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我趕過來見你。”
這是人話, 也是真話。
可剛說完,腳邊那只不識趣的狗,似乎是嘗出褲邊沒有肉的滋味, 照着顧随的小腿“咔嚓”就想咬一口。
好在他反應快,躲了一半。
一半被狗牙劃過, 蹭破了一層皮。血絲從牙印裏滋了出來。
某人“啊”一聲!
……
不知為何, 那一刻, 夏花特別想将這一幕拍下來, 發給他工作室的那幫小子們。
“疼……疼疼……”
夏花白眼:“閉嘴。”破了點皮, 疼個屁。
他立刻拉鏈似的封住嘴。
邊上站着個拿針管的護士,四五十歲的樣子。
看着眼前這對人、哈哈大笑兩聲:“放心吧, 你也不是第一個被咬的了。都是些家養的亂.搞、沒人管一窩一窩的生。導致我們北郊這一代野狗特別多。”
當事人點頭應合笑兩聲, 捏着鼻子醒了醒神。這小診所裏濕氣重, 空間小又背光, 撲鼻而來都是消毒水的味道, 嗅的人頭疼。
顧随心疼、朝夏花擺擺手:“小花總,你先出去吧。”
誰知眼前人皺眉,扭頭就怼了他一句:“我也沒打算留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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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更疼了!
“疫苗打完自己回去, 沒事別來這種地方瞎轉悠。”她說完朝護士點點頭, “麻煩您了。”
護士笑笑。
誰也沒想到今天還會出這麽一茬。
等折騰一圈, 夏花再回到孤兒院的時候, 天已經見黑。
她拉開燈,從外往裏走,慢慢次序将蓋在家具上的白布扯開, 一層層積灰在燈光下塵埃落地。
“又一年了。”
夏花淡淡從兜裏摸出一個口罩。捂住口鼻。順着臺階走到二樓天臺上。
孤兒院頭頂的這片星空,已經和二十年完全不一樣了。
那時候,
她,shee,selena也不過是三個只會坐在這裏擡頭數星星的孩子。
再一轉眼,皆也物是人非。
夏花收住裙子,細長的腿從天臺欄杆間的空隙伸了出去。懸空蕩着。
整個人就趴在橫杠上。
那束白色的馬蒂蓮擺在她的身邊。
顧随抄兜站在院門外,擡頭看她,修長的身影被幽暗的路燈拉長。
他站了好久。
直到天色完全見黑,才回神推開半掩的大門,輕手輕腳的進去。
“你沒走?”夏花聽到了腳步聲。
她問話的時候,人還在樓下,話音落,修長的腿已經兩步并一步爬了上來。學着夏花的樣子,也坐過來:
“你明明知道,我不會走。”
白裙冰涼的人餘光不經意打量到他被狗咬爛的褲腳,方才惆悵的心情突然釋然,笑一聲:“沒想到那個不可一世什麽都敢的顧總,連兩只狗都打不過!”
“……好吧,我承認,我在你心裏留下污點了。”
夏花怔怔:“你覺得你在我心裏留下的污點還少麽?”
……
“很多麽?”
兩個人都一臉懵逼,對看看後撲哧一聲笑出來。
“你今天穿了裙子。”顧随一邊看着她說話。一邊把肩上的包放下,兀自掏出一個白盒子,取出巴掌大的一塊方軟面包。又伸手摸出幾袋奶油,裝了裱花嘴。順序排開放下。
夏花看着他漂亮的手指在地面上忙活,笑語問他:“好看麽?”
再正常不過的三個字卻叫身邊人一頓,擡眼看過來,支支吾吾的:“好…好看!”
若是平日裏,她定不會這麽問。
今天的夏花有些…不太一樣。
“做蛋糕?”
“嗯。”顧随點頭,手腳快起來,像是練過一樣。沒一會,一塊面包就被他塗滿了奶油。爾後伸手又去包裏摸出一大把蠟燭。
夏花笑:“你那包裏怎麽裝了這麽多東西?”
“我是你的哆啦A夢啊。”
顧随說完、笑着把手上粘的一些奶油往她鼻頭上摸,身邊人沒躲掉。
嫌棄的滋了聲。
幼稚!
等再擡眼看過來的時候,那雙漂亮的手、托了塊方形正規的蛋糕,送到了自己的眼前。
醜醜的,插.着一排五顏六色的蠟燭。
“雖然這麽冒然的跑過來很抱歉,但是……”他的聲音不似往常沉穩,有些輕快,“既然來都來了……夏花,生日快樂。”
蠟燭上的燈光被夜晚的風壓的搖搖曳曳。
遠處的池塘裏傳來青蛙呱呱叫的鳴囊聲,夾雜着入夜的知了聲,風吹樹聲,霧落成滴聲。
他們淺淺的呼吸聲。
顧随吞了口唾沫、沒敢再說話,以為夏花是怪他私自就跑了過來。
拖着蛋糕的那雙有滞留在空中。
可沒一會,就見身邊的人從那束馬蒂蓮的花瓣中間抽出一根煙來,附身湊到蛋糕的蠟燭上,輕輕吸了一口。
待火光隐隐燃起,輕煙寥寥。
她又重新打直背脊,扭頭看着顧随:“何希告訴你的?”
沒等人回答:
“那她有沒有告訴你,今天也是我們最好的朋友selena的祭日。”
……
穿堂風從正前方兩棟居民樓的夾道裏吹過來。
“嘩~”一聲滅了蛋糕上的蠟燭。
“所以四年前,我就不再過生日了。”
“抱歉……我……”
“不怪你,是我自己的妹妹不懂事。”夏花吸了口煙。戒了的東西再拿起來的時候往往都會比以前更重。
她能猜到shee這麽做的用途。
夏花對顧随是有感覺的。她一直抵觸這個事實,但不能否認它是個事實。
Shee大概也是看出來了。所以才選擇讓顧随今天過來。
她是想讓她徹徹底底的和往事了斷。
“你知道麽?這裏就是我門三個當年一起長大的孤兒院……”
夏花的聲音又遠又近,潺潺弱弱。
以至于若幹年後,顧随再想起今晚的情形,還是打肝肺裏心疼自己的姑娘。
——
“……從有記憶之後,我就在孤兒院了。
這個孤兒院在收容孩子的時候會籠統的進行一個分類,大致就是正常孩子和殘障孩子分開。
一來是為了方便孤兒院管理。
二來也是因為一般的家庭都更願意收養正常的孩子,這些孩子往往需要一個相對接近外界的環境,接受良好正常的教育。
那時候四、五歲的我,因為寡言少語被誤認為智力缺陷,分錯了班。
這種事并不稀奇。本來就很籠統,不會有人專門為了一個孤兒去進行智力測試,用護工老師的話說:這就是命。
也從那時候開始,
我察覺到了自己與周圍人的不同。
內心裏溢出的孤獨感,讓我把自己完全封閉了起來。
直到一年後的夏天,何希跟季娜進了收容所。
再孤獨的人一旦找到同類,就是群居動物。
還記得第一次見她們,季娜怯生生地躲在何希的身後:“請、請問,你旁邊有人麽?”
我不愛說話,只淡淡搖了搖頭。
從此以後,我們三個就一直坐在了一起。
季娜雖然智力上沒有缺陷,但是她是先天性的唇腭裂,也就是人們通常說的兔唇。所以才進了殘障班。
何希大概和我一樣,是因為性子冷淡,不愛講話,所以被誤分了過來。
自從她們來到我的身邊,一切都似乎開始變得好起來。
社會上有越來越多的聲音呼籲公益。
院裏也慢慢會安排一些義工老師過來教我們殘障班的孩子讀書認字。
雖然不聽話的時候,護工阿姨也會打我們,會罵我們。但是,都不是什麽糟糕透頂的回憶。
除了心裏某個角落因為家庭破碎、無法派遣的孤獨感,其他一切都好。
就這樣,半哭半笑的活到十三歲。
我十三歲那年,資助這家孤兒院的企業總裁,正好和美國一家文化公司搞合作。
一大群西裝筆挺的人洋洋灑灑來孤兒院參觀的時候。
美國那家公司的老總當場就應聲,為了表達對雙方合作的誠意,和對這位企業總裁不忘慈善、宅心仁厚的敬意。自己願意出資資助孤兒院的三位孩子赴美留學,一切費用由他承擔。
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我、何希、季娜三個人已經被打包送到飛機上了。
所有人都道,這是天大的幸運。
但是,這份幸運沒有征求我們的意見。我們也沒有拒絕的權利。
送我們去學校的那個美國男人,用一口坳嘴的中文,給了我們新的名字,新的衣服,也給我們一個新的名詞。
叫作自卑。
學校裏的那幫藍眼睛白人說什麽,我們聽不懂。
可眼底的鄙視厭惡,卻昭然若揭。
誇張到,去食堂點一份午餐,次日,那個餐口就再也不會有人去排隊了。
我們被食堂的那只肥油老板給踢了出來,指着大門,用全校都聽得見的分貝對我們喊:“NO,NO,NO......”
第一年,剛入學的第一個月末,我們三個被一群街頭男生拖到了酒吧後的小巷子裏。
何希不服撲過去,卻跟雞崽似得給丢了回來。
他們圍着我們,往我們身上倒酒。
更可笑的是,我們根本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麽。
連自己為什麽被欺負都不知道。
最後等唾沫吐幹了,酒灑完了,人散了。
何希站起來拍拍褲子,拉起我和季娜,笑着撓頭:“好想知道艹你.媽.逼用英文怎麽罵!哈哈!”
我們也跟着笑。
因為除了苦中作樂,誰也想不到更好的法子了。
……
大概是從那之後,我們三個開始稱呼彼此的英文名字,開始認真的學習英語。
上課下課,遠離人群。
也是從那個時候,selena開始不太對勁。
她變得像驚弓之鳥一樣,害怕我們碰她,一點小小的動靜,就能叫她緊張的蜷縮在宿舍的角落裏一動不動。
她越來越不肯擡頭,越吃越少,甚至開始絕食。
大夏天都裹着很厚的圍巾、說什麽也不肯拿下來。
我和shee用了很久都沒弄明白她到底怎麽了。
直到迎來了在美國的第一個聖誕節。
所有的人都回家了。
“…jingle bells, jingle bells, jingle all the way…”像是新年的祝賀,從大街小巷各個角落響起。
一句一句的提醒我們,什麽叫背井離鄉。
Selena躲在棉被裏,用死魚一般的眼睛瞪着窗外的皚皚白雪,叫了我的名字:“shirley”
“嗯?”
“……你知道Cleft lip and palate是什麽意思麽?”
我沒回答的上來,只覺得有些熟悉。
而眼前人突然緩緩摘下自己裹了數月的圍巾,上唇的裂隙未到鼻底,呆滞笑開:“是唇腭裂的意思。”
她哈着白氣,小小軟糯的聲音打在我的心頭。
那一刻,
那些男生在酒吧後面說的話語,突然浮上我的心頭:“…Cleft lip and palate…nausea……”
他們說,真惡心。
眼淚控制不住的奪眶而出。
我扔了手上的書,一把将selena摟回自己的懷裏,按着她的腦袋:“都怪我,selena,我早該察覺到的,都怪我,都怪我……”
上床的shee也終于恍悟,縮到床角,把自己抱住哽咽。
是啊!我們都愚蠢的忽略了這個問題。
當初在孤兒院的時候,沒有人會在意,是因為很多人都或多或少的存在身體缺陷。
可這裏不一樣,這裏是正常人的世界。
我們才是那個突兀闖進來的人。
selena在我懷裏一直哭到睡過去。
那是我們在美國的第一個聖誕節。
真特麽的糟糕。
可生活的戲劇化往往就在這裏,你以為的糟糕,只是提前演練的預告。
等來年再開學的時候,我們突然被告知,中美那兩家公司的合作、因為利益分配上的分歧,告吹了。
幾乎是與此同時,我們的經濟來源一下子被掐斷。
除了那一學期的學費是已經交付,無法退還。我們身無分文。
你知道什麽是叫天不應叫地不靈麽?
孤兒院那邊的電話完全打不通了,美國那家公司也聯系不上。我們像是無根的浮萍,突然被丢棄在了大海上。
學校裏的人更加肆意的對待我們,東西丢了是我們偷的,玻璃爛了是我們砸的。
可是除了這裏,我們暫時哪也去不了。
只能三個人一起咬牙忍着忍着。
忍到有時候,我只能把自己的手臂伸過去給selena咬。咬到牙印發紫,咬到鮮血淋漓。
而這一切,也在學期中的一堂生物課上也畫下了句號。
我至今都忘不了,那堂生物課。
那是selena命定的死結。
講得、是“Cleft lip and palate”
那個無.恥的老師,操着他一口的大黃牙,沖selena笑:“Selena,Stand up……”
“and……Let us see what is cleft lip and palate!”
那時候十四歲的我,怎麽也想不明白這世間為什麽會有那麽純粹惡意!
幾乎是他話音落下的同時,我手上半指厚的英漢詞典就砸在了他的腦門上。
用書脊尖砸的。
動手的時候,真希望立刻在他的腦袋上開一個窟窿。
血從他的發間竄下來,我完全意識不到自己做了什麽,掄起手底的凳子就想照過去。
卻被身後兩個高個的男生給攔了下來,不知道門口誰用英語喊了一聲“校警來啦~”
Shee二話沒說,拉着我和selena就往學校門口跑。
一路跑出去。就再也沒有回過學校。
那時候,我們才十四歲。
美國不收童工。
所以自那以後,農夫市場傍晚的時候,都有三個類似柴狗一般的小人身影出沒,翻動角落裏的垃圾,膽怯又積極。
迅速填飽肚子,然後就得去跟天橋底下的流浪漢搶位置。
那樣的生活我們挨了兩個多月,終于在一家餐廳遇到了好心的華裔老板,他願意收留我們在後廚做些洗碗刷盤的工作,不給工資,但是管我們吃住。
就是孫爺爺,也是他、在我們簽證到期要被遣送回國的時候,收養了我們。
selena和我開始跟着孫爺爺學習廚藝。Shee街頭賣唱。
沒多久就攢夠了錢,送selena去治療。
結果也很好,雖然有些影響說話,但是唇邊撲點粉蓋住疤,遠遠看過去,幾乎與常人無異了。
我們認識了qiu,融入了孫家的生活。
Selena有了自己喜歡的男孩子。
我有幸得了孫爺爺的真傳,繼任AK的chef。并為AK掙到了米其林一星的榮耀。
Shee的歌越唱越好。
就在一切的一切看似歸于平靜的時候。
我們的selena……自殺了。
……我永遠也忘不了那一天。
剛去碼頭采購新鮮食材回來,急着和她們一起過生日。
Shee突然沖出來捂住我的眼睛。
Shee哭了,她很少哭,不,她幾乎不哭。可她哭了。
哭着沖我搖頭:“shirley求你,別看,別看了。”
Selena走了。
她的唇腭裂被成功治愈,相當成功。而且是成年後才被治愈,這樣的案例在當年很少。
不知道是哪個混蛋聽說了這個消息,領着一大群的記者跑到孫家,逼着selena出來接受采訪。分享自己治愈後的心理感受……
……
我每每在噩夢中,都能聽到她哭着喊我的名字:“shirley,shirley,求求你,求求你讓他們走,求求你讓他們別采訪我,求求你,救救我。我……我自卑。”
……
”
顧随扭頭過來的時候,夏花揚起凝望月光的眼睛、早已泛濫成河。
他的心跟刀攪似的一樣痛。
——
那些社會上的惡意,強加的善意,沒有一個好東西。
“……那時候,我才明白,要想自己掌握自己的命運。
你只能強大,不依附,不依賴,只能自己強大。
你才能守護自己想守護的,保護自己要保護的。
只能自己強大……”
夏花只流淚,不哭,不斷的重複着最後一句話。
像斷了線的提線木偶。
顧随咬牙紅了眼眶,單手将人摟到自己懷裏,輕揉着她的頭發:“哭出聲來,夏花。我在這裏,哭出聲來。”
他的聲音像是暗夜寂寂裏伸來的救贖。夏花也沒有想到,時隔四年再憶起那段往事,還是撕心裂肺的疼。
“哭出聲。我的夏花,乖,哭出聲來。”
懷裏的人從哽咽,到低泣,到抽泣……到最後哭到不能自己。
揪他的衣角,咬他,捶打他。
樓下後院裏,粉毛的丫頭看着終于發洩出來的人,沉沉的吐了口氣。
四年了,shirley永遠一副安然無事的樣子。
shee真怕哪天那具小小的身體,突然承受不了過去的重量,就潰不成軍了。
“你還好麽?”刑為把人撈到自己懷裏。
“嗯。”
他鼻息壓在她的頸上:“那就好。”
Shee仰頭望着天上。
顧随由着夏花,手按在她後腦勺上,輕聲哄:“我在這裏,我在這裏,我在這裏……”
我在這裏,好好愛你!
作者有話要說: 抱歉,大晚上突然虐你們一下。
放心吧,小花有顧三歲哄,有顧三歲鬥她笑。
願我們歷經磨難,終能找到好好愛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