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手鏈
下雨了。
第四顆糖果開始融化, 陳霜抱着兔子, 等在露臺。
灰沉沉的天, 雨滴沿着屋檐落下,在她腳邊濺起一朵水花,卻沒有弄濕她的褲腳。
意識到自己進入了新的一段回憶, 陳霜轉身。
謝水安安靜靜地坐在藤椅上,看上去又瘦了一大圈。
修長白皙的手指纏着三股棕色的繩, 他好像正編着一樣東西。長睫在他眼下投出一片陰影, 他一股一股交錯着, 編得認認真真。
“小水?”陳霜托着腮,蹲在他身邊跟他說話:“下雨啦, 會冷,回房間比較好哦。”
他沒有理她,繼續編啊編。
“你編的什麽呀?”明明知道他不會回答,她還是喜歡跟他說話。
謝水忽然擡眼, 朝她的方向看。
陳霜與他四目相對。
他的眸色很淺,一雙眼睛通透得像是玻璃珠子做的。
她繃不住表情,正要支支吾吾地問他“怎麽能看見自己”,謝水的視線和她的錯開了。
他不是看她, 是在看她身後, 露臺外面的地方。
情理之內,他看不見她……
陳霜略感失落:“你在等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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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手中的東西放到一旁, 謝水站起來,走到露臺旁。
樓下來人了, 幾個孩子撐着傘,雨鞋踏着水花,說說笑笑地往民房的方向跑。
——原來他在等自己。
小孩子不怕下雨,下雨更好玩。
小胖妞和她新交的朋友在雨中你追我趕地打打鬧鬧,好遠就能聽見小孩音調極高的笑鬧聲。
她也并非沒有注意到三樓露臺有人向她投來了視線。
進樓前,小胖妞往三樓看了一眼,謝水迫不及待地對她揮揮手。
她臉上的笑容僵了一僵,假裝沒看見他,親親熱熱地跟她的朋友說話。
謝水的手不尴不尬地停在半空之中。
他的神情,落寞而茫然,完全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麽錯事,惹到她。
陳霜知道,從前的她為什麽有這種形态的反常。
偷盜的事情被謝水知道後,小胖妞開始躲他……她覺得自己不配跟謝水做朋友。
此時的她尚且無法理解,被她這種自說自話的自厭情緒,最大程度傷害到的人,是謝水。
他拿起桌上的編織品,在小胖妞進到家門之前,走到二樓。
她在家門口脫雨鞋,見到謝水不複往日的熱絡,連個招呼都沒跟他打。
“霜霜。”他先跟她搭話。
小胖妞眼也沒擡:“怎麽了?”
“之前你說,好朋友會交換手鏈,你給我編一個,我給你編一個……”
謝水背着手,身後藏的便是那根他答應過她的手鏈。
“我來跟你說,我的快要編好了。”
只等她像平時那樣露出驚喜的表情,問他“真的嗎”,他便會立刻地,把手鏈拿出來給她看。
“哦,”皺了皺眉,小胖妞的反應很冷淡:“你別編啦,我上學不能戴的。”
謝水抿抿唇,應道:“好。”
小胖妞沒什麽要跟他說的,準備回屋。
在她走之前,他鼓起勇氣又喊了她一聲:“你今晚做完作業要來我家看書嗎?”
她搖頭。
“我今晚叫周妮來我家看動畫片。”
謝水蒼白地笑笑:“那沒事,明天是周末,書……”
小胖妞沒有耐心聽完,打斷了他。
“我有了別的朋友,時間和他們約好了。”
怕自己的意思不夠直截了當,她索性把話說得更明:“你也去找別人玩吧,你的同齡人。”
謝水攥緊了手鏈,低下頭。
這一次她進門,他沒有出聲再說什麽。
跟自己同年紀的孩子一起玩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吧,小胖妞想當然:和謝水一個年紀的,他們肯定要比她有趣,比她聰明,更明白事理,謝水本來就應該跟他們玩的。之前是她老是纏着他,讓他沒有時間去接觸別的朋友……反正他跟誰玩,都比跟她玩來得好。
她是一個可恥的小偷。
已經長大的陳霜,眼見着謝水變得黯然的神色,什麽也做不了。
手鏈差一點就能完成了,正如謝水說的那樣。
在陳霜看到它完成品狀态的第一眼,她自嘲一笑——是它啊。
棕色布繩子,扣着小鐵環,鐵環上有個小牌子。牌子上寫着“霜霜”二字,字體刻意地寫得圓而可愛,後面畫了個粉粉的小草莓。
她先前見過它的。
原來,死去的小白兔脖子上的緊緊縛着的,不是項圈,它是一條手鏈。
謝水送給陳霜的手鏈。
陳霜沒有印象,謝水最終有沒有把這條手鏈給她。
她盡可能地呆在謝水的身邊,當小胖妞和她的新朋友打成一片的時候,他獨自等在雨季的露臺。
陳霜能感知到謝水的孤獨,就像是在他身邊的她,依舊感到孤獨一樣。
他們的存在于彼此,是來自另一個時空的,兩條無法再相交的平行線。
平日裏僅剩的,陪伴謝水的小生物,是一只陳霜送他的小白兔。
兔子軟綿綿地趴在謝水的腿上,他的手指輕輕幫它梳理着毛發。
時間在加速,他熬呀熬,不知不覺,陳霜看到天際放晴,雨季終于過去。
上學下學的時刻,謝水總會出現在露臺。
陳霜能在小胖妞從民房走出去上學或回家的時候,看他幾眼。
他消瘦的速度叫人觸目驚心,沒什麽肉的臉蛋外面好似糊了一層青白的紙,四肢也徹底瘦脫了形。
早晨,他望着背書包的少年人在樓底下吵吵鬧鬧,路過這裏,往學校走去。
上課鈴聲快響的附近,學生們會飛快地跑起來。
傍晚時分,是最常能在露臺見到謝水的時刻。
調皮的不願意回家的少年們,在樓下的空地踢足球。
謝水坐在他的藤椅上,遠遠地看。
沒有表情,沒有聲音,只是看着而已。
然後是冬天。
過節的時候,是一年最冷的時候。
大年三十的早上,陳霜一家起了個大早,出發去外婆家。
出門時小胖妞聽媽媽說,樓上的謝水又被送進醫院了。
去醫院,對于謝水來說是家常便飯,小胖妞沒有對此多問些什麽。
坐上親戚的車,隔着車窗,她看了一眼三樓。
滿目張燈結彩,喜氣洋洋的春聯,窗花。
一派紅色中,三樓的露臺靜悄悄。
能瞥見露臺的一角挂着一個空蕩蕩的鳥籠。
陳霜沒有見過鳥籠裏的那只鳥,很早很早之前,謝水将它放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