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R-63(一)

張駱做了一夜的夢,演唱會的遺址在夢裏重演,他夢到很多東西,李香香,巨大的奧體中心,還有甲殼蟲式的飛機。喬德從甲殼蟲飛機上朝他走過來,他對着張駱駝說話。但是張駱駝聽不清,因為喬德的話被一陣嗡嗡聲遮蓋住,張駱駝擡起頭,發現頭頂的閃光燈變成了李香香的眼睛,它像個旋渦一般旋轉。巨大的聲音湧入他的耳朵。鈴鈴。鈴鈴,像是四公裏一家餐廳所放的佛音。

他猛地坐起來,睜開眼睛,卧室像游戲結束最後揭曉的彩蛋一般出現在他眼前。房間裏沒有任何聲音,除開毛毛一呼一吸的肚子所發出的摩擦聲——昨晚看完演唱會後它和張駱駝睡在了一起。張駱駝喘口氣,捂住臉,感到夢真實而淩亂。旁邊的鬧鈴響起來,張駱駝看了看,是早上六點三十。他伸出手關掉鬧鐘。

他走進客廳,電話機在桌上閃着紅光,顯示有留言提醒。張駱駝走過去,提起電話線。

“等一下。”他咕哝着,打開留言。

“留言來自淩晨兩點二十二分。”機械的女聲提示着。一聲凝固的“嘟”以後,電流和人聲一齊響了起來。

“我有話想給你說,今天晚上有時間嗎?我來你家。”是喬德的聲音,冷冰冰的,聽起來像沒感情的電子琴,他的語氣不知道為什麽,感覺有一些焦躁,像是喝了很多酒。張駱駝詫異地皺起眉頭,喬德很少這樣,他幾乎不會在午夜之後打電話給他。是昨晚發生什麽事了嗎?但在他的記憶裏,昨晚他和喬德各自回到了座位沒有任何意外發生,李香香繼續她的下半場演出,而他們繼續聽。

盡管張駱駝沒怎麽仔細投入其中——趙一那道忽然的視線令他感到不安,他時不時地望向第一排,但直到散場為止,她再也沒有回過頭看過他。

演唱會結束後他坐着飛船回家。阿煤抱怨他身上都是奇怪的味道。

“像酒精、香水和汗液混在了一起。”它說,但仍然不情不願地帶着他穿過灰霧,抵達公寓。然後張駱駝洗了澡,開瓶重慶城市牌的啤酒,意外地發現鄭鄭在十點鐘,演唱會進行到一半的時候給他留了言。

“演唱會怎麽樣?”她的語氣一如既往,像是很歡快,但張駱駝聽出了她掩飾不住的緊張。

張駱駝不知道怎麽回她,他想了想,決定星期一去找她,和她當面談一談李香香的事。

而且從習慣上來說,喬德給他留言也很奇怪。通常喬德來他家只會提前一個小時告訴他,有時候根本不說,只是直接把飛船停在公寓下,坐上電梯,敲響門鈴。張駱駝已經習慣了這一點。然後張駱駝會打開門,朝他聳聳肩,泡杯喬德讨厭的速溶咖啡給他。喬德會撫摸着毛毛的粉色絨毛,和張駱駝或短或長說些東西,直到最後也不會動那咖啡一口。

張駱駝決定暫時不想這點,也許今晚喬德來的時候他就會知道為什麽了。

七點二十分,張駱駝坐上飛船。阿煤一如既往地向他報道天氣:“陰轉大雨。”駱駝擡起頭來,灰色的天空裏飄着各種全息影像,它們在交通牌中自如地穿梭,與火焰似的大廈燈光一起貢獻都市之光。一架飛船穿過一個女孩的粉色頭發,但她只是不動聲色地繼續喋喋不休地重複廣告詞。

十一公司立在城中區,像浪潮褪去後的海岸迎接每個人。張駱駝飛過去,Q的雕像威嚴而莊重,無數人在他的腳邊穿梭。

清晨讓公司裏每個人看起來都困倦無比。張駱駝決定先到二十九樓的餐廳吃個早飯,也許還能碰到鄭鄭,他和她吃飯的時間很接近。但張駱駝走進去時,意外地沒有看到穿明黃色裙子的鄭鄭,出現在眼前的只有詢問他今天準備吃什麽的綠發仿造人。

張駱駝只好先回了辦公室——或者他可以給鄭鄭打個電話,但也不用太急,中午他還有時間和她見面,而且晚上他也可以約她出去。他抿着嘴唇回到座位上,忽然發現他堆滿了紙條和玩偶的桌面和平常有些不同。

桌子上多了一個黑色唱片盒,來往的人都沒有注意到它,因為它很小,看起來毫不顯眼。上面貼了張很小的紙條。張駱駝放下手裏的文件,走過去,用身體遮擋住了它。他打開盒子,裏面是一張唱片,看起來像是某個二十世紀的有名女歌手的英文專輯。

紙條上是潦草的字:她做完了情緒感知器手術,沒有事。

這是喬德的字跡。

張駱駝明白過來,他不知不覺輕輕笑了起來,将東西珍惜地放進了抽屜。

還沒等他從那微笑裏緩解過來,桌上的電話鈴突然發作響了起來。張駱駝吓了一跳,擡起頭,有些奇怪地盯着那個電話。

公司裏找他的電話通常很少,他不是什麽重要的管理部人員,平常他只負責修理東西和設計玩具。

“喂?”他接起來,試探性地問。

“五十九樓仿造人部的0379員工鄭鄭要求您去仿造人部她的辦公桌和她會面。”對面是冰冷的機器女聲,說話聲不因張駱駝的疑問而停頓。

張駱駝愣了愣,是電話通知。

十一公司做了個內部員工專用電話線,每一個員工都有一個不一樣的員工號碼,每個號碼對應一個員工,比如鄭鄭的是0379,張駱駝的是0592,只要按下工作號就可以通過電話通知對方私下會面。但讓張駱駝疑惑的是,鄭鄭很少這樣,她知道他的辦公室,一般直接過來找他,而且他們一直都有固定時間和對方見面,電話通知對他們來說完全不必要。

他皺起眉,放下電話,拿起衣服去電梯那頭,百思不得其解——鄭鄭是有急事嗎?

五十九樓的仿造人部像往常一樣忙的不行,張駱駝剛出電梯就聽到仿造人的歌唱聲,白色的辦公室像聖潔的佛教殿堂一樣。

正對門口的一個員工在辦公桌前嘗試給仿造人置換不同的聲帶,他對着電腦嘀嘀咕咕,偶爾調出虛拟音符備用。辦公室裏到處漂浮着人體的全息投影廣告,那群虛拟女孩或男孩對張駱駝微笑,周身散發着螺旋形狀的冰冷光芒,看起來像一個個DNA。張駱駝在這些聲音和瑰麗的影像中穿梭,感覺自己所在的玩具部就像一個小兒科診所。

他穿過一堆堆影像,重疊的符號中,朝最盡頭的、玻璃窗旁的鄭鄭的辦公桌走去,它在一堆花裏胡哨的光線中若隐若現。但當張駱駝走到那裏時,他困惑地停住了腳步,鄭鄭沒有坐在辦公桌的座位上,那裏沒有任何一個人。

張駱駝不安地将手撐在鄭鄭辦公桌上面,左右張望。也許是鄭鄭去接水了,他得等一會兒她。他這樣想着,百無聊賴地拿起了鄭鄭辦公桌上随便一本專業書開始翻頁,上面在講仿造人構造之類的。

鄭鄭在每一頁都做了筆記,研究仿造人。張駱駝注意到她在書裏夾了一張卡片,他拿出卡片,看上去卡片上也是她随手寫的筆記:“仿造人自我意識的産生能力……”潦草的筆跡,張駱駝看了一行就沒看下去了。

他随便翻着頁,漫不經心地聽着書頁落下輕微的風聲。他看了幾頁,忽然地,他注意到在這輕微風聲裏似乎夾雜着一陣振幅不大的嗡嗡聲。他起初以為是自己的幻聽或錯覺,那聲音微不足道,周圍各式各樣的聲音把它包裹着,那嗡嗡聲聽起來就像某個仿造人的聲帶所制造的失敗附屬品——也許就是這樣。

他再翻了幾頁,書随着他的翻動發出聲音,然後那嗡嗡聲又再次響了起來,甚至變得更加響亮,張駱駝有點迷惑地停止翻書,仔細聆聽那聲音,發現那嗡嗡聲越發刺耳,響度甚至漸漸和辦公室裏調試仿造人聲帶的聲音并駕齊驅。他奇怪地擡起頭,看看是哪張辦公桌發出的噪音。然而那些桌前粉紅色的全息影像遮蓋了他的視線,每個人看起來都面目不清。

那嗡嗡聲陰險地慢慢上漲,聲音越來越大,它甚至完全蓋過了辦公室裏的調試聲,只有些雜音能從它的阻擾下逃出,擠壓出漫長而微弱的“歡迎光臨”,或者歌唱之聲。辦公室有些人擡起頭來,他們也意識到了什麽。有些人從粉紅色的廣告制作中露出面龐,關掉了全息影像,看看那聲音是從哪裏傳出。其他人因為他們的動作感到莫名其妙,不由自主地也停止自己的工作。幾分鐘後,仿造人聲帶的調試聲一個接一個熄滅,嗡嗡聲成了這個房間裏維系聲音的唯一紐帶。

“怎麽回事?”他們說。

張駱駝注意到有許多人擡起頭,視線朝他這裏來,還有人伸出胳膊,朝他這裏指,似乎在議論着什麽。他莫名其妙地攤開手,他只是在等人,嗡嗡聲的制造者顯然不是他。

一陣麻木的疑惑後,忽然之間,他明白過來。

他放下書,後知後覺地轉過頭去。

辦公桌仍然是空的。但辦公桌後大廈的玻璃窗透露了線索。天空中的雨被掃射在玻璃窗上,留下一陣浪潮。在灰沉沉的雨天之下,遠處的廣告牌的光芒被無處不在的雨水折射在辦公室的玻璃窗上,但那光芒不完整,不斷被打斷、再現,打斷,再現——有個東西在阻擋這光。它離窗戶很近,時上時下地空中飛翔,每當上時就割斷廣告牌的光芒反射。它左右搖擺着,頭頂安裝的螺旋槳發出沉重的嗡嗡聲。而螺旋槳下是個光滑的球體,球體的正中間開了一個小小的方形窗口,它正對玻璃窗閃着紅光,假如隔了二十米米看它會像個微不足道的小圓點。

那是一架R-63微型無人機。

它在空中盤旋着,嗡嗡聲的震動像微型閃電。即使是這麽多人的注視也沒讓它退縮。

它在離張駱駝不到兩米的地方擺動。

那嗡嗡聲不算很大,但足夠使人厭煩。一個人被它吵得用手指堵住耳朵,從自己的位子上走到張駱駝身邊,皺起眉頭:“它今天怎麽靠這麽近?是出問題了嗎?就算是巡邏公司安全狀況也不必這麽近吧?是不是該找人修修?”

他邊問便看着張駱駝,似乎以為他是仿造人部的一員,詢問他的意見。但張駱駝只能朝他聳聳肩,沒法開口——R-63飛行時的嗡嗡聲太大了。

R-63在窗外忽上忽下撲騰了幾圈,也許他們的對話讓R-63産生了厭煩,在那個人發問的一瞬間,它朝後滑翔而去,在離玻璃窗不到十米的地方停止了上下波動,變得完全靜止。張駱駝疑惑地側過頭去,注視着它。R-63像是注意到了他的注視,在張駱駝的視線停留在它上面五秒後,它忽然猛地加速,朝街對面的一棟超市大樓滑翔而去,消失在灰霧中。

嗡嗡聲一下小了下去,從嘈雜變得隐隐約約,像偶然才能察覺的低語。一片幹燥的寂靜代替了它,室內的腳步和吞咽聲成了最大的分貝。

“嘿,你是我們仿造人部的人嗎?還是新來的?我怎麽沒看到過你?”那個人困惑地看着R-63消失,又回過頭來,打量了張駱駝幾秒鐘,開始堅持不懈地問道。

“不,我是玩具部的,我是來找鄭鄭的,她剛才電話通知了我。”張駱駝仍然側着頭試圖讓視線跟上那輛R-63,他還從未見過R-63有這樣奇怪的運行軌道,他好不容易才回過頭來,心不在焉地回答道。

“鄭鄭?”那個人露出奇怪的表情,他轉過去看了牆上挂的時鐘,“她不是請假了嗎?我是部門主管,她今天打電話給我,說十一點才能來上班。”

張駱駝愣住了。他回過頭去,和主管大眼瞪小眼。好一會兒後他才确定了主管說了什麽。

他清了清嗓子,頭腦一片空白。

“……那您能在她來時幫我帶個話嗎?讓她中午記得去餐廳,我和她說個事情。”良久,他才說道。

中午十二點,餐廳正值高峰期,第一批下班的人剛剛從電梯裏走出來,像丢盔卸甲的士兵,他們剛剛從工作中緩過神,企劃書和機油負載在他們的頭腦中,他們看起來無精打采。張駱駝坐在座位上,從人群中尋找着。他剛剛點完餐,等待鄭鄭的到來。很快他就看到了鄭鄭,她站在一個西裝男的背後,穿着一條磚紅色的裙子,被仿造人鞠躬,說了一聲“歡迎光臨”。

張駱駝朝她揮揮手,示意她朝這裏來。他察覺出鄭鄭和平時有些許不同,她的神色很憔悴,像沒有睡好,黑眼圈很重,盡管她用妝容掩蓋過了,但這只讓她看起來死氣沉沉,她勉強擡起手笑了一下,然而張駱駝察覺得出鄭鄭的那笑容和以往有些微妙地不同,像充滿了一種不确定感,她的狀況看起來比之前還糟糕。

“番茄汁,大杯。”她走過來,對趕過來的仿造人服務生說,邊坐到張駱駝的對面。她将餐巾鋪在她的大腿上,擡起頭,朝張駱駝語氣輕松地說,“昨晚我沒睡好,給主管請了假,今天早上十一點才來的公司。”

“又是流星幫嗎?”張駱駝調侃地說,那些夜晚,流浪的流星幫打電話吵醒每一個睡熟的人。

鄭鄭撥弄開兩邊的頭發,無精打采地笑笑:“真希望是他們吵得讓我睡不着,這樣我還能多睡幾個小時。”她停頓了一下,為這個不好笑的笑話預留凍結的時間。

“你今天早上十一點才來公司的嗎?”張駱駝問道,先找些輕松的話題。

“是啊,早上偷懶請了假,剛剛主管告訴我你找我。”鄭鄭說,她打了個哈欠,“怎麽了嗎?”

張駱駝心裏一重,那電話看來不是鄭鄭打來的了。

“沒什麽,确認一下。”張駱駝勉強朝她一笑,“今天早上我接到來自你的電話通知,說你找我,但我到了你那兒卻發現一個人也沒有。”

鄭鄭愣了一愣,她皺起眉,想了想:“可能是電話壞了,它前幾個月就有點了,通話常常會變得像蚊子聲一樣。”

張駱駝點點頭,沒再說下去。

“嘿,張駱駝。”鄭鄭忽然在對面喊他道,她托着腮幫子,身體前傾,顯然是想和他說些什麽的姿勢。

“嗯?”張駱駝回過神來,回答道。

“所以……昨天的演唱會怎麽樣?”她語氣猶豫,眼光閃爍不定。

張駱駝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但他假裝不知情地說:“還不錯。我聽完就回家了。”

鄭鄭低着頭,看向桌子,她沒有說任何話,像是失落,又像在想些什麽。張駱駝立馬感覺愧疚了,她是他的朋友,他應該告訴她他知道的東西,喬德的事瞞着她他已經足夠心虛。他深呼吸一口氣,小心翼翼地開口:“實際上,李香香把我叫到了後臺。”

鄭鄭擡起頭來,她那雙黑色大眼睛下的黑眼圈格外明顯。張駱駝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她眼睛還在閃動。

“……她說了什麽嗎?”鄭鄭說,她摩挲着手中的叉子,看起來有些不安,仿佛在管理部等待自己的辭職消息。

張駱駝猶豫一陣,思考如何說。這裏人過于多,彼此挨得很近,說的話偶爾能被別人吸收入耳,而他們要談論的是李香香,一個仿造人偶像,這裏的人百分之九十九都知道她。他想了想,決定先簡單而模糊地告訴鄭鄭道:“她告訴我記得你,然後讓我向你問好。”

鄭鄭一時沒有說話,她垂着眼,仿佛在琢磨這些詞句。

“你們之間……發生過什麽事嗎?”張駱駝不自覺問道。他熟悉鄭鄭的神情,她在困惑。

鄭鄭很猶豫,她看了張駱駝一眼,又看向窗外。一種熟悉的思考的神情占據了她的臉龐,這神情擊敗了她平時的樂觀。她無精打采地看着那光線構成的3D廣告,一個虛拟專家,推銷一管牙膏。仿造人從廚房裏走出來,他端着大杯的番茄汁過來。鄭鄭的視線從窗外移回到仿造人身上。張駱駝一瞬間以為她會洩露和平常一樣的神情:歡快、說話極快,夾雜抱怨,把她在和李香香所相處過程中的一切古怪故事講給他聽,就像她以前的抱怨。但她沒有。

“沒什麽。”她最後靠在椅子上,移開眼睛,只是輕輕地回答道。

放過千百遍的音樂夾雜在他們中間,像一層透明的玻璃把他們隔絕開來。他們心不在焉地吃着午飯,像在座的所有人。電視上放着一個講尋寶的電影,張駱駝擡起頭來,假裝看着它,但他其實根本不知道它在講什麽。

他覺得此刻他們都有秘密,他和鄭鄭。盡管他們仍然是朋友。他的秘密是喬德,還有李香香和他的談話。但他知道總有一天他會洩露給鄭鄭。至于鄭鄭的秘密,他一無所知。張駱駝懷疑她的秘密不止李香香,還有別的事,這些事此刻張駱駝無從而知。但張駱駝從鄭鄭的眼睛裏看得出來,她的眼睛裏不只失落和困惑,還有別的什麽壓着她——就像一條一望無盡的河流,張駱駝從中穿梭而過,甚至找不到鄭鄭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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