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老頭兒唱片店(一)
星期一早上波瀾無驚。張駱駝早上七點起來,坐電梯到九十六樓,在停船場為他的飛船加好油,然後起飛,一路直達公司。他和阿煤互道了再見,就下了飛船。他擡起頭,空氣一如既往地濃厚,賣橙子汽水的女孩在大屏幕上朝他眨了眨眼,轉了個圈。
“絕對好喝。”她向他承諾道,張駱駝眯起眼,打量着她大大的黑色眼睛。
“嘿,駱駝。”一個輕快的女聲說。張駱駝轉過身,鄭鄭從另一個方向走來,她拿了杯番茄汁,歪着頭,觀察他的臉色,“過敏好了沒?還需不需要吃藥?我還想等會給你請假來着。”
“我昨天就好的差不多了,你加班的事完成了嗎?”張駱駝笑着說,他注意到鄭鄭的臉色不太好,黑眼圈很重,看起來很疲憊,還有些閃爍而過的忐忑不安。
鄭鄭嘆口氣,朝他點點頭:“昨天我提前走了,回家休息了一會兒。”
張駱駝疑惑指了指她的黑眼圈:“那你之後還是熬夜了?真稀奇,感覺不像你。”
鄭鄭倉惶地摸了摸下眼睑,睜大眼:“有黑眼圈嗎?該死,今天我還沒照過鏡子!”
“發生了什麽事嗎?”張駱駝好奇地問道。他了解鄭鄭,她是那種即使公司倒閉她也不會熬夜,而是一覺睡到天明,第二天才決定如何生存的樂天派。
鄭鄭的眼睛閃爍了一下,但她馬上不在意地聳聳肩。她摸出一片小鏡子,用它照了照眼睛,接着“啪”地一聲關掉鏡子:“其實昨天晚上我很早就睡了,因為第二天要上班,結果半夜兩點鐘時來了個騷擾電話,一開口就是大笑,接着是‘仿造人去死吧!’之類的話,我還沒反應過來,那頭就把電話挂了,所以我後半夜沒睡太好。”
“你該不會被被流星幫盯上了吧?”張駱駝懷疑地調侃道。
流星幫是個反仿造人的地下組織,很久之前盛行過,他們用科技的漏洞為自己的電話號碼加密,常常在夜晚肆意打電話随機騷擾市民,宣傳他們的主張,唾罵仿造人,他們深信整個都市已被仿造人控制。但後來重慶做了電話系統升級,屏蔽流星幫的強度增高了一倍,因此他們作惡的情況大大減少,但都市傳說仍然為他們留下了一角,大街小巷上據傳仍有殘餘成員仍然在夜間活動。
“你的笑話看起來還停留在20年前。”鄭鄭白了他一眼,冷哼一聲,“啪”地一聲關上鏡子,自言自語道,“但要真的是他們,警察找不出來我也要把他們找出來。”
張駱駝忍不住笑起來,搖搖頭:“警察會感謝你的。”鄭鄭的性子一如既往。
他們在公司門口分手,鄭鄭吃過早飯了,先上了電梯,她說還有一堆事要處理,她看起來有些緊繃,張駱駝猜是因為連續加班的原因。他對她說了一聲再見後繼續在原地等待朝下的電梯。
牆上的公司介紹影像一閃一閃,張駱駝出于無聊,讀着上面的文字。
“管理部首席人員。喬德。”上面寫。喬德的臉被印在上面,面無表情,他的灰眼睛空洞而冷漠。
張駱駝看着他,眯起眼睛,難以想象昨晚他們還一起聽過唱片,約定今天見面。
“下午五點半見。”他輕聲對他說。
辦公室裏已來了不少人,他們坐在位子上,正在彌補玩具漏洞或修改方案,張駱駝記得最近的工作是開發型號為5600的玩具熊貓,它的外形已經初步定下來了,但人們仍然沒有搞定內裏的芯片,他們竭力突破一個技術難題。不過張駱駝不管這個,他負責彌補玩具缺漏,比如主人呼喊玩具名字,玩具卻沒有反應之類的系統錯誤——每天都有各種各樣的客戶把産品寄回來要求修理或者增添功能。
他松口氣,略微輕松地走到自己的桌子面前,準備開始一天的工作。桌上已經堆了五個色彩各異的盒子。主人把玩具裝在公司特制盒裏通過無人機寄過來,讓他們修理。
張駱駝小心翼翼地取下最上面的一個,避免把它弄碎。他打開盒子,裏面是只平躺的玩具狗,它還沒有被充電,一動不動,就像只逼真的毛絨玩具。主人提到的玩具漏洞被寫在一旁的白色卡片上。
“它沒有愛,我想要它給我愛。”粉紅色的字跡,大大的感嘆號,還有一個哭泣的表情。張駱駝猜也許是玩具的擁抱或聆聽系統出了問題,這個很麻煩。他把電腦上的漏洞自查軟件打開,用數據線将它和電玩具狗連接上,準備等軟件找到問題才開工。
但兩個小時後,自查軟件查蟲完畢,數據線亮起綠燈,朝他提示道:“沒有發現任何漏洞!”這讓張駱駝挺驚訝。他放下咖啡,皺着眉頭上前去探查。這種情況很少出現,可能是漏洞過于微小,自查軟件無法捕捉,他決定自己查一次。
而這是災難的開始。接下來的三個小時,他埋頭在玩具堆中,解刨硬件、查看每一個小小芯片,尋找漏洞,但結果永遠是無功而返。三千二百個零件,他找了兩千八百四十五個,每一個零件都完美無缺。
他得死扛到底。這是一個玩具修理員的基本素養。他喝了一大口咖啡,深呼吸口氣,對自己發誓。
“砰砰。”
一陣敲打聲像過時的□□猝不及防地打在他胸口。他猛然一怔,擡起頭來。這聲音将他從雜亂的思緒裏拉了出來,他一時沒能反應過來那是什麽。
左手方向,在他的斜對面,空曠而遼闊的燈光,喬德穿着風衣,冷酷的灰色眼睛,嘴唇緊閉。他的一只手靠在門上。他看到張駱駝看到他了,于是像啄木鳥似的,在門上再次輕輕敲了兩下。砰砰。
張駱駝不自覺地将手中的玩具放下:“你怎麽在這裏?”他忽然反應過來,擡起頭來,猛然朝辦公室中央的時鐘看去。上面分針和秒針重合,時間指向下午五點三十。中央時鐘的下方,雜亂的玩具和設計圖紙堆積在一起,發出呲呲聲。辦公室裏空無一人,雨像激光槍打在玻璃上。
離下班時間已經過了半個小時了。
“我在咖啡廳等了你半個小時。”喬德皺眉頭,說,看起來不太耐煩。
張駱駝猛然站起身來——他和喬德的唱片店之約。修理時間太長了,他忘記了時間:“抱歉。”他拍了拍腦袋,嘆口氣,向喬德解釋道,“我在修理一個玩具。”他指了指桌上的毛絨玩具,說,感到愧疚的,“用自查軟件查過了,但沒有任何漏洞,于是我在人工查找,所以花了那麽長時間。”
喬德皺起眉頭,口氣倨傲地走上前來:“不可能,自查軟件幾乎不會出錯。”他說。“尤其是這種小玩具,對它們來說查這種易如反掌。”張駱駝對喬德這個樣子很熟悉,喬德總是對十一公司的産品質量很自信。這是你們的Q先生創立的公司。他在年會上環視左右,這樣對他們說。
喬德低下頭,拿起那張白色卡片:“它沒有愛?”他讀了出來,用了戲劇性的語氣,像是在質疑這虛無缥缈的要求,“愛?什麽是愛?——”
張駱駝不喜歡他的語氣,他皺起了眉。
喬德擡起頭來,看到了張駱駝的神情。他像是意識到了什麽,忽然放下了那張卡片,若無其事地轉移了話題:“剩下的你之後再修吧,現在先去唱片店。”他說,雙手随意擺弄着那只機器寵物的頭,它被拆解下來,“我的時間沒那麽多。”他不自然地說。
黑夜如網絡無處不在。
張駱駝擡起頭,看着天際,它被各式各樣的店鋪所掩埋,唯一露出的一片黑色夾雜着全息影像的熒光,一架無人機從中間穿行而過。空氣很冷,他深呼吸一口氣,香煙和鐵鏽的味道撲面而來。喬德在他旁邊站着,面不改色,像個宣傳上流生活的空洞投影,他顯然不是那種會熱愛生活氣息的人。來往的人偶爾看他們兩眼。路标在他們的左側,被投放在已經生鏽的屏幕上,閃着熒光,張駱駝眯着眼睛看它。
南坪。上面寫着。南坪是重慶最大的百貨商城,由上千個店家拼湊而成。人們會拿它和九龍坡的商街比較。但它們顯然不同。九龍坡是喬德們的地盤,而南坪魚龍混雜。但不管怎麽說,張駱駝覺得,它總比四公裏安全的多,至少這裏禁止神經毒品的販售和□□。
“你說的唱片店在哪兒?”喬德說。他們穿過輕軌線,走進人流。它在他們上方搖搖欲墜。張駱駝在書上讀過,重慶建都時人們還用它交通,後來幾乎人人都有飛船,它就變成了懷舊産物。喬德傲慢地看了看四周,這裏的街很窄,廣告牌幾乎擠到人鼻子面前,像是想要和他們接吻。四周有各式各樣的仿造人在拉生意,他們徑直穿過去。
“馬上就到。那家唱片店叫老頭兒唱片店,就在游戲廣場的後面。”張駱駝嘀咕道,他注意到喬德因為這裏的肮髒有點不耐煩。
游戲廣場一向很吵鬧。各式各樣的話語從人身邊穿過,西班牙語和日語混雜,韓語與中文相結合,這裏是各式語言的垃圾場。入口處巨大的敦煌神佛在人頭頂游動,和高昂的戰鬥音樂交錯着。張駱駝走進去,在雜亂無章的景象裏理清視線,理清出路,偶爾回頭看喬德在哪裏,他有點擔心喬德會像毛毛一樣,在這種地方跟丢,這裏是色彩飽和和噪音的重災區。但他的擔心顯然多餘,喬德和毛毛不一樣,他不留戀這些東西,離他沒幾步遠,跟在他身後,臉被敦煌神像籠罩,他注意到張駱駝在看他,掃過來一眼。張駱駝放下心,朝他揮揮手。
“繼續朝前走。”他做了個口型。
張駱駝回過頭,他的眼睛閃爍過光線。有什麽東西似乎在左邊閃動,像是銀色的光線,他眯起眼,沒有注意的準備穿過它——砰。下一秒,他踢到了什麽。像是個實體,他身子一抖。
“道!”
左面傳來巨大的咆哮。他回過頭去,一個男人瞪着他,雙眼深陷,VR眼鏡被推到額頭上。他雙手比劃,朝張駱駝怒喝,聲音像深水□□。但張駱駝聽不懂,這不是中文或西班牙語,甚至不是日文。
“抱歉?”男人的聲音吵得讓張駱駝頭暈。
男人指了指游戲屏幕和他身下的椅子,又指指張駱駝。游戲屏幕上的“輸”字紅光四溢。張駱駝根據他的手語猜測,大概明白了過來。他的意思似乎是張駱駝踢到了他的椅子,結果讓他輸了游戲。
“對不起。”張駱駝趕緊說道。
男人像是聽懂了他的話,點點頭,朝他伸出左手,擡擡中指。張駱駝一愣,左手中指,這個符號全重慶人都明白——“賠錢。”
“我……”張駱駝為難地摸摸褲兜。他的電子貨幣早在月初就因為購買零件變得一幹二淨。他今天又沒帶什麽錢,頂多就是買唱片用的,現在的電子唱片都不怎麽值錢,五塊錢可以買一大堆,而玩游戲的錢可貴得多,公司總是用游戲操縱人的欲望,他不确定能不能支付得起。
一只手搭上張駱駝的肩膀。張駱駝聞到一股淡淡的森林味。他擡起頭來,喬德不知什麽時候穿過了人群,和他站在一起。張駱駝只能看到他的側臉,它被轟炸的色彩所覆蓋,但眼睛仍然顯着銳利的灰色。
“喬德?”他疑惑地說。
喬德擡起左手,他神情傲慢,語調平緩,懶洋洋地朝男人說了句什麽,張駱駝聽不懂,但聽上去像是威脅。對面的男人臉色驟然變化,他縮回中指,聲音無限降低,但仍然在嘟嘟囔囔。喬德毫不退讓,他又說了一句話。男人睜大雙眼,他眼球上方的疤微微敞開,看起來很不甘,接着他攤開雙臂,大喊一聲,咬牙切齒地朝後一退,重新坐回了座位上。
“走吧。”喬德松開左手,對張駱駝說。
“什麽?你們在說什麽?”張駱駝瞠目結舌,一切突然以他無法理解的方式結束。
喬德厭惡地從胸口掏出手帕,擦了擦左袖,剛才男人的唾沫星子落到那上面:“他想敲詐你,把他打游戲輸的原因推到你頭上。”喬德說,把手帕扔到了一旁的垃圾桶裏,“我對他說我看到了,他早在你來之前輸掉了,要是他再要錢,我就報警,仿造人警察可不知道下手輕重。”
一個疑問仍然在張駱駝心中發酵。他忍了一會兒,終于忍不住開口道:“剛剛你們說的是什麽語言?”他擡起頭問喬德。他以前從來沒有在附近聽過這種語言。不是德語,英語,西班牙語,也與東亞語言無關。
“梵語。”喬德說。
張駱駝愣住了,這個答案出乎他意料:“梵語?那種失傳的語言?你怎麽會說?”他以前翻過《重慶語言史》,書上說世界上最後一個會說梵語的人死于二零二二年。
“每種語言我都會。”
“什麽?”張駱駝舌頭差點打結。他懷疑自己聽錯了,擡起頭,看着喬德。
但喬德沒有回答。他停住腳步,露出懷疑的神色:“這就是你說的唱片店?”
喬德忽然轉移的話題打斷了張駱駝的思路。他的視線随着喬德眼神轉動的方向移過去。他看到一個鑲嵌亮片皮膚的女孩,她正推開一扇金屬大門,走進舞廳。在她頭頂,一個巨大的彩球燈正在空中飛速旋轉,抛灑粉色光芒。甜美的菠蘿酒氣味在空中擴散,舞曲隐隐約約地從金屬大門裏傳出,像是迪斯科風格。兩個男人和亮片皮膚女孩擦肩而過,他們牽着一個粉發女孩,走出門來,笑聲不斷,徑直朝旁邊的旅館而去。一切完美而陌生,像另一個世界。張駱駝一頭霧水,他不太明白喬德為什麽要讓他看一個成人級舞廳。
他轉過頭去:“關于那門語言……”
喬德擡起下巴,再次打斷它:“你仔細看看。”他的視線彙集在那個彩球燈上。
張駱駝擡起頭來,眯着眼,竭力從光芒裏找回視覺,捕捉彩球燈後的招牌文字。
上面寫着。
“老頭兒唱片店”。下面的小标題是:“成人級舞廳。”
“你想說什麽嗎?”喬德手插在褲兜裏,懶洋洋地問他道。
張駱駝張大嘴巴,愣住了,接着他慌張地看向四周的街景,但他馬上發現他沒有走錯地方。
熟悉的景色、相同的街道,游戲廣場後面,旁邊兩家店分別是旅館和珠寶店,濃厚的霓虹光芒旁邊的門牌號顯示南坪156號。
老頭兒唱片店。甚至連店名也沒錯。
但他想找的不是這個,至少不是舞廳——還是成人級別的,“不是……”他結結巴巴地想朝喬德解釋道,卻說不出話。
有瞬間張駱駝懷疑自己陷入平行時空——上一次他來這裏時這裏和眼前的舞廳沒半點關系,而是家唱片店,門口只有一個仿造人,店裏布置簡單,唱片密密麻麻地堆在書架上,就像一個大型酒場。店裏的老板坐在唱片櫃後面,黑框眼鏡,米色襯衫,随便放着歌。張駱駝和他挺熟,開玩笑地聊着天。
“請問你們兩個人是第一次來這裏嗎?”舞廳門口有個人看他們止步不前,禮貌地走上前來問他們道。
他戴着黑框眼鏡,襯衫是米色,那張臉讓張駱駝眼前一亮。
“董老板?你怎麽在這兒?”張駱駝眨眨眼,抓住了救命稻草,“你的唱片店怎麽變樣了?”他窘迫回過頭,指了指背後的舞廳,結結巴巴地問。“成人級舞廳”的字樣在他的背後閃閃發光,他覺得他的耳朵紅了,而喬德還在看他。
黑框眼鏡的臉色如舊,他彎下腰,尊敬地說道:“你是我老板以前的客人?”
“什麽?”張駱駝沒明白過來。眼前的這張和老板一模一樣的臉說出的話像個謎語。
黑框眼鏡沒有動搖,他不慌不忙地解釋道:“我是個仿造人,我的老板是按照他的樣子做出我的。我主要的工作是迎接客人。”他彬彬有禮地看了張駱駝一眼,“這家唱片店在上個月結束營業了,現在改成了舞廳,你知道,按照我老板的話說,唱片店已經過時了。”
張駱駝愣住了。過時。他沒反應過來,上個月他來這裏時這家店還活生生的,但僅僅二十幾天,它就消失的無影無蹤。
“過時。”他不知不覺地重複着,一種失落感湧上他的心頭。
但黑框眼鏡感知不了張駱駝的失落。
“是過時了。”他說,語氣堅定。接着他清清嗓子,擺出仿造人最熱情洋溢的表情,“所以你們要進去玩玩嗎?老顧客可以打八折。”
這句話提醒了張駱駝,他不是一個人來這裏,身邊還有喬德。
他擡起頭來——他把喬德約到了這裏,但現在他們想去的地方消失——完全消失至無了。
他清了清嗓子,心虛地說道:“對不起……我們走吧,我沒想到它變了。”他打定主意喬德不會喜歡這裏,這種人多的環境,他甚至受不了公司的餐廳,更別說舞廳。
喬德正在打量彩球燈,他感受到張駱駝的視線,視線滑下來,移到張駱駝臉上。張駱駝的心一跳,喬德的臉被籠罩在陰影下,顯得神色平靜,游戲光芒和霓虹燈管被他隔絕在身後。張駱駝有種錯覺,喬德仿佛在探查他在想什麽。
他猜喬德準備諷刺他,他不安地抖了抖腳,已經做好了承受的準備。
喬德移開視線,看了一眼那家舞廳。彩球燈的粉色流瀉在他臉上,一閃一閃。
“進去看看吧。”出乎張駱駝意料地,他眯起眼睛,回答道。
作者有話要說:
新年快樂!(在單機的情況下對我自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