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甜蜜蜜》(三)
張駱駝做了夢,一個不知好壞的夢。夢裏他買了新軟件,修好了飛船。然後他帶着毛毛出游,把它放在副駕駛上,啓動引擎,讓飛船向天空沖去,一邊聽着飛船窗外被劃過的呼呼風聲。風聲有節奏地灌入他的耳朵,一、二、三,一、二、三,接着節奏慢慢被加快,飛船沖向天空的速度越來越快,一架警察專用的飛船朝他發出警告,但他停不下來。他用力地拉着手剎,一面抱着毛毛,以免它失去引力。很快地,毛毛的聲音、風聲、警察的聲音彙成一股亂糟糟的龍卷風,擠壓在他臉上。一、二、三,一、二、三。他猛然張開眼,驚醒了過來。
映入他眼前的首先是白色的天花板,然後是發着熒光的,不疾不徐地轉動着的電子鐘表,它被放在他的左側,忠誠地報着時,上面轉動到了八點二十一分。張駱駝朝右看去,外面若隐若現的白天的光線和全息影像擠在高樓大廈旁,玻璃窗裏的空氣散發着化學藥品的味道,他的倒影蜷縮在白色被子裏,手上有打過注射劑的隐隐約約的痕跡。
“你醒了?”一聲熟悉的聲音傳了進來。張駱駝看了過去,鄭鄭穿着寶藍色裙子,站在門口,歪着頭看着他,手裏拿着一張電子單,一本雜志,封面是加州女孩,标題:十一公司将推出新生代仿造人偶像李香香!她會超過加州女孩嗎?
張駱駝怔住了。他看着四周,不太明白發生了怎麽一回事。鄭鄭、像是醫院的場景、注射劑。他皺起眉頭,盡力去回憶這一切是怎麽發生的。
鄭鄭好像看出了他的困惑,她輕巧地走了過來,抽出被時尚雜志遮住的機械組裝周刊,放到張駱駝床上,示意是給他買的:“現在是星期天,早上八點二十五,你昨天被送進了醫院,睡了一天。”
她擠擠眼睛:“你得感謝你到醫院早,要不然你可不是過敏被治療,睡了一晚上的問題。”
張駱駝沒反應過來,夢讓他的頭昏沉沉的,還有些像嘔吐:“什麽?”他說。
鄭鄭嘆口氣,朝他攤開手:“我看你是睡昏了。昨天你過敏暈倒被送來了醫院。”
張駱駝漸漸清醒了過來,他的後腦勺像被一個勺子挖了一樣痛,他想伸出手摸它,但插在手上的針頭阻止了他的行動:“是你送來的嗎?”他昏昏沉沉地說,眨眨眼。
鄭鄭攤開手,表示她清白無辜:“不是我,我還想問你。我今天早上七點鐘接到電話才知道的。一個人突然用公共電話給我打電話,吓了我一跳。他告訴我說昨天下午你過敏了,他把你送到了醫院,現在情況好轉了,可能等會就會醒。他還莫名其妙地說他知道我是你最好的朋友,要我過來照看一下你。”
她說完就翻開了雜志,随便翻了幾頁,眼睛在上面看似認真地掃了一會兒,終于還是忍不住擡起頭問道:“那麽告訴我,你那個新交的我不知道的好朋友是誰?”
“好朋友?”張駱駝茫然地拿起一本雜志,皺起眉頭,他記不起來有這麽一個人。
“你睡糊塗了?“鄭鄭狐疑地眯起眼睛,”你昨天暈倒前呆在哪裏?應該就是看着你暈倒的那個人送你來的?”
張駱駝皺起眉,昨天暈倒前——那眩暈的感覺湧上來的那一瞬間——他倒在地上,眼前的景象漸漸變得朦胧,他試圖看這個世界最後一眼,卻捕捉到一雙灰色的眼睛。
張駱駝心一跳,頭腦猛然清醒過來。
喬德。
張駱駝擡起頭來,小心翼翼地:“你來的時候,見過他了?”
鄭鄭低頭理了理裙子,漫不經心地回答道::“我來時他已經走了,護士長說他有急事。我連他長什麽樣都沒看到,不過他聲音挺耳熟的,但我一時想不起來。”她說到這裏頓了一頓,側過頭,眼睛微微地閃動,“他是誰?”
張駱駝低下頭,含糊其辭地回答道:“一個熟人。”他假裝沒有看到鄭鄭饒有興趣的表情,仿佛很中意地打開了一本機械維修的周刊。他不确定他的胡思亂想是不是對的,而且他知道鄭鄭多不喜歡喬德。“我暈倒時是在喬德家。”他不敢想他說出這話鄭鄭的臉色會是什麽樣。
鄭鄭眯起了眼睛,露出揶揄的笑容:“男朋友?”
張駱駝假裝沒有聽到。鄭鄭對答案的興趣就像她追趕潮流的心情,轉瞬即逝,他只需要保持沉默。果然鄭鄭馬上被雜志上一套衣服吸引了,那是件裙子,裁剪很好,她喜歡它的腰線表達的方式,前一個問題就這樣流失。過了一會兒,醫生來複查,确定張駱駝的過敏被抑制住了,要他住到下午,要是沒問題就能出院。
鄭鄭聽完,松了口氣:“仿造人部最近事很多,我還得加班,要回公司一趟。”她無奈地看看表,顯然讨厭加班這種事。
“記得好好休息,你要做什麽可以找我來幫你。”張駱駝提醒她道,咳了咳。
張駱駝被留了下來。他看着鄭鄭離去,不由松了口氣,同時又感到孤單。
這是個單人病房,陪伴他的只有落地窗和他身下的白色床單。窗外全息投影的廣告在幾十米之外搖擺着,天邊的灰線一望無際,張駱駝伸了伸腦袋,最後放棄看到它的盡頭,躺回床上。
他的胳膊很痛,他想讓它放松一會兒。他盯着胳膊,不由自主地想到“過敏”這一詞,接着又想到喬德,他的那張臉,黑頭發,灰眼睛,冷漠的眼神,以及那眩暈感,還有随之上來的疑慮——是他送他來醫院的嗎?但這個問題只靠他自己是沒有答案的。他嘆口氣,搖搖頭,忘記腦中一切所想,繼續看那本機械維修周刊,他剛才在那上面看到了他感興趣的東西,也許他可以試着做一做。他看了好一會兒,直到護士再次推門進來,為他帶來了含有藍色營養膏的午飯。
那東西很難吃,張駱駝以前吃過,營養膏裏含有鎮定劑。但護士虎視眈眈的目光讓他汗毛直立,他只得硬着頭皮吃完了這頓飯。鎮定劑的藥效出乎意料地強,當護士剛剛滿意地端走盤子,走出門口,張駱駝就感覺困倦起來。他的眼皮越來越沉,一片平靜的黑色漸漸覆蓋進來,他迷迷糊糊地睜着眼,看着天花板。
困意漸漸包圍了他,天花板在他的眼中也變得朦胧。張駱駝覺得自己要睡過去了。但就在這時,門口傳來一點聲音,門開的聲音,很輕,接着是腳步聲。張駱駝迷迷糊糊地睜開眼,以為是護士忘了什麽東西,朝那裏看去。
房間裏一片白色,他聽到窗外零星的飛船劃過,一片黯淡的燈光照亮牆壁,重慶下午的光照度一向不怎麽樣。
但那好像不是護士,他沒有穿着白色的制服,張駱駝看不太清,那人走了過來,他到了張駱駝的床前。張駱駝能感受到一片陰影壓住了光。
如果不是護士會是誰?他想起新聞裏專門偷竊睡覺病人的小偷,危險靠近的意識占據了他的頭腦,和鎮定劑鬥争着。他頭暈目眩地眨眨眼,試圖看清闖入者的臉。他想伸出手摸報警器,但手在睡意的作用下無法動彈。
朦胧的景象裏,他看到一個人影,手朝他枕頭伸來,卻沒有做出任何動作。
鎮定劑的作用越來越強,它催促着他閉上眼睛,睡意壓着他的頭腦。
黯淡的燈光下,黑色的頭發,緊閉的嘴唇,灰色的眼睛,一只手插在褲子裏,靠着床,看不清楚是什麽神情。
闖入者也看着他,非常平靜。他們的眼睛交彙了。
忽然間,有兩個字出現在張駱駝的腦海裏。他覺得他知道這個人是誰,盡管他的頭腦一片昏沉。
他怎麽來了?是夢嗎?張駱駝想道,但他什麽也想不出。
他眨了眨眼,僵硬的手漸漸變得放松。鎮定劑的逼迫變成了撫慰,困倦的睡意排山倒海似的擠壓着他。他在那個人的目光裏,重新閉上眼。
睡意吞沒他的最後兩秒前,他想着這個人的名字。
喬德。
張駱駝感覺自己全身在陷落,像是跌入深深的峽谷中。他猛地睜開眼,一身冷汗,發現一個護士正幫他将床的支架擡低,解開束縛他的白線。他朝枕頭上縮了縮,護士察覺到他的動作,擡起頭來,笑了笑,露出了粉色牙龈,聲音洪亮:“你醒了?我還想把你叫醒,告訴你可以出院了。”
張駱駝看了看時鐘:三點半,離他入睡前已經隔了三個多小時。
“抱歉。”他說,捂住臉,揉了揉,那股跌落感像是無形的繩子綁在他身上,他深呼吸了一會兒,讓自己回過神來,現在是現實,不是夢。
他平靜了一會兒,才擡起了頭,問護士道:“請問收銀臺在哪兒?”
護士露出了奇怪的表情,她将白線很快地繞了三圈,讓它變得漂漂亮亮的:“收銀臺?你去那裏幹嘛?”
張駱駝猶豫地說:“結這兩天的醫藥費?”他不明白護士的意思。
護士詫異地看了他一眼,将白線丢在旁邊的盒子中:“你的男朋友已經在下午兩點來時結了。”
張駱駝遲疑地說:“男朋友?”
護士點點頭:“對啊,灰眼睛的那個,他還專門來病房看了你。”
張駱駝愣住了。
他從醫院出來時,星期天還剩下不到九個小時。張駱駝回到公寓時是下午四點半,中間他花了十分鐘在飛船到達公寓後安慰阿煤,阿煤對他的病情很擔心,并且有點自責,它覺得它本該事先做點什麽。
“你很好。”張駱駝不知道該怎麽安慰虛拟人工導航,因為它們沒有實體可以讓張駱駝拍拍肩膀,于是他最後選擇拍了拍他的方向盤。
“你能幫我查個電話嗎?我們公司的,名字是喬德。”在阿煤情緒漸漸平複後,他說道,看着藍色的屏幕,“我有事找他。”顯然做事才是阿煤的冷靜之道,它聽到這番話後,注意力立刻轉開了,藍色屏幕飛速旋轉,數據庫的一切都要被它翻盡。
“喬德?你那個笨蛋老板?我知道了。你等一下……”它說道。
張駱駝拿着記了喬德電話的紙條,回到九十九樓的公寓,門一開,毛毛馬上撲上來,它粉色的毛滑到張駱駝臉上。它正處于掉毛期,很多時候公寓裏到處是它的粉色絨毛。它對着張駱駝嗚嗚地叫着,進門以後,張駱駝走到哪兒它就跟到哪兒,他的一天失蹤顯然讓它不知所措。即使張駱駝整理東西時它也堅持跟在旁邊,挨着手,搶着筆,粉色的屁股坐在他的手臂上,張駱駝不得不假裝生氣,對它訓斥道:“不可以。”
但毛毛置若罔聞,它擡起屁股。
“啾。”它說,意思是“我不怕你。”
張駱駝只好屈服,讓它站在自己的肩膀上,接着到浴室用冷水洗了把臉。他低下頭,發現手上因注射劑留下的紅色疤痕消得差不多了,只留下一層泛金的皮,看起來像金屬。他嘆口氣,沖了沖它們,嘴中不由自主地哼起調,過一會兒後他才反應過來,他哼的是《甜蜜蜜》,鄧麗君的,喬德在飛船上放的那首。他好久沒在修理東西時聽過這首歌了,唱片失竊很久了。
也許他現在可以聽聽。他想着,走出浴室,打開音樂器,藍色屏幕從空中彈了出來。他說道:“《甜蜜蜜》。”
音樂顯示器網絡加載中,兩秒後彈出搜索歌曲,張駱駝雙手滑過藍色屏幕,跳過虛拟偶像和有聲小說,終于在第三頁翻到鄧麗君這個名字。他點開它,馬上地,音樂充斥房間——它的音質不怎麽流暢,不如唱片,但能聽,足夠張駱駝懷戀過去時光了。
張駱駝坐下來,拿起紙條,上面喬德的電話號碼清晰可見,五個數字,被阿煤打印出來,以供張駱駝使用。窗戶外面正是雨夜,就像他和喬德坐飛船回來的那天。
歌聲裏,喬德的臉閃現在他腦海中,病房朦胧的景致中,喬德看着他。
張駱駝捏着紙條,他想給喬德打個電話,過敏後他把他送到醫院,找到鄭鄭,還幫他付了醫藥費。但他不知道怎麽說,張駱駝甚至猜不準喬德會不會接他電話。也許他不給他打電話道謝也行,他可以在辦公室裏對他說一聲。
他掙紮了一會兒,最後還是把它放到修理桌上。沒什麽好煩惱的,一切可以之後再說。他安慰自己,望向窗外,看着透明的雨落入藍色大廈。他決定利用星期天的最後幾個小時修理東西,放松放松。
他深呼吸一口氣——就在他呼入夜晚空氣的一剎那,什麽在寂靜的公寓裏響了起來,蓋住了鄧麗君模糊的歌聲,電子播放器因為信號幹擾抖瑟了一下。毛毛尖銳地叫起來,它的毛一瞬間膨脹開來,像電影《火山爆發》裏演的夏威夷火山。張駱駝走上前,輕輕地撫平它的毛。
“沒事的。”他輕聲安慰道,但不得不承認那聲音很尖銳,他的汗毛也随之豎起,也許他該換個門鈴了。
張駱駝茫然地皺起眉,不知道是誰。他這裏很少有人來,而最近修理玩具沒有怎麽失誤,九十四樓到九十八樓應該不會再次投訴他。他懷疑是公寓臨時出了點問題,要麽可能是小偷,最近重慶總在報失竊和搶劫的新聞,雖然它們大多數都發生在貧民窟。
他輕輕起身,脫下自己的拖鞋,光着腳踩在地板上,毛毛跟着他,試圖爬上他的膝蓋,它也輕輕地“啾”了一聲。張駱駝蹲下身去,讓它爬到自己肩頭,比了個“噓”的動作,毛毛鼓着腮幫子,馬上不再鳴叫了。張駱駝拍拍它的腦袋,表示贊揚。
鈴聲锲而不舍地響着,刺耳地湧入張駱駝的耳朵。他輕輕踮起腳,走到門口,眼睛靠近貓眼,它已經自動開始面部識別,網住來人,判斷他是不是通緝的一級罪犯。來訪者的面孔被暴露在燈光下,從眼睛到嘴唇,一一遭受數據網絡的審判,但盡管他聽從了門的指令,看起來卻很不耐煩,他皺着眉頭,轉動脖子,偶爾用手指捂住耳朵,像是嫌這門鈴又臭又長,眼中的冷酷顯而易見。
張駱駝不知所措地打開門,讓空氣和潮濕的雨水味沖進來,鈴聲戛然而止。
“喬德?”他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