉宛如被白色的細紗纏住。
不,那不是白紗,是霧。
天空被厚重的霧所遮蔽,太陽光吝啬地只透進來了一點點。
終于,天亮了。
陳霜意識到,她是回到了糖果屋之外的地方。
這裏是他們寫生的那座山嗎?
手支撐着地面,坐起身,陳霜發現自己正躺在一條小溪的邊上。
如果她沒有望向自己的身後,或許會認為之前的奇遇是她做的一場噩夢。
怪象陰魂不散地跟着她。
一層薄薄的屏障在離自己一米外的地方,分隔開兩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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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邊,天仍舊黑着,糖果堆成高高的山坡,天空中挂着銅鑼燒月亮。
那座三層的蛋糕房子還在那兒。
它的門口,躺着一個被奇怪液體包裹的髒東西。
陳霜站起來,走到屏障之前,被一種莫名的好奇感驅使,她想要看一看那個東西的真面目。
沒等她看清楚,對面的世界來人了。糖果屋的糖果門從內打開,一雙毛絨絨的腿邁了出來。
一只怪物!
人類一般,修長的四肢,外面覆蓋着白色的皮毛,身高大約有青年男性的那麽高;頭是放大的徹徹底底一只兔子的頭,眼睛是血紅色的。
它脖子上縛着一個項圈,緊緊地,将那圈的毛發勒出了痕跡。
陳霜和那雙眼睛對上視線……所幸,它的目光沒有半點停留。從它的世界,仿佛是看不見陳霜的。
忍耐着逃跑的沖動,她要看看它在做什麽。
怪物的肩膀搖搖晃晃地挑着個擔,上頭是看着就不輕的兩個大木桶。
在那灘髒東西前面,怪物停下腳步。
它轉過身,陳霜看見它的身後,有圓滾滾的一團兔子尾巴。
取下擔上的木桶,它打開蓋子。
趁這個時候,陳霜走得近了一些,終于看清地上那團怪異的東西。
那竟是被腐蝕得不成人形的她自己!
“唰——”怪物用勺從木桶中舀出酸水,往地上澆去。
伴随着滋啦滋啦的燒灼聲,她的眼睛凹了下去,皮膚和肌肉宛如被灼水洗去,露出內裏的森森白骨。
陳霜默不作聲,一步一步,退後。
屍體腦袋倒下,歪向她所在的方位……
她看着殘破的那具屍體,手摸上自己的臉。
——那我是什麽啊?
肉乎乎的臉蛋,下巴的贅肉。
受到驚吓,陳霜即刻撤走了手,不敢再摸。
下一秒,目光向下,她望見自己眼前的那雙手竟也是胖胖的。
粗壯的手臂,鼓起的肚腩,肥肥短短的腿……這時,陳霜才發現,自己的視線一直都處在一個比平時更矮許多的位置。
——我為什麽這麽胖?
陳霜抓着頭發,奔到小溪邊。
澄淨如鏡的水面,映出她的面貌……
那是唐小桃。
陳霜舉起手,唐小桃也舉起手。她摳着自己臉部堆作一團的贅肉,唐小桃面無表情地做出同樣的動作。
“啊啊啊……啊啊!!”
腳重重地踩上水面上的人,鏡子碎掉,人影模糊了。
陳霜慌慌張張往岸邊跑,遠離小溪。
她的尖叫聲過後,不遠處傳來沉沉一聲,重物落地的響聲。
陳霜一僵,驚詫地轉頭,看向糖果屋的世界。
地上的人無疑已經死透,她身邊的木桶翻了,而那只怪物……它不知什麽時候走了過來,正趴在那道隔離他們的屏障上。
她的聲響,令它腦袋上白色的耳朵,輕輕地動了動。
它聽見她了!!
陳霜捂住嘴,小心翼翼地倒退,往外挪。
“砰!”
像是終于确認了這裏有東西,怪物發狂地撞向屏障。
——跑!!
眼前發暈,什麽也顧不上了,她攥緊拳頭,轉身,一股氣地往前跑。
大霧籠罩了森林,遮蔽她的雙眼,身後的撞擊聲一聲蓋過一聲。
陳霜竭盡全力跑得更遠一點,她不知道去哪裏,看不見前路,她瘋癫地跑,全身的肉都跟着激烈的動作晃蕩颠簸。
她聽見自己喘着粗氣,心髒一抽一抽地疼。她需要跑,跑得更快一點,但事實是,她跑得越來越慢。
負荷了身體重量的雙腿,像是頂着一輛大卡車。
體力很快宣布告罄。
但陳霜沒有停下來,她咬着牙向前跑,哪怕眼冒金星,腳步虛浮。
心髒跳到喉嚨口,催命似的撞擊聲終于遠了。
直到徹底聽不見那聲音,雙腳一軟,她坍塌一般砸向土地。
血很快地流了出來。陳霜躺在地上,大喘着氣,捂住自己破皮的膝蓋,另一只手擦向臉,碰到一手不知道是汗液還是淚水。
她大約是深入了這片霧氣重重的森林。
眼前的霧,濃得能見度不足十米。身在其中,陳霜已經分不清自己來時的路在哪裏。
——誰來救救我?
手機!手機!
她咽下湧上喉頭的血腥氣,掙紮着去翻自己身上的口袋。
陳霜沒有翻到手機。
她再一次被迫确認了這不是她的身體,因為她的身上穿着校服。
一件特殊加大的女式小學生校服,找遍全身,口袋裏僅有的東西,是一枚校徽,上面紅通通寫了四個大字“實驗小學”。
心中的閘門瞬間崩潰了。
陳霜沒忍住,頭埋在膝蓋中哭了一會兒。
哭過之後,她擦幹眼淚,将校徽別在胸前。她告訴自己要冷靜,身體的事之後再想,先找出去的路。
霧太大了,每棵樹看上去都差不多,陳霜一邊在森林裏無頭蒼蠅似的轉來轉去,一邊擔驚受怕,萬一走錯路她會不會被追過來的怪物抓住。
這樣瞎走只是在浪費體力。她想:有什麽能做記號的呢?她需要知道自己來沒來過這塊區域,由此去判斷從哪裏走出去。
用校徽在樹上刻一個标志?
陳霜将自己的想法實踐了一次,校徽是塑料做的,背後的別針小小一個,不論運用哪個部分,都難在堅硬的樹皮上留下明顯的痕跡。
一定有什麽辦法的!
她閉上眼睛,敲着自己的腦袋,冥思苦想。
——對了,糖果屋!
靈光一閃而過,糖果屋的童話故事給了她靈感。
壞心的繼母想要殺死兩兄妹,用計将他們騙到森林中,聰明的哥哥一路用石頭留下記號,在繼母将兄妹抛下後,哥哥帶着妹妹循着石頭的記號回到了家。
這裏是森林,把路上撿到的石頭收集起來,一路做記號不就好了嗎!
陳霜重新燃起希望,開始留心路上的小石子。
一路看到石頭,她就撿起來,用自己特殊方式擺放,多餘撿到的石頭,她便收起來,沿着走過的路做記號。
這樣規律的找路方式并沒有持續很久,因為陳霜在持續了一段路途後,察覺到了不對勁。
看似她是随意地在森林裏走動,其實不是的,她會更偏向去石頭比較多的方位。這也是十分正常的一件事,不對勁的地方是在……順着好像是她自主選擇的,向前的路,每隔一段時間,陳霜就會看到一塊不大不小的,正好能放進她手掌心的圓石頭。
留意到這一點之後,陳霜刻意把那塊石頭撿起來。等再往前,看到一塊新的,她把地上與口袋的石頭作對比。
左手與右手,兩塊石頭仿若一個模子刻的。
顏色、圓弧,上面的裂痕,石頭與土壤接觸留下的印記,全部是一模一樣的。
這是不可能的!大自然是最聰明的造物主,每一顆石頭的形成都歷經了它們自己獨一無二的旅程。
大自然的石頭存在相似相近,不存在相同。
陳霜皺緊眉頭,不信邪地收起圓石,順着石子路繼續往前。
很快地,碰到了第三處的圓石頭。壓住恐懼,她細細地又對比了一次。
現在……陳霜的手上,有了三顆一模一樣的石頭。
這不是她在做記號,倒像是,她在被不知是誰做的記號引向一條未知的路。
丢掉手中的三塊圓石子,陳霜的目光投向濃霧密布的山林……引導她的東西,是惡是善?
其實,她自嘲地笑笑:沒必要想那麽多,現在的她只有這一條路可以選。
身後的霧,能見度僅餘不到五米,它們像是不斷地縮緊,猶如海綿一般地擠過來,抽幹空氣,遏住她的喉嚨。
不再浪費做記號的時間,陳霜直直地沿着圓石子标識的路走下去。
樹、雜草、道路,籠罩在白色的霧中,彼此之間的顏色和界限愈發模糊。腿上仍在流血,疼痛感于過度的忍耐後轉為麻木。
陳霜懷疑自己是看見了海市蜃樓,不然就是,某種精神錯亂的幻覺。
她擯棄了所有雜念,埋頭趕路,良久後一擡頭,仿佛是見到了一塊紅底白字的招牌。它高高地挂着,若隐若現地藏在乳白色的霧中。
眨眨眼,陳霜再看,它确實在那兒。
不管那是什麽,陳霜追着它所在的方位跑了幾步。
這組合十分詭異,但它确确實實地出現了——蒼天的樹、山路、濃霧,以及一塊顯眼的大招牌,它的下面是一棟建築物。
有建築物的話會有人!有人的話她就得救了!
懷着雀躍的心情,陳霜又一次跑了起來。
她跑得越快,腳下的土地阻力就越小,土壤、難走的山路漸漸變得堅硬,她早已沒有精力低頭去關注它們。
在終于能看清那招牌上面的字時,陳霜穩穩地,站在了水泥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