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衛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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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趴在山洞裏,汗珠流到嘴邊的時候和鮮血混雜在一起。他全身都在打哆嗦,瞳孔裏的白發女人随着他閃爍的眼珠一起抖動,“你……騙我!”他的聲音并不像他的身體那樣軟綿綿的。“我騙你什麽了?”白發女人一面摸着自己的白發,一面問道。“你說過你會給我,可你沒有。”他咬牙切齒的恨便成了怒吼。“噓!”白發女人将手指放在了嘴邊,向一旁熟睡的她瞟了一眼,“你可千萬別把她吵醒了,”她假裝的很小心的模樣,然後走到了他的面前蹲下,露出很無辜的樣子,“誰說我騙你了,我既然答應給你了就一定會給你。”她站了起來,眼神變得輕蔑,“只是現在還不到時候,你就先忍忍吧,誰讓你這麽喜歡我呢。”她的笑容也變得輕蔑,配上那一頭白發和不作響的鈴铛,讓她顯得更加凄美,“誰讓你們男人都是這嘴臉!”
他額頭的汗珠猛烈劇增,瞟了一眼那一頭锃亮的白發的眼睛立刻挪向地上睡熟的她。白發女人也看去,冷冷地笑了一聲,“不用擔心,早晚有一天她也會和我一樣,”她講故事的口吻讓他難以接受,“你說她會喜歡這一頭白發長與她年輕的面容相配嗎?”白發女人繼續擺弄着頭發,突然她好像想起什麽似的,睜圓了眼睛對着他,“哦,對了,我給忘了。到時候,她的臉不會是像現在這樣,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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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子谷回來的時候已是深秋時節,滿院子金黃的落葉總是掃不幹淨。玉子函不要下人把她房前的落葉掃盡,她喜歡聽踩落葉時發出的聲音,還将葉子掃成一堆之後再踩在上面。等那些葉子快被腐蝕的時候,她就找個袋子把它們裝起來,埋在院子裏。
當年在國父院讀書的時候,她和尹宇就是這樣做的……
尹宇是玉子函在國父院讀書時候認識的玩伴,她從來不了解尹宇的家世,只知道他們兩個都是背井離鄉,并且逢年過節不回家,也沒有家人來探望的孩子。所以平日裏,他們兩個總是形影不離的。尹宇喜歡吹簫,玉子函從他的簫聲裏聽出了永遠不變的哀怨。一年半前他們重逢的時候,那從簫聲裏傳出的哀怨聲更加沉痛……
玉子函院中的那棵樹是她當年從國父院裏嫁接過來的。一開始,沒人看好那棵樹,都說它活不成。但玉子函不理會,她沒日沒夜地照顧。最後,她讓所有人看到了奇跡。但她的心,卻也是在那時注定在不知的未來裏走向絕望。
玉天武和玉子谷不是兩個人回來的,他們還帶來一個人,衛明。衛明是玉忠良的義子,他爹曾是将軍副将,十幾年前随玉忠良剿匪時戰死沙場。從此,衛明便被玉忠良收為義子并悉心□□。幾年前,衛明的母親因病去世,衛明也被調到王宮做護衛總督。這次他被調回笑城頂替軒慕轅的位置。
衛明和玉家人關系親密,特別是玉子函和玉子谷,她們都親切地叫他“明哥哥”。
這次巡城不是很順利,玉子谷曾被妖怪虜去。
“妖怪?”即便是氣氛很熱鬧的晚飯,玉子函冷漠的語氣仍是不加修飾。幸得衛明不是外人,再加上他了解一年多前發生的事情。那件事情之後,玉子函能恢複到這樣的狀态,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這個世界,怎麽會有妖怪?”玉子函冷漠的口氣裏參雜着嘲笑,還有她看衛明的眼神也很輕蔑。
“開始我也不信,但是親眼見過之後,也不得不信。”衛明絲毫不介意玉子函的任何态度,“這次調回義父身邊就職之前,我要先去城外做個巡查。碰巧遇上了武哥和子谷,大家便結伴同行。有一天晚上,大家突然被小楠的尖叫聲吵醒,趕到的時候小楠哭哭啼啼地說子谷被一個白發妖怪虜走。”
“子谷,那你沒事吧?”玉夫人趕忙關心起女兒來,玉子谷笑着搖了搖頭。這次巡查回來,她的心情好很多。
“一開始我們都不信,後來我們順着線索尋去,發現了一個山洞。剛要沖進去,便看見一個白發人夾着一個人跑出來。”所有人都聽得入神,唯有玉子函沒有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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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那白發人的背影像個女人,但如果是一個女人怎會在夾着一個人的情況下還能跑的這樣快?”衛明繼續興致勃勃地說着,“所以我們覺得會是妖怪。等我們進山洞的時候,發現子谷正躺在地上昏睡。她醒來後,什麽都不記得了。”
衛明活靈活現的語言讓所有人都議論紛紛。伊人端着盤子悄悄地走近,衛明下意識地看了她一眼便一直盯着,那眼神裏參帶着懷疑。伊人安靜地将菜放下便退了出去,衛明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始終沒有退去,“這個丫鬟是新來的嗎?”
“明哥哥,她是宮女,你不認識她嗎?”玉子谷注意着衛明的眼神。
“明哥哥雖然在宮裏當差,但是宮女這麽多,他怎麽可能都認得?”不等衛明回答,玉子函搶先回答了,“她叫伊人,在王宮的時候就是她伺候我,我便向太後請求把她帶回來了。”衛明點點頭,玉子函看了看他,又瞟了瞟玉子谷,微微一笑地往衛明碗裏夾菜,“明哥哥,我哥已經成親,你也該成家立氏了吧。伊人生的脫俗清秀,除了不會說話,其他什麽都是能手……”“子函,你的菜涼了。”玉子谷沒等玉子函把話說完,便往她碗裏夾了菜。桌的人也突然誇起菜式來,玉子函微微地笑了笑,她心裏明白了。
她明白,她當然明白,不僅她明白,全府上下都明白。衛明與玉家這對姐妹一直都很親密,就像親人一樣。但是,在玉子函被送去國父院的時候,衛明和玉子谷有過幾年更深的情份。正因為如此,玉忠良早年有意将玉子谷許給衛明,但終因雙方年齡小而遲遲沒有定下來,再加上後來衛明被派往都城,此事就放下了。玉氏夫婦很中意衛明,這也是當初他們不接納軒慕轅最主要的原因。而如今軒慕轅走了,又恰逢衛明被調回來,将軍夫婦又有了打算。
“衛明,你那塊兒鳳玉佩還沒有找見嗎?”玉天武看着衛明身上的玉佩突然問道,衛明遲疑了一下,傻笑着搖着頭。
衛明有一對家傳的龍鳳玉佩,他身上帶的是龍,而那塊兒鳳圖案的早年不知什麽時候遺失了,到現在也沒有找到。
“明哥哥,”玉子函吃了幾口菜好像想到了什麽,“大小姐怎麽樣了?”衛明聽了,遲疑了一下。
“哪個大小姐?”玉子谷問道。
“就是國父府的大小姐冷函楓,”玉子函答道,她又轉向衛明,那雙眼睛巴望着對方的回答,她很關心冷函楓。她當然關心冷函楓,當初自己對一切都絕望的時候,若不是冷函楓終日良言相勸,她早就了結自己了。
“冷小姐,”衛明似乎有些難以啓齒,這便讓玉子函焦急起來,“明哥哥,怎麽了?大小姐她……”
“她沒來過笑城嗎?”
玉子函乞求的目光突然略顯憂傷,她好像有什麽預感,慢慢地搖了搖頭。
“冷小姐離家出走了,我離開都城的時候還沒有她的音訊。如果她沒來過笑城,說明她還在都城。”
“沒有,沒有,”玉子函十分焦急,“她沒來,如果她來了笑城,一定會來找我。知不知她為什麽離家出走?”衛明搖了搖頭,玉子函頓時淚水充盈,她有些不自在,更難已隐藏面容的悲傷。
那一夜,玉子函都沒有睡好,她在挂念冷函楓。當年,她在國父院讀書的時候認識了冷函楓,二人意氣相投,便結拜為金蘭姐妹。她最喜歡的是冷函楓眼角的淚痣,因為她自己也有一顆。冷函楓也喜歡刺繡,還經常進宮為太後送去自己的繡品。有一次,她将玉子函的繡品拿給太後看,太後看了欣喜萬分便要召見玉子函,而且後來對她寵愛有佳,否則一年多前發生那件事之後,太後也不會留她在宮中修養。
深秋的夜,靜的讓人有些恐懼。守衛的士兵來回巡邏着,但玉子函的心仍舊在顫抖。她站在窗邊看着冷冷的夜光,木然的臉上劃過兩條淚痕,她已經猜到冷函楓出走的原因。
冷函楓比玉子函大些,但遲遲沒有嫁人,國父也拿她沒有辦法。這一切,都是因為冷函楓心裏有個人。
“我要等他,他一定會回來。”冷函楓曾親口這樣說過。玉子函能夠了解那種情感,她是唯一支持冷函楓繼續等下去的人。她哭,因為她是個重情重義的人,誰對她好,誰對她不好,她心裏都明白。在她的心飽受煎熬的時候,是冷函楓的關懷才讓她活到現在。現在的将軍府對她而言早已是前生的事情,她呆在這裏只是為了陪着這裏的死氣沉沉一起安息。
而現在,她想放掉一切去陪冷函楓。但是,對方會在哪裏呢?或者,她該前往何處去尋?
門開了,玉子函轉過頭去,伊人那輕飄嬌弱的身影映在了她淚水充盈的雙眸裏……
衛明上任沒有多久,将軍府便忙碌起了婚事。下個月,玉子谷就要嫁他為妻了。每個人都很開心,特別是将軍夫婦,這本就是他們很早就盼望的。更重要的是,玉子谷很樂意,好像軒慕轅并沒有在她的記憶裏留下什麽。
當然,衛明也知道軒慕轅。軒慕轅在都城的時候與他同朝為官,他怎會不知。可他不僅不介意,反而還更加地疼惜玉子谷。
唯一遺憾的是,那塊鳳玉佩始終沒有找到。
将軍上下都被喜氣充滿着,唯有玉子函的屋子依舊是冷冰冰的。或許屋子不是冷的,是只有她和伊人兩個人所以才覺得冷清。也或許,是因為她的臉上永遠只是冷漠的面容。
玉子谷整天和玉夫人買東西制備嫁妝,要不然就是和衛明形影不離,早已不像從前那樣有事沒事到玉子函那裏聊天。
其實,無論玉子谷去不去,玉子函的生活都是一樣的。她照樣到涼亭獨自品茶,依舊把落葉掃成一堆,然後踩一踩。聽到踩葉子的聲音時,她還會笑。只有那個時候,她的笑才是甜美的。最後,她親手把葉子裝進袋子埋起來。只是最近,葉子都掉光了,再也沒有落葉了。玉子函便只能每天站在枯樹下望着,愣着,嘆着。陪同她一起的只有她臉上的那顆淚痣。她知道,快過年了。年初的時候,她從王宮回來,如今已是年尾。
她回來整整一年了。
玉氏夫婦要在臘月之前把玉子谷嫁出去。說是嫁出去,而其實只是個儀式,畢竟衛明也住在将軍府。這個成親,不過是讓玉子谷搬進衛明的住處罷了。
“子函,子谷已經要嫁出去了,”一天晚上,玉夫人叫玉子函過來聊天,母女倆很久都沒有這樣談過心了,因為玉子函回來後一直是少言寡語。除了給父母請安,或者是玉子谷找她聊天之外,她幾乎不和別人說話。所以,她才只要伊人在她身邊,因為她們之間不需要言語上的溝通就能明白彼此。
可是,曾經的玉子函不是這樣的,她就像每日清晨的小鳥一樣,給将軍府裏的每個人帶去歡笑。
“娘現在很擔心,”玉夫人拉着玉子函的手,盡管屋內有火爐,但那雙手依舊那樣冷。
“娘,子谷這次不會再有閃失了,”她的聲音沒有力氣,說話之前長吸了口氣,好像不大願意張口,“明哥哥會愛她一生一世的。這不也是您希望的嗎?”玉夫人聽了很吃驚,但更多的是愧疚,她看着玉子函,玉子函卻始終耷拉着眼皮,不肯看她。
“娘……”玉夫人不知如何開口,“娘是擔心你的婚事。你哥和子谷都已經有了着落,可是你……”“娘,”玉子函打斷了玉夫人,“子谷和明哥哥為什麽成親?”玉夫人愣了,她不知怎樣回答,也沒有想到,玉子函會問出來,所以她心裏起了毛。
“因為他們□□。”玉子函樸實的語氣讓玉夫人長出了口氣,剛才她确實吓了一跳。“嫁人要嫁得心甘情願,”玉子函繼續說着,“可以不是生死相許,可以并非海誓山盟,但至少要兩情相悅吧?畢竟,是一輩子。”“子函,子谷也經歷了軒慕轅,難道你……”玉夫人似乎是在懇求,因為過去的幾個月裏,她一直在給玉子函求親事,但都被玉子函推掉了。
“子谷的心被明哥哥暖着,”玉子函将玉夫人握着自己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上,“它寒了。”玉夫人看着玉子函那雙終于肯看她的眼睛時有種說不出的感覺,那雙眸子裏面有東西,很複雜又很單純的東西。
那東西,讓玉夫人心生畏懼。
“娘,看!”
玉夫人轉身看着窗外,大片大片的雪花飄落下來。
那場大雪整整下了一夜。
轉天衛明有很多公務,玉子谷便和玉子函相約雪中散步,她玩得很開心,還和小楠打起了雪仗。玉子函只是站在一旁,一頭沒有仔細打理的長發端端正正地披在鬥篷上。她很少整理自己的頭發,除了必要的發髻別住發髻之外,她所有的發絲都散落下來。從小到大,一直是這樣。
她說:“這樣最簡單。”
唯一不同的是,那一頭發絲已不像她在國父院上學時般黝黑……
在國父院上學的時候,她也仍舊将頭發散落下來。那個時候,尹宇喜歡擺弄她的頭發,她也經常嘲笑尹宇明明是個男孩子,卻像個女孩子似的扭扭捏捏。
但是,尹宇那一身的絕世武功卻不扭捏,他還毫無顧忌地将自己的武功教授給了玉子函,但玉子函卻心存懷疑。她是将軍的女兒,對武學多少都了解一些,但卻從未見過尹宇的武功招式。
而且,她從來沒有聽對方提起過自己的身份。
那個時候,尹宇很喜歡看玉子函練武時那長發飄逸的樣子。玉子函也故意将頭發甩來甩去給尹宇看,她還很喜歡摸對方的後腦海,“謝謝師父。”……
玉子函的眼神輕飄飄地看着玉子谷,看着那此刻正綻放的甜美的笑容。但眼神裏似乎有另一種期盼,直到她看到小楠在雪中抓到了一樣東西才放松地低下頭哈了一口氣來暖手。當她再轉過身時,玉子谷那雙恍惚的眼眸裏縱生的淚花與她只有咫尺。
玉子谷給玉子函看了剛剛小楠發現的東西,她并沒有反應,而是遲疑了一下便收起東西冷冷地拉着玉子谷回了自己的閨房。
小楠發現的東西,是玉子函為玉子谷繡的雙面繡,軒慕轅走的時候玉子函已經送給了他。“他回來過,他一定回來過。”玉子谷坐在椅子上心神不寧地叨念着,相比較之下玉子函則顯得很淡定,屋子裏只有她們兩個。
“到底怎麽回事?子函,我突然很害怕。”玉子谷流着淚,玉子函看她手足無措的眼神依舊很輕飄,沒有說話。
“他是不是?是不是後悔了?”玉子谷放肆着自己的情緒,“他一定是後悔了!我是将軍府的小姐,能給他財富、地位還有權力!雪飄鴻算什麽,她算什麽?”玉子谷提起雪飄鴻時那咬牙切齒的模樣讓人心顫,但一說到軒慕轅她的聲音又開始變得柔弱,甚至有些可憐,“軒哥?軒哥?軒哥一定是後悔了,所以他來找我。但是,但是她發現我要成親了,所以,所以就走了?”
“子谷。”
“走了,走了。但是,他走的時候不小心,不小心把這個丢了。丢了?不不不,不是丢了,是故意的。他肯定是故意的。”玉子谷沒有理會玉子函,完全沉浸在自己編的故事裏,仿佛軒慕轅來去的過程她都看見了,對方留下多少腳印,回頭相望過幾次,留戀了多久都看的清清楚楚。
直到玉子函大聲地叫喚玉子谷的名字,她才意識到這屋子裏有玉子函的存在。
“你還愛他?”玉子函在她耳邊輕輕地說着,那口氣很奇怪,不是在發問而是在确定,更像在施展什麽咒語。她輕輕地擦着玉子谷的眼淚,仔細地看着她,也讓玉子谷仔細地看着自己,“你要成親了。”
玉子函把玉子谷拉到窗邊,打開窗子示意對方看那些忙碌的下人,“就在後天,你要嫁給明哥哥。”玉子函的聲音很沉穩,她看玉子谷的眼神也更加蔑視,“不要破壞這一切,也許是軒慕轅臨走的時候遺落的,也許是他根本就不想要。”“你胡說。”玉子谷有些生氣,她把繡布握得緊緊的。玉子函想伸手拿過來,但根本拽不動,最後便放棄了。
姐妹倆站在窗前很久很久都沒有再說話,直到玉子谷的淚痕幹去,她才淡去臉上的猙獰,“你知道嗎?我一直都不安穩,我害怕我不能嫁給明哥哥。”
玉子函沒有做聲,繼續站在她的身邊。
“我害怕孤獨,如果不嫁給他,将來我老了怎麽辦?”
聽見敲門聲,玉子函應允了,小楠走進來說夫人要見玉子谷。玉子函很輕松地取下了玉子谷手中的繡布,它已經不像剛才被攥的那樣緊了,“去吧!別讓娘擔心。”玉子函看了看繡布,“就當這是一場夢。”
“可是……”
“不要可是,”玉子函收起了繡布,“我和你說過,人生沒有後悔,不要為過去惋惜。”玉子谷看着玉子函低沉的眼神,很無奈地和小楠走了。
玉子函走到衣櫃,拉開櫃門将繡布放了進去。但她并沒有關上櫃門,一摞衣服旁的一個小盒子吸引了她的主意。她取出那個小盒子,從盒子裏拿出一塊兒玉佩,玉佩上有一只鳳。她看着玉佩看了很久,仿佛看到了幾年前的情景。
門開了,玉子函聽見開門聲便攥緊了玉佩,回過頭去時看見了伊人……
玉子函來到大堂的時候,她輕飄飄的眼神映照的是玉子谷和玉夫人核對嫁妝時喜氣洋洋的面容。她還看到了衛明,但沒有上前打招呼,而是給玉夫人請了安,然後微笑着拉着玉子谷的手,“子谷,我剛剛在後花園掃雪的時候找到一樣東西,你猜是什麽?”她的笑雖然不精神,卻很神秘,讓在場的每個人都很差異。她伸出拳頭,慢慢地張開,她看到的是玉子谷驚喜的眼神。
“鳳玉佩?”玉子谷拿起玉佩張大嘴叫着,轉身走到了衛明的身邊。衛明接過玉佩,确認了是曾經遺失的那塊兒。
玉子函看着他驚訝的表情沒有做聲,似乎這是她早就猜到的反應。
玉夫人握住了玉子函的手,她慈愛的雙眸與玉子函冷漠的眼睛對視着,“孩子,娘,要謝謝你。”她的口氣都夾雜着感激,但更多是內疚。她知道,這些年她一直想方設法彌補着,但卻欠了另一個人的。所以,她緊緊地握着這個人的手,希望得到諒解。
但這個人的眼神裏卻透露着後悔,因為她看到了自己娘親那雙感激的眼神時突然意識到了什麽,所以連剛剛那不精神的眼神也不翼而飛,“娘,您要謝的是這場雪。”玉子函仔細地看着玉夫人的眼睛,咬牙切齒地說出了這幾個字,“看來明哥哥和子谷,是命中注定的緣分。”
玉夫人的眼眶裏含着淚,但她沒有讓眼淚掉下來,雖然她知道。她知道,當年她看到了,看到鳳玉佩的主人将玉佩親手交給了另一個人。而她此刻,正握着當年接過玉佩的手。但為了彌補,當年她那樣做了,所以一年多前才會……
玉子函站在院子裏的枯樹旁,望着枯樹枝上的雪望得出神,全然不知衛明已經走到她的身後。
“謝謝你,”衛明站了好久,才笑着開了口,“你還是給了她。”
“那本來就是她的。”玉子函沒有回頭,一直望着枯樹枝。
“我以為你忘記了它。”衛明和她一起望着。“你也忘了,”玉子函轉身看着他,那雙眼睛暗淡無光,卻很有力度,“但還是要感謝這場雪。”
“我聽下人說,這棵樹是你從國父院裏嫁接過來的?”衛明看着樹,玉子函笑了笑,那笑是發自內心的,“而且活了。任何東西只要你有心,它就可以活。”
“子谷今天……”衛明有些吞吞吐吐,他似乎知道什麽,“她好像……”“明哥哥,”玉子函輕蔑的聲音打斷了他,“你和子谷選擇了彼此,是因為你愛她。”她長出了一口氣,“幾年前你就知道,今天你會娶她。我說了,只要有心,就會活。”玉子函看衛明的眼神很奇怪,她好像能鑽進對方的心裏,就像她能鑽進玉子谷的心裏一樣。
“你們是一樣的,應該結為夫妻。”她的語氣夾帶着嘲笑,那諷刺的眼神從衛明身邊掠過。
“可是我始終不明白,”衛明的語速有些加快,他害怕玉子函會離開,而自己将不會再有機會問那件事,“你怎麽會懂武功?一年多之前為什麽你會和尹宇……”
“不要說了!”
“我要說!”衛明不理會對方的言語,“你怎麽會認識他?為什麽你會跟去?而我看到的……”“衛明,不要說了!”玉子函十分激動,她能夠回想起一年多前的情景,那飛沙走石的突圍,血濺四方的求生,還有生死與共的苦苦哀求,這一切每天晚上都會在她的腦子裏上演。
“不明白就不明白!”玉子函很久才讓自己的心平靜下來,她轉過身去,衛明一直都在等着她,“你看見的就是一切,沒看見的也無需明白。”“不!是好是壞你都要告訴我!”衛明看起來很嚴肅,他堅定自己要知道真相。玉子函冷漠地盯着他,久久沒有作聲,也沒有動彈,仿佛她已然成為雕像。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太陽即将落去,陰冷的風能夠吹進人的骨頭裏,也将樹上的雪垂落下來。它們在空中慢慢地散落着,玉子函輕輕地擡起頭,看着那些雪伸出了手,希望自己能接住它們。
“化了。”接到雪花的時候,玉子函本來有些淡淡的笑容,但看到它們在自己的手心中溶化時卻悲哀地哽咽着,“一切的一切,都是自己毀的。”
衛明脫下自己的鬥篷,披在了玉子函身上。玉子函擡起頭看了看他,“在這個将軍府裏,沒有好,也沒有壞。”
“那有什麽?”
“有的,只是債。你明白嗎?明白什麽是債嗎?讓我來告訴你,債,是欠的,是要還的。”玉子函那雙眼睛死死地盯準衛明,并慢慢解下對方的鬥篷。
“什麽是債?”衛明的聲音有些發顫,他懷疑且膽怯地看着玉子函。
“是代價。是冤孽。有本事欠債,就要有本事還。”
衛明知道,一年多前的玉子函和一年多後的玉子函不一樣了,她不僅冷漠,而且瞧不起任何人。其實,他早就明白這一點,只是現在更确定罷了。于是他拿出了一件繡品,那是一件雙面繡,上面兩個天真爛漫的讀書娃,一個是小子,一個丫頭。
“這個我一直保管着,今天謝謝你将玉佩還給了子谷,我也将這個還給你。”玉子函看着那繡品出了神,但很快便背過身去,“我說了,那本來就是她的。是誰的東西就該屬于誰,這繡品不是我的。”
玉子函的腳印深深地印在了雪地裏,她的身影也漸漸地遠離了衛明,只留下那厚厚的鬥篷躺在雪地上。
風刮的雪,繼續散落着。
衛明擡起頭才發現雪又開始下起來,打在繡品上那張娃娃臉時慢慢将其濕潤,就像一年半前他看到的一樣。
而玉子函回到自己的閨房後,也像一年半前的時候一樣哭得一發不可收拾,她猙獰的面容扭曲了臉上的淚水,也擰斷了她的喉嚨,那發生的一切又仿佛在她的眼前重新上演。
她控制不住自己,一直哭着,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盡管每天晚上她都會這樣在回憶中掙紮,但是今天卻感覺不一樣。淚水仿佛是維持她體力的唯一,每流一滴淚她都感覺自己被刀割下一塊肉,最後她終于哭到沒有力氣,向後一倚,倒在伊人的懷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