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雨季

八歲那年, 陳霜養的兔子死掉了。

印象中八歲那年下了很久的雨, 久到, 她覺得一輩子那雨都不會停下。

兔子的屍體躺在她的手上。

它有很白很白的絨毛,安詳地睡在并攏的掌心中,像一團不化的白雪, 雪下藏着點點紅梅。

陳霜目不轉睛地望着紅梅的擴散,盛放。

——它真漂亮。

直到一聲驚呼, 有人把它從她的手中奪走。

“你做了什麽啊?”

那人聲音尖細, 嘶地倒抽一口冷氣後, 篤定道:“你把它殺了。”

于是,白雪的假象開始潰爛, 露出底下埋藏的蔓延開的血液與森森白骨。白兔頸上的項圈被血染成怪異深色,紅色的眼睛死死地望着她,不肯合上。

陳霜沖出家門。

她不斷地跑,比起要去哪裏, 更像是在逃跑。

等到她停下來,大雨沖刷她的手掌,完完全全帶走了血漬。

她蹲在空曠的馬路邊,眼中一片茫然。

整個世界, 什麽都沒有剩給她。只有雨, 在不停地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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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霜站在講臺前,看着窗外的大雨。

清晨的早讀課, 學生朗讀課文的聲音夾雜着外頭的雨聲,淡淡的困倦萦繞在心頭。

目光回到課本上, 這頁的內容讀完,她翻到下一頁。

野山的事件過去了兩星期。好像是從她從回來的那天晚上開始下雨的,不知道這雨什麽時候才能停。

早讀結束的鈴聲響起,陳霜抱着自己的教材走向教師辦公室。

“陳老師。”

在走廊上,她正好與校領導碰到,他把她喊住。

“搜救隊剛才傳來消息,許杏老師的屍體找到了。”

陳霜的喉嚨哽了哽,想說些什麽,最終沒說,只是沖他僵硬地點點頭。

最先是王程和張豐宇,然後是唐小桃,最後是許杏老師。三個學生和一個老師,屍體全找到了。

那天上山的人裏,只有她,獨自存活了下來。

陳霜也并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出那個地方的,她最後的記憶是和王程一起逃跑,她發現口袋裏的小刀在溢血,之後……

眼皮沉重地擡起,她發現自己躺在救護車上。

再睜開眼,她在醫院。

他們說她在山上昏倒了,手中攥着沒電的手機。

身體沒受什麽外傷,陳霜挂了點葡萄糖,恢複清醒的神智後,就可以出院了。

人員失蹤的事,由學校和警方負責調查和施救。

陳霜被通知去錄過一次口供,但她所給的信息零散又不着邊際,他們拍拍她的肩,大約是覺得,她在這次事情中受驚過度,出現了幻覺。

總之,在陳霜回歸正常的世界後,很快的,她的生活恢複了平靜。

實驗小學的實習期尚未結束,原本許杏老師的班級,換了他們的數學老師做班主任。

陳霜和以前一樣,按時到校,在班主任的手下完成他分配的任務,繼續庸庸碌碌地重複着一天又一天,不知道在為什麽而忙碌的日子。

早讀的點名冊,有三個名字被黑筆用橫線劃去。

某天的早讀課,陳霜照例負責點名。

陰雨連綿的天氣,每天總會有幾個學生沒來上課。不過,那天是個例外,除去那三個不再存在的名字,她的名冊上一溜全是打勾的,全部學生到齊。

蓋上點名冊,陳霜一臉慈笑地看向講臺下的學生。

坐得滿滿當當的教室,一個空位都沒有。

心中“咯噔”一聲,眉毛微皺。

忽然,陳霜想起一件事情。

——那天,走失的是四名學生!

寫生結束時,同樣是她負責的清點人數,陳霜絕對沒有記錯。

除了唐小桃、王程、張豐宇外,還有一個學生。

這個人是誰?

腦中的記憶宛如出現斷層,陳霜怎麽也想不起來。

這個學生回來了嗎?一定是的吧。

除去那三個人,今天所有班上的學生都來了。

她茫然地掃視着教室下面,一張張小朋友的臉,試圖找到那個符合的答案。

陳霜神經質地,又把名點了一次。

他們的臉有自己對應的名字,那個她想不起樣子和名字的學生,不在他們之列。

那他去了哪裏?

太奇怪了!

忘不掉這件事,陳霜茶不思飯不想,反複地琢磨。

這一個小小的問題,像是一件織好毛衣,它的邊角露出小小的線頭。若是忽略掉它,她的生活能正常得不能再正常,安安穩穩過下去。

可陳霜偏偏扯住那根線頭,不适地,一點點往外拉拽它。

一根線引發的連鎖反應,表面完好的毛衣開始出現塌陷的破口。

陳霜不知道是誰撤走了唐小桃、張豐宇,王程的桌椅。她想着,除了自己,或許還有人知道,那天走失的學生有四個。

不過,她沒能得到任何和他人讨論這件事的機會。

這樣嚴重的事,學校在開會時卻沒有拿出來讨論,說是警方會調查,但他們失蹤的原因始終沒有明确。陳霜也從沒有在班級裏,聽到學生們談論起野山寫生的經歷。他們像是完全忘卻了,之前班上有三個“問題學生”,同樣的,他們也不曾懷念過許杏老師。

這種心照不宣的粉飾太平,處理得太過幹淨利落。集體的行動整齊劃一,反而顯得古怪極了。

陳霜因着心頭揮之不去的怪異感,更加留心去觀察周圍。

記不清多久了,外面的天氣十天如一日的風雨交加。

——怎麽會下這麽久的雨呢?

清早,進入教學樓,陳霜收起雨傘。

傘沿黏着幾片沾了雨水的潔白花瓣。她拈起花瓣,湊到鼻尖聞了聞,好聞的玉蘭花香。

于是擡頭,往上方看去。

在教學樓的旁邊,一夜之間多出兩棵郁郁蔥蔥的白玉蘭樹。

繞着手指,拽出的那根毛衣線頭越纏越厚,随之,破口越變越大。最後,連帶着整件毛衣都變成不倫不類的一團破布。

實驗小學的校園,正在不知不覺地解構,重建。

融合進另外一個,她所熟悉的空間。

——我是怎麽從那個幻境出去的?

陳霜盯着大樹思考。

她沒能得出問題的答案,因為她根本不記得那個過程。

那麽,她的問題便成為了……

——我,從幻境出去了嗎?

答案是否定的。

因為下一秒,陳霜又一次看見了那只怪物。

兔首人身,它的身影映在雨幕中,身體的顏色和雨一樣,是透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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