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鄭和之死

鄭和之死

“龍江船廠早就化成灰了。”碧姬說,“快二十年前就被燒了。”

“什麽?誰燒的?”

“還不知道,這次來中國,我們就是要尋訪一些龍江船廠的元老,看看能不能拿到寶船的圖紙。”

鐵木真右手輕輕一握拳,覺得還有些力氣:“希望我能幫上忙。”

碧姬笑了:“不是讓你來打架的。我們上岸去吃飯吧。”

秦淮河兩岸曲房密布,早有六朝金粉之地的稱呼。有明一代,朱元璋在此開基建都,天下菁華在明初的幾十年裏荟萃于斯,後來到了永樂朝,成祖才遷都北京,但南京依然繁華如舊。南京人對外洋船舶和外國商賈早已見慣不驚。三國時東吳的孫權就是“紫髯碧眼”的胡人相貌。怯綠連號和柳葉刀號兩艘西洋帆船,還有碧姬、瑪魯等外國人,在碼頭上都沒有引起百姓的注意。鐵木真等人剛剛下船,就有三乘轎子停在面前,轎夫哈腰說:“大爺,奶奶,照顧小的生意吧。”鐵木真剛要說話,卻見碧姬跟瑪魯分別鑽進了前兩乘轎子,他只好也坐進後面的轎中。

在甲板上吹慣了海風,坐在狹窄的轎廂裏很覺郁悶。鐵木真心道:“這些中國人怎麽想的,竟會覺得這個東西舒服?”聽見外面轎夫“左門照”、“右門照”喊個不停,轎身如在水上漂浮,走得确是不慢。

“請下轎!”轎子停在地下,向前一傾,轎夫把前面的呢簾撩開。鐵木真向外一張,見前面燈火通明的一座大院,門戶幽深。碧姬姐妹倆已經大模大樣走了進去,他叫道:“碧姬!”

碧姬回頭一望,笑着說:“進來呀!難道來了不吃飯?”

鐵木真指指忽然間圍過來的三四個少女:“她們……她們是幹什麽的?”

碧姬哈哈大笑:“老實人!你沒見過這個陣仗嗎?難怪……”說着一揚手,把幾塊碎銀子丢到地上。那幾個少女立刻放開鐵木真,撿起銀子,追上了碧姬。大門裏跑出一個胖老太太,滿臉堆笑,一邊鞠躬一邊倒行,把碧姬、鐵木真和瑪魯迎了進去。

穿過院子走進一間雅致的大屋裏,那老太太笑眯眯地對鐵木真說:“大爺自己帶着姑娘,就不必我們叫倌人上來了。”鐵木真沒有聽懂,瑪魯不會中國話,倒也算了,碧姬卻怒喝一聲:“胡說八道!”一拍桌子,杯筷震動。老太太連忙陪笑:“啊喲,姑娘可別生氣,老婆子這張嘴是臭的,該打!”邊說邊自己打嘴。碧姬說:“要叫姑娘出來唱曲兒,越多越好!”老太太沒搞明白,為什麽大爺沒叫姑娘唱曲兒,大爺帶着的姑娘卻要叫。不過也只有叫出了幾個濃妝少女,懷抱着琵琶、琴簫之屬,站在席前,請鐵木真挑選。碧姬笑着對鐵木真說:“大爺,請你過目呢。”鐵木真滿臉通紅,這才明白是什麽意思。他連連搖手說:“不要!我們只吃飯,吃完就走。”

碧姬說:“光傻坐着吃飯多沒意思,不行,今天我非要教會你吃花酒不可。”瑪魯雖說不懂中國話,卻也看明白了他們之間的情形,對鐵木真說:“姐姐教你壞呢,你可要把穩些。”碧姬笑着一指抱琵琶的少女:“你看你,嘴巴抹得那麽紅,又那麽小,難看死了。”那少女滿臉暈紅,鐵木真對碧姬說:“你把人家說得難為情啦。”

碧姬說:“不對,今天非要選幾個姑娘不可。因為一會兒還要來客人呢。”

鐵木真問:“什麽客人?是你說的龍江船廠的元老嗎?”

“噓……”碧姬打斷了他,“別讓人家聽見!這個客人可不一般,他是個有名的匠師,叫濮仲謙,性情孤傲古怪,手巧異常。他說過一句出名的話:‘人間沒有我做不出來的東西,只有我做出來而別人不會用的東西。’”

鐵木真說:“今天,你就是要請這位濮仲謙吃飯?你想讓他替你做什麽?”

“諸葛連弩。”碧姬說。

那位濮仲謙進來的時候,簡直讓人想不到他有這麽大的名氣。這是個灰撲撲的幹巴小老頭,頭發胡子都是灰白一片,毫無威儀,說不出像用什麽東西捏出來的小猴兒。鐵木真也搞不懂碧姬幹嘛非叫歌妓陪酒不可,因為濮仲謙在女人面前猥瑣害羞,整話都說不出一句。實際上,他幹脆就不說話,只是低着頭喝酒,看見屋角斜靠着一柄竹掃帚,伸手就拿過來,從懷裏掏出小刀小鑿,悄沒聲地削刻起來。

碧姬說:“濮先生是坊間名士,經他潤色過的竹木物件,不論什麽,即便草草幾刀,都價以兩計。但他的手藝是不可強求的,什麽時候遇到他高興,作主人的就算有福,席間就能削成一兩件珍品。”濮仲謙唯唯。

碧姬問:“濮先生可造過諸葛連弩?”

濮仲謙說:“造過,但如今是太平盛世,這些兵器需要的少了。十年前,我還專門改造過一批,效用比原來的諸葛連弩是強多了。改造後的連弩,除可連發十箭外,又能射出五十步遠,箭頭可入木一寸,足夠射穿士兵穿的皮甲。”

鐵木真把他的話譯給瑪魯,瑪魯扁了扁嘴說:“那有什麽了不起?我的□□雖然不能連發,卻可以射到百步之遙,而且子彈能入木三寸。連弩就算射時方便,在裝箭的時候恐怕也很難吧?”

鐵木真用漢語對濮仲謙說了瑪魯的話。濮仲謙說:“裝箭是很麻煩,但戰場上往往只求攻擊迅速猛烈,在做準備時麻煩一點還是值得的。”

這時候,隔壁屋子裏一陣喧鬧,碧姬說:“那邊是什麽人在聒噪?”她中國話說得不熟,總是用出一些八百年前的詞句。席間的胖老太太說:“是一群粗魯漢子,個個都帶着刀,姑娘們犯不着跟他們一般見識。”

鐵木真卻聽到隔壁人聲中似乎有很耳熟的聲音,就對老太太說:“請你去問一問,那些人是從哪裏來的?”

老太太說:“嗨!是一群外國人,今天剛剛下船,就到這兒來吃花酒了。”

鐵木真更不懷疑,拍桌子叫道:“薩裏木!還不過來?”

這一聲中氣好足,歌妓懷裏抱着的琵琶弦都嗡嗡震響。過得片刻,門開了,薩裏木公牛一般的身軀擠了進來:“船長!你叫我?你的手好啦?太棒了,兄弟們都過來!敬船長一杯!”

隔壁的蒙古水手們都擁了過來。端着酒鬧哄哄的要敬鐵木真。鐵木真說:“不要鬧!這裏有女孩子。薩裏木,脫下上衣來!”

薩裏木眨眨眼睛:“有這麽多女孩子,我怎麽好脫衣服?”

“你在船上的時候脫得還少嗎?”瑪魯大聲說。

“行!我還怕了你們……”薩裏木雙手一張,把上衣扯了下來。歌妓們驚呼不已。薩裏木的上身密密麻麻到處是傷疤。

鐵木真笑着說:“傷疤是男子漢的勳章。我記得在南京這個地方,曾經有過一次指傷敬酒的韻事,是東吳孫權嘉獎手下大将周泰的故事。今天我們也來仿效,薩裏木今晚要不醉不歸。”說着指了指薩裏木右胸口的傷痕,“這是在紅海跟海盜作戰的時候,被敵人的炮彈射中的傷疤。我為這敬你一杯。”薩裏木滿臉通紅,雙手舉杯把酒喝幹了。水手們轟然歡叫。

正在熱鬧,院子裏傳來一陣靴聲和鐵器相碰的聲音,老太太慌忙站起來迎了出去:“啊喲!大人光降!有失遠迎,恕罪恕罪……”

“今天不是來喝酒的。”一個女子的聲音說,“是來抓捕犯人的。”

鐵木真心想:“怎麽今天盡是遇到些熟人?”原來這個女子的聲音也很耳熟。

門開處,兩隊兵勇持刀湧入,在酒席周圍站了一圈。一個身穿官服的女子最後走了進來。

鐵木真險些叫出來,這女子原來竟是碧姬船上伺候過他的敏娜。他想:“我且不開腔,看敏娜和碧姬自己怎麽說。”碧姬笑道:“敏娜?這才幾時不見,怎麽就當上了中國的官兒啦?”

敏娜也笑了笑:“大小姐,恕我官服在身,不好跪你了。還有少爺,我也不跪啦,今天要冒犯少爺的虎威,請跟我們走一趟。”

鐵木真問:“去哪裏?做什麽事?”

敏娜說:“港口中那艘‘怯綠連號’是不是少爺的船?”

“是啊。”

“有人說,那艘船上的人到岸上來買武器和□□。”

鐵木真說:“那艘船上的人湊巧正在這裏,薩裏木,這位女大人說你們犯了法,在中國地界上買武器和□□,有這事麽?”

薩裏木說:“有是有,不過在其他港口裏我們也買過武器,在麻林地、古裏、占城,都買過槍炮和□□。為什麽中國就不能買?”

鐵木真把他的話譯給敏娜聽了。敏娜說:“對不起這位爺,中國的規矩就是這樣。你們買的武器又太罕見,官府不得不查。”鐵木真問薩裏木:“你們買的是什麽武器?”

“是所謂的碗口铳,”薩裏木說,“馬明跟我們講過的,近戰時非常管用,能打倒大片敵人。”

“買到了嗎?”

“買了十支,都裝在船舷上了。”

鐵木真轉過身說:“敏娜,你還沒說過你是個當官的哪。”

敏娜臉一紅,小聲說:“少爺又沒有問過我。我現在說了吧,小女子是大明錦衣衛四品帶刀侍衛,正值統帶。”碧姬說:“好啊,原來你凄慘的身世都是假的。賣身為奴大概也是受人之命吧?”

“小姐,對不起你,”敏娜說,“人主有命,身不由己。”

“怪不得你要偷那幅鄭和沉船圖。”

“皇上要我弄清楚鄭和總管是怎麽死的。否則,我一個女兒家也作不了朝廷命官。”

“你弄清楚了麽?”

敏娜說:“我很費了些事,最後還是借助了鄭和的後人才搞清楚的。”

碧姬笑起來:“鄭和是個太監,哪裏來的後人呢?”

“小姐你有所不知,”敏娜說,“鄭和總管作官後,就從他哥哥那裏過繼了一個兒子。現在南京和雲南的鄭和後人,都是由這個兒子繁衍起來的。我們過一會兒就去他家,不知少爺願不願意跟我一起去?”

鐵木真說:“當然願意去。我早想見識一下鄭和将軍的風采,見不到本人,能見到後代也是好的。”他笑了笑又說,“恐怕我不想去也不成了吧?”

敏娜臉一紅說:“敏娜不敢!我們不是拘捕少爺,是請您作客。”

瑪魯和碧姬對望了一眼,碧姬說:“我們姐妹也一起去。恐怕你這請客是客氣的說法,拘捕才是真的。”

“小姐,你們去幹什麽?”敏娜怪問。

碧姬說:“我只是不清楚,鄭和的死因跟現今皇帝有什麽關系,他為什麽費那麽大的勁兒,把你派到我的身邊來作密探?”

敏娜臉龐微紅:“小姐!皇上并不是疑心您與鄭和之死有關。我被賣到黃金同盟是計劃好的,但分派給您作丫頭就是碰上了。這兩年小姐待我如同姐妹,敏娜銘感肺腑。”

“那麽,”碧姬說,“皇帝疑心鄭和是我們黃金同盟害死的?”

敏娜說:“皇上的心思,我們哪裏猜得透。總不過是念着鄭總管半生辛苦,馬不停蹄為國家在海上奔忙,最後死的時候都沒能葉落歸根,想要給他的後代一個說法罷了。”

鐵木真說:“我看未必。鄭和已經死了六十多年,現在的皇帝見沒見過他還說不一定,怎會有懷念之心呢?”

“那麽少爺以為皇上是怎樣想的?”

鐵木真說:“永樂皇帝派鄭和六下西洋,有人說是為了尋找下落不明的建文帝,以安自己之心。建文帝沒有找到,鄭和卻無聲無息地死在異鄉,現今皇帝想起來,恐怕其中有隐諱之事,所以派敏娜打探內情。錦衣衛耳目遍地,早已知道黃金同盟的勢力,皇帝大概是想到明宗室若有一支流落外番,被黃金同盟利用,後患無窮。所以,敏娜就被賣到了同盟中去。”

敏娜說:“少爺說的對不對,我也不敢置評。我們索性一起到鄭和後代家去,少爺好見一見他們。”

碧姬笑道:“看來是一定要跟你走啦。鄭和的後代家許是錦衣衛,可以審訊犯人的。”

當下一群人出了大院,鐵木真坐進轎子,又颠簸了半晌,轎子直接停進了轎廳裏。鐵木真掀簾下轎,敏娜在前引路,進了正廳。廳中已端坐了一位白髯老者,對面有一個年輕人正在畫畫。年輕人身旁,有個略胖的中年人在背手觀看。那老者頻頻擡起白眉,向中年人望去。

敏娜先向那中年人深深施了一禮,然後指着那年輕人對鐵木真說:“少爺,這是我的同僚戴詠,是位名畫家,正為鄭和重畫行樂圖。”明代的宮廷畫家多為武職,隸屬錦衣衛。對那中年人,敏娜卻沒有介紹。碧姬等人猜測他可能也是鄭和的後代,而官爵品秩甚高。那戴詠眉清目秀,頗有英氣,向鐵木真拱了拱手,又畫起來。敏娜說:“戴大人,鄭和總管是位宦官,你可別畫成馬老先生這樣的美髯公了。”戴詠說:“我曉得。”鄭和被賜姓之前本姓馬,所以他的後代也都姓馬。

那端坐着的馬老先生欠身請鐵木真、敏娜等人落坐,又叫丫頭泡茶。戴詠一邊畫,敏娜一邊說:“當年,鄭和大人最後一次下西洋,返航途中,以六十二歲之年在古裏無疾而終,中國震動。宣宗陛下派錦衣衛潛入古裏宮廷,未能得到消息。從此以後,大明再無片板下海,可說鄭大人之死是我朝海禁的開端。當今皇上命我查清鄭和的死因,也是想重行考慮是否該再興海運的意思。”

鐵木真說:“是麽?我有個想法——今後的世界要以海為路,中國沒有海船,會處處被動。如果你能跟皇帝說清這番道理,你就是大明國的功臣了。”

丫頭們端上茶來,敏娜為鐵木真斟了一杯,笑着說:“我再伺候伺候你吧。”鐵木真說:“不敢!”

那胖中年人向鐵木真拱手說:“适才先生說了一句話:今後的世界會以海為路,是什麽意思,能否賜教?”

鐵木真說:“賜教二字過于客氣了。我想,陛下從未出過海吧?”

一言出口,衆人皆驚。那中年人臉色大變,敏娜站了起來,瑪魯姐妹兩人都瞪大了眼睛。

鐵木真說:“以馬老先生的年紀和地位,在他自己的家裏,誰還能使他戰戰兢兢惟恐侍候不周?敏娜身為錦衣衛統帶,進廳後卻不理會主人而先向這位先生深施一禮。戴詠是海內名家,作畫時卻頗有局促之意,尤其在這位先生轉到他身後的時候。這都是疑點。你們三位,都露出了以自己的身份不該有的神态,讓人感覺到這所房子裏還有一位身份崇高的大人物。敏娜在來之前,曾說過大明皇帝委派你探查鄭和的死因。這裏可能是皇帝的只有這位先生了,而且他周身有一種富貴之氣,但又不像作官的。我索性一猜,難道竟猜中了嗎?陛下,見到你很高興。”說着向中年人拱了拱手。

那中年人正是弘治天子,他見鐵木真沒有下跪,已經很不高興。加上被猜破身份,而且鐵木真有彎刀在身,皇帝不滿中又多了一分不安。他向廳外喝了一聲:“來人!”

大門被推開,一群衛士蜂擁而入,各挺刀槍把鐵木真等三人層層圍住。

碧姬笑着說:“啊喲,怎麽啦?我們又沒有犯罪。”

鐵木真哼了一聲,把彎刀抽出來,衛士們嘩然湧上。鐵木真奮臂一揮,一排槍頭喀喀斷落。他大笑說:“陛下的衛士是不是太弱了點?請放心,看敏娜的面子,我不會傷你們的。”說完一擡手,彎刀“篤”地插進了房梁。屋頂的灰塵簌簌而落。

皇帝見鐵木真把刀丢掉,略微放心,但仍然不能有恃無恐。他擺了擺手,衛士們持兵器排列在他與鐵木真等人之間。皇帝又可以跟外國客人暢談了,只不過這暢談隔着數十名侍衛,情形有點古怪。

敏娜先向皇帝跪下,說:“啓奏陛下,這位鐵木真先生是從意大利國遠道泛海而來的貴族,不通我大明風俗,所以不知禮節。小臣先替他求陛下寬宥。”皇帝點了點頭,問鐵木真:“先生叫鐵木真,可是蒙古人?”

鐵木真坐在椅子上說:“是蒙古人,而且還是成吉思汗的後代。”

敏娜本以為鐵木真這個身份會引起皇帝的警惕和敵意,但看皇帝面色稍稍變化後,就恢複了正常——畢竟周圍有大群衛士保護。皇帝說:“我先祖領兵将蒙古軍隊打敗,已是多年前的舊事了。如今蒙古人恐怕在天下各方都已經衰落了吧?”

鐵木真說:“蒙古汗國大概都已敗亡。但是,仍有複興的可能。”

皇帝不喜歡他這句話,提醒道:“先生請繼續适才的話。”

鐵木真說:“我以為天下萬國,有史以來互不來往,多因視海洋為畏途。所以貿易不能流通,文字不能互譯,疆土不能拓展。數十年前,大明永樂帝派鄭和将軍遠渡重洋,跨越萬裏航線直達非洲,大大擴展了中國人的眼界,那真是前無古人的壯舉。”

皇帝說:“我倒聽說,永樂爺是為了尋找建文皇帝的蹤跡,才派船隊出洋的。”

鐵木真一笑:“不用說建文早已死在靖難之役中了,即便未死,以他的文弱溫和,恐怕也做不出什麽大事。永樂帝派出那麽大的船隊,絕不是為了尋找他的侄兒。”

皇帝問:“那麽先生以為,鄭和船隊出洋的目的是什麽呢?”

“永樂帝自己說過,”鐵木真說,“內安華夏,外撫四夷,一視同仁,共享太平。中華既是萬邦之長,當然要對周圍國家恩威并施,撫貧弱,定叛亂,頒正朔。奇怪的是,鄭和的船隊在當時是天下最大的,武力也可稱沛莫能禦。如果永樂帝意欲開疆拓土的話,二萬多人的大艦隊足夠夷平周圍小國;甚至如果鄭和再越過非洲海角,遠航至于歐洲,定能以摧枯拉朽之勢平定歐洲諸國,也就建立了不讓于成吉思汗的功勳。為什麽鄭和沒有為大明争得海外寸土呢?我作為一個略有志向的小小貴族,也曾興起這個圖謀。現在歐洲各國既貧且弱,如果陛下肯于借兵借船給我,我願為大明平定歐洲。”

皇帝笑着搖搖頭說:“那麽遠的國家,平定了又有什麽用呢?先生說差了。我大明不是蒙古那樣的蠻夷國家,是文明揖讓之邦。永樂爺派鄭和船隊出洋,其心志就是撫育天下,經營四海。真是個大丈夫皇帝,令人佩服。我覺得奇怪的是,鄭和是怎麽突然死在外國的。”

鐵木真見皇帝斷然拒絕借兵,心裏甚是失望,說:“經營四海,也要清楚四海都是些什麽地方……”

敏娜看了看鐵木真和皇帝兩人,知道借兵之事已經落空,而且再談下去會惹得龍顏大怒,就轉過話題說:“關于鄭和的死因,我在黃金同盟裏面打探多時,一點線索也沒有,倒是回國時,在馬家聽到一樁怪事。”馬老先生點了點頭。敏娜接着說:“鄭和死後歸葬中華,當今皇上為澄清鄭和死因,特許馬家開棺驗屍。馬家請仵作開棺,發現鄭和是死于中毒。”

“中毒?”碧姬驚問。

馬老先生說:“仵作以銀針探入遺體的口、喉及胸膛,發現鄭和體內有毒物。且足以致命。”

碧姬問道:“仵作是否說過,鄭和所中是什麽毒物?”

“沒有。”馬老先生搖頭。

敏娜說:“但我在大內藏書中翻閱到的馬歡《瀛涯勝覽》裏,卻記載了鄭和的死狀。”

碧姬奇道:“我手中的同一本書怎麽就沒有呢?”

“小姐,”敏娜說,“馬歡在日記裏所寫的東西,不一定都能刊行于世呀。你手裏的《瀛涯勝覽》自然是經過删削的版本。”

碧姬說:“這就對了。我一字不漏地看過好多遍,想找出鄭和沉船處的線索,卻一無所獲。敏娜看過的《瀛涯勝覽》中想必有吧?”

敏娜說:“沒有,如果有,我也不需要去偷二小姐那幅海圖了。大小姐何必從書中尋找線索呢?那幅圖上不是标明了嗎?”

碧姬笑着說:“你不提我倒忘了。我在查書的時候,還沒有看到海圖呢。”

鐵木真對敏娜說:“你看到的《瀛涯勝覽》裏面,是如何提到鄭和死狀的?”

敏娜皺着眉說:“那書裏寫的甚是凄慘。說鄭和晚飯後,突然感覺天旋地轉,渾身俱是冷汗,嘔吐狼籍。”

鐵木真看了瑪魯一眼,碧姬說:“這倒像是我們的幻草之毒。”

敏娜繼續說:“馬歡日記裏寫道,鄭和嘔到後來,嘔吐之物變成紅色,顯然有大量的血液。他本來以為鄭和是吃了不潔的食物,但看這樣子,才斷定是中毒了。船隊中的官員立刻找到古裏國王,國王命禦醫診治,換了三個醫生,都沒有看出結果。鄭和最後死時說了一句話:‘出師未捷身先死……’”

皇帝若有所思地重複了一句:“出師未捷身先死?他這話是什麽意思?”

敏娜恭敬地說:“可能是說有什麽宏偉的心願未了吧?”

鐵木真問敏娜:“那麽,在《瀛涯勝覽》公開印行時,怎麽會把這些記載全部删掉了呢?”

敏娜搖搖頭。鐵木真說:“我看大概是為了隐瞞什麽內情。鄭和會不會是中國人自己謀害的?比如說,中國皇帝派人下了毒?”他隔着侍衛望了皇帝一眼。

皇帝說:“不會,皇帝如果要鄭和死,直接賜毒酒就是了,何必做得那麽神秘呢?而且當時正是宣宗陛下想重新啓用鄭和的時候,為什麽要賜死呢?”

鐵木真說:“不是中國皇帝,那就是外國人下毒了。”

敏娜身在錦衣衛,确有一點偵探才能,她分析道:“既然确定鄭和是被人下毒致死,那麽要找兇手,就得分析誰能從他的死裏得到好處。當時的世界上,有哪一國不願讓鄭和船隊繼續遠航的麽?”

鐵木真對史實較熟,說道:“當時,世界上只有葡萄牙王國剛剛開始海上探險,亨利王子派出埃亞內斯船長,率領艦隊去探索非洲博哈多爾角。一年之後才成功。從那以後,葡萄牙開始從非洲搶奪黃金、象牙和黑人奴隸。”

敏娜一拍手:“那麽,葡萄牙王國當然不願意讓中國船隊繼續遠航下去了。”

碧姬說:“你是說,葡萄牙的密探從黃金同盟手中買了□□,害死了鄭和?”

“八九不離十。”敏娜說,“當時宣宗陛下正欲重現永樂朝的盛事,命鄭和繼續揚國威于異域。如果不是鄭和突然逝世,這大艦隊還會多次遠航,必然要阻礙葡萄牙國的航海事業。”

碧姬說:“你這只是猜想,推斷合理,但還需要證實。”

皇帝問:“你們所說的葡萄牙國在哪裏?”

鐵木真心想:“我們在猜測鄭和的死因,這本是你的意思,你不僅不關心,反而屢屢打岔,真是奇怪。”他對皇帝說:“葡萄牙在歐洲,離中國有萬裏之遠,鄭和艦隊如果在到達非洲好望角後,繼續向西行進,就能繞過非洲,到達歐洲,以大明艦隊的實力,征服歐洲是易如反掌的事。”他又一次站起來,對皇帝說道,“再請陛下三思。既然鄭和是被葡萄牙人派細作下毒害死,陛下自然該為前朝的老臣子報仇。我請帶一支艦隊前去歐洲,大明這些年來未思振作,已經被海外諸國所輕。發雷霆之師,結城下之盟,正是今日之事。”

皇帝搖頭說:“先生所說的都是奇談怪論。我見過的大明混一圖上從來沒有畫過歐洲。莫說歐洲這個地方存不存在,即便存在,那麽遠的國家征服了也沒有用處。中華子民能到那裏去安居樂業麽?”

鐵木真說:“可中國出産的糧食和牛羊能夠賣到那裏去,還能從那裏買回各種礦石和武器。”

皇帝搖頭笑道:“我中華地大物博,應有盡有,不需要從歐洲買什麽東西。”

鐵木真還要繼續說什麽,皇帝站了起來:“今天就到這裏吧。總算把鄭和的死因弄清楚了……”

敏娜起身跪下:“恭送陛下!”馬老先生也跪下了。那戴詠收拾好畫具,跟着皇帝走了出去,外面院中聽見一個尖細的聲音叫道:“起駕……”

鐵木真、碧姬和瑪魯都看着敏娜。敏娜長出了一口氣,笑道:“這場禍事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總算解說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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