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生老病死

心裏頭不安的各種猜想幾乎要将她整個人淹沒, 葉妙慌亂至極。

“我出去找找奶奶。”說着，她就準備出門，一定要盡快找到奶奶。

“姐姐你等等，我和你一起。”小時嶼注意到姐姐着急的神色，雖然不知道姐姐為什麽一聽奶奶不在家，就會這樣害怕, 但他不想讓姐姐一個人出去。

這一年姐姐對奶奶十分依賴, 他都看在眼中, 雖然不知道為什麽，但姐姐要做的事, 他都是特別支持的。

葉妙心中慌亂，點了點頭。等小時嶼收拾完畢，兩人一起出去找葉奶奶。

葉妙不知道葉奶奶去哪了，姐弟兩個只能在偌大的縣城裏亂轉。

走過賣電器的一條街時, 拐角處圍滿了人, 葉妙依稀能聽見，他們在說着什麽。

“撞她的司機跑了。”

“流了好多血，120怎麽還沒來。”

“這麽大年紀了, 也不知道她家人在哪。”

這些話一句一句跑進她的耳朵，她差點站立不穩, 還好小時嶼握住她的胳膊，他已經長高了許多，有小小男子漢的模樣了。

葉妙心髒猛跳，那種不好的預感比之前的更勝。

“姐姐……”小時嶼擔心地看着她。

葉妙搖了搖頭, 努力讓自己清醒一點，小時嶼扶着她，一步一步朝人群中走去。

越走近越聽見那群人的讨論聲。

“這個老人家好像是在一中旁邊菜市場賣菜的，我經常看見她。”

“是嗎？聽說她家還有兩個在讀書的孩子呢。”

“真是造孽啊。”

葉妙死死握住小時嶼的手，不會是奶奶，不會是奶奶的。

但是為什麽他們說的話的內容，和奶奶這麽符合。

120救護車的聲音響起，幾個訓練有素的醫生迅速從車上下來，人群自發讓開。

葉妙清晰地看見人群中央，躺在地上的老人，血流了一地，那麽鮮紅的顏色，能灼痛人的心口。

那真的是奶奶。

葉妙腦袋一陣眩暈，幾乎快要摔倒。

小時嶼緊緊抱着她的胳膊，不停地喊着她：“姐姐，姐姐。”

他的聲音裏已經全部是泣意，但他比她堅強，他還站着，還在安慰她。

葉妙摟住他的肩膀，緊緊把他半擁在懷裏，怎麽會是奶奶，奶奶怎麽會出事，不是奶奶的劫難都過去了嗎？如果命中注定有這一劫，那奶奶去年冬天的摔倒是怎麽回事。

她不停搖着頭，不敢置信地盯着地方那灘鮮紅的血跡看，死活不願看躺在血泊中的人，那不是葉奶奶，不會是她的奶奶。

她好不容易感受到親情的滋味啊，好不容易生命中有了一個親人，怎麽會這麽忽然就失去了。

葉妙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上的救護車，只記得一路上小時嶼緊握住她的手。

他手心潮濕而溫暖，而她的已經浸出了冷汗，兩只手握在一起，一點也不舒服，但葉妙不肯放手。

任由那只手拉着自己走進醫院，拉她坐在醫院的走廊上的長椅上，焦急又無可奈何地等着。

葉妙一直低着頭，外面炎熱的天氣，醫院裏卻泛着一股浸骨的含義，她腦袋迷迷糊糊，走路都像在飄一樣，腦海裏只有那一片紅色。

地上血跡，躺在血跡中的老人，她看清了她的臉，再也無法否認，那就是她的奶奶，她最親最愛的奶奶。

葉妙捂住自己的臉，終于遲遲哭了出來，她沒有哭出聲，只是眼淚順着指縫流出來，伴着小小的抽噎聲，無法停止。

她以為奶奶已經安全了，明明她已經放暑假了，明明她在放暑假的時候就發誓，要好好照顧奶奶，要看着奶奶，無論奶奶去哪，她都要和奶奶在一起。

她失信了，失信給了自己的承諾，所以，這是對她的懲罰嗎？

她不應該睡懶覺的，早應該在聽見大門打開的時候就出去，就可以攔住奶奶，或者和奶奶一起出去。有她在，奶奶一定不會出事的。

她應該在警醒一點的，她誤以為書中的情節已經過去，卻原來，它從未過去，只是在等她放松警惕，它便像一只兇猛的老虎，吞掉了她的親人，她好不容易才能有一個親人。

葉妙無法停下自己的哭泣，明明知道這是最懦弱的行為，但此刻除了哭泣毫無辦法。

奶奶躺在急救室裏，她沒有任何辦法可以讓奶奶恢複健康，奶奶已經不再年輕，奶奶流了這麽多血，奶奶，千萬不要出事啊。

能活着就是最好的了，至少她還能看到奶奶，至少她還沒失去這個親人。

她前世看電視時一直不能理解其中一個情節，傾家蕩産去救一個根本不可能救活的人，甚至連醫生都建議放棄，但家人卻始終不願抛棄。

那是因為，即使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都不可以放棄。錢沒了可以再掙，人沒了就再也回不來了。

她此刻只希望，可以給她百分之一的希望，也好過這樣無望的等待。

她已經不知道該做什麽了，只是眼淚不停的掉，眼睛已經很疼了，理智告訴她，她應該擦幹眼淚，不要再沉浸在這樣的情緒中。

但她卻無法根據自己的理智來辦事，除了哭泣沒有其他辦法。

小時嶼緊緊握住她的手，唇抿得緊緊，他的眼眶也是紅的，卻堅強地沒有哭泣，他不能再倒下了。

姐姐已經這麽傷心了，他要堅強一點，一家人還要生活，以前是奶奶和姐姐照顧他，以後換他來照顧奶奶和姐姐。

就在這時，急救室的門被打開，帶着口罩的醫生走了出來。

葉妙忙站起身想去問，卻不料剛站起就打了個踉跄，差點摔倒，還好小時嶼即使拉住了她。

葉妙匆忙跑了上去，走到醫生面前卻又有些膽怯，她的手死死握成拳頭，指甲在掌心烙下好幾個紅印，她張了張嘴，聲音沙啞得不像自己的。

“醫生，我奶奶怎麽樣了？”

醫生摘下口罩，面色沉重：“你去見她最後一面。”

葉妙的身子一軟，差點癱倒在地，小時嶼緊緊握住她的胳膊：“姐姐，別哭。”

不知不覺中，葉妙已經淚流滿面，臉龐上是一片冰涼。

手掌心已經被指甲掐出了血跡，但她卻絲毫察覺不到痛意，手撐住牆壁，勉強站了起來。

急救室裏，醫生已經全部退場，搶救無效，這幾個字出現在葉妙腦海中時，她腦袋是一片尖銳的刺痛。

一步一步朝急救室裏走去，腳下似乎有千斤重，她不想前行，但不能不前行。醫生說的最後一面了，她不可以在這裏浪費時間，她好想早點看見奶奶。

但是不争氣的腳啊，不停顫抖着，她得努力扒着牆壁才能勉強前進。

奶奶躺在冰冷的手術臺上，急救室裏的的冷光映在潔白的牆壁上，也是一種無情的沒有一點溫度的冰冷。

奶奶面色蒼白，看着這張臉，葉妙想起第一次穿來這個世界時，那個響亮的聲音，叫着她起床。

一開始，她真的做的很不好，她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小時嶼身上，卻忽略了那麽愛她的奶奶。

奶奶愛的是原來的葉妙，但原來的葉妙已經不在了，她占據了葉妙的身體，是那麽愧疚，所以面對奶奶直白的愛時，她選擇了逃避。

後來，她終于發現了自己的卑鄙，肆意享受着奶奶給她的愛，卻吝于付出。原來啊，葉妙，你真的是一個很不好的人啊。

在後來，她終于承擔起了自己的責任，愛她所愛之後，愛愛她之人。

他們一家人從貧窮到現在，走過多少路。好不容易，她讀高中了，小時嶼讀小學了，奶奶的生意變好了，家裏有錢了……

原來夏天的時候，一家人出去遛彎，總是帶着一把傘的奶奶，總是給她扇扇子，說外面蚊子多，別讓蚊子咬到妙妙了。

家裏面最窮的時候，奶奶還要花錢去買好吃的，說着妙妙讀書辛苦，要補充營養。可是讀書哪有奶奶去鎮上賣菜那樣辛苦，奶奶從沒想過給自己補補身子。

一家人睡在一張床上，窗外明亮的月光，奶奶口中的故事，聲音緩緩流淌，奶奶只會說那麽一兩個故事，都是葉妙最喜歡的故事。

她讀初中時，每天早上起得比她還早的奶奶，總是給她做好了飯菜，之後才叫她起床。她擔心孫女睡眠時間不夠，卻從沒想過自己應該多睡一會。

她睡懶覺時，再三催促她起床的奶奶，說要吃早飯，不然對身體不好，吃完再去睡覺都行。

每次去城裏一趟，都會買零食回來的奶奶，她記得自己孫女最喜歡吃的東西。她口中說着吃那些零食對身體不好，卻每次都要買那些東西回家，只不過因為孫女喜歡。

……

那麽多那麽多的回憶，在葉奶奶之前，她從來沒感受過親情的溫暖，在葉奶奶之後，她想再也不會有人像葉奶奶這麽愛她。

不求任何回報，把她認為最好的東西，把她能給她的東西，統統給她。

她再也不會遇到那麽好的人了。

葉妙終于走到了手術臺前，她看清了奶奶的模樣，奶奶看起來蒼老了好多，奶奶在她心中一直是一個歲年邁但身體強健的形象，此刻，她不得不承認，奶奶真的老了。

在她還沒完全長大的時候，奶奶就要離開她了，她的鼻子酸的不像話，真的好想大哭一場。

葉奶奶察覺到了她的到來，微微睜開眼睛，葉妙的眼淚終于忍不住了，直往下掉。

“妙妙別哭。”葉奶奶臨終之際都還在安慰着她。

“奶奶，你說過要看着我長大的。”她始終不能忘記葉奶奶的承諾，明明說了要陪着她長大，要看着她上大學，可是她現在還沒有高中畢業。

“是奶奶說話不作數了。”葉奶奶語氣很輕，平時響亮的聲音不再，此刻的聲音都中透露出年邁的虛弱。

這一切都無一不在訴說着一個事實，奶奶已經很老了，她不再年輕了。

小時嶼站在一旁，死死地盯着葉奶奶的胳膊，仿佛是想通過這種方式，讓自己通紅的眼眶，不要掉下眼淚，但他卻不敢說一句話，只怕說一個字，眼淚就會忍不住。

葉奶奶轉過頭看向小時嶼：“時嶼你要照顧好你姐姐。”

小時嶼的眼淚也掉下：“奶奶你不要死。”

葉奶奶無奈的笑了笑，生老病死，本來就是人生固有的啊，誰都不可以避免。

“妙妙，以後奶奶不在了，你要好好照顧自己。”葉奶奶拉住葉妙的手，始終放心不下她。

“錢奶奶放在衣櫃底層的衣服兜裏，足夠妙妙上大學了。”奶奶輕聲說，那裏面的錢時留給他們上學用的，她努力賺錢，不過也是擔心這一天，自己老去之後，葉妙和時嶼無法學習、生活。

葉妙緊緊握住葉奶奶的手，握在手中的那一雙蒼老的手溫度已經不似以往溫暖，她能感覺到葉奶奶手掌偏低的溫度，這一切都讓她明明白白知道，眼前這個老人已經十分虛弱了。

奶奶在交代着後事，可她不想要錢，她只想要奶奶。

可惜奶奶現在都不知道，她一心一意疼愛的孫女早已不在這個世界，她現在寵愛的不過是占據了這具身體的異世界來客。

她要怎樣告訴奶奶，告訴她自己不是她的孫女，但她願意做她一輩子的孫女。葉妙離開了，但她來了，她們都有着同樣的姓名，她們都有着同樣的親人，她們都很愛自己的親人。

葉奶奶要去世了，可她去世前都不知道這個秘密，這個葉妙藏在心裏的秘密，她其實好怕，好怕葉奶奶知道這個秘密會後悔，會憎恨。後悔對她這麽好，憎恨她占據了她心愛孫女的身體。

可是如果不把這個秘密告訴葉奶奶，她心裏又難受得緊，葉奶奶對她這麽好，但她臨死前都不知道，其實自己疼愛的孫女是另有其人。

但如果告訴了葉奶奶，葉奶奶會不會耿耿于懷。美麗的謊言，難道就不是謊言了嗎？

“奶奶……”葉妙仍在抽噎，猶猶豫豫地叫着葉奶奶，但最終什麽話都沒說，話到嘴邊，卻不知如何開口，她內心一片茫然。

“時嶼你去幫你姐姐買瓶水。”奶奶似乎看出了葉妙的猶豫，這樣對小時嶼說着。

小時嶼點點頭，離開了。他知道這是葉奶奶故意在支開自己，奶奶應該和姐姐有什麽重要的事要說，沒關系，他離開就好了。

他早就知道，奶奶比較喜歡姐姐，但他已經很滿足了，奶奶也給了他許多的愛。

葉奶奶握住葉妙的手，聲音溫和：“奶奶知道，妙妙不是原來的妙妙了。”

葉妙瞪大了眼睛，腦袋裏像炸開了鞭炮，一陣轟鳴。她簡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奶奶知道了！奶奶什麽時候知道的？

奶奶知道她不是真正的葉妙，但奶奶卻沒有把她趕出家門，沒有質問她，依然對她很好。

她何德何能，可以遇上這樣好的奶奶，可是又為什麽，這麽好的奶奶，在她還沒報答她的時候，她就要去世了。子欲養而親不待，葉妙如今終于體會到了這句話的意思。

“妙妙是我一手帶大的，我怎麽會不知道呢。”葉奶奶眼角也滲透出晶瑩的淚水。

是啊，怎麽會不知道呢。一向任性的妙妙會有這麽大的改變，一向不喜歡弟弟的妙妙會一夜之間對弟弟好，一向不喜歡讀書的妙妙會忽然去借書要認真學習。

如果這些都還不足以證明，那某一晚的談話徹底讓葉奶奶知道，現在的妙妙真的不是原來的妙妙的。妙妙的媽媽在妙妙兩歲時就去世了，妙妙從來沒有對媽媽的印象。

她的妙妙啊，早已經不在人世了。

葉奶奶他們那輩人還十分迷信，葉奶奶也接受了這樣匪夷所思的事。

原來妙妙還在的時候，她希望妙妙不要那麽任性，對弟弟好一點，愛學習一點。但現在的妙妙真的變得像她以前想的一樣了，她卻還是最想念以前的妙妙，那是她唯一的孫女啊。

她想過要怎樣對待這時的妙妙，最後還是不忍心，妙妙都不在了，看見現在的妙妙好像就是以前的妙妙長大了，變乖了，變成了一個惹人愛的小姑娘。

就這樣慢慢相處，葉奶奶最後也喜歡上了這個小姑娘，只是再喜歡，她也不是原來的妙妙。她只能把對原來妙妙的感情投注在這個小姑娘和時嶼身上。

妙妙只是看上去兇，但其實膽子不大，她一個人應該很害怕，還好，她馬上要去陪她了。

“奶奶。”葉妙撲在葉奶奶身上，泣不成聲，原來葉奶奶早就知道了，早就知道了她苦心掩飾的秘密，她不是原來的葉妙。

葉奶奶卻還是願意對她好，該是多好的運氣，她才能遇上這麽好的奶奶。前世時的流離辛苦，仿佛都是為了穿越做準備，讓她遇見這麽好的一家人。

“別哭，要好好照顧自己，照顧弟弟。”

葉妙使勁點點頭，眼淚不停地掉：“奶奶，你別走啊。”

她還沒有長大，還沒有上大學，還沒有讓葉奶奶好好休息，還沒有讓葉奶奶過上好日子。

“在奶奶心裏，你是我孫女。”

葉妙哭得很大聲，她想告訴全世界，她也是有親人的人了。不是占據着別人的身體，是有人愛着她的靈魂，有人把真正的她當成孫女。

但是這個人，馬上就要離開她了，葉妙心一陣一陣抽疼，為什麽人總是要有分離？

“妙妙別傷心，以後的日子還很長，奶奶不在以後，你們也要好好生活。”

小時嶼正拿着水回來，一路上他還在想着，他一定要讓奶奶放心，他會告訴奶奶，他一定照顧好姐姐，他會快快長大，讓奶奶不要擔心。

他想了好多好多，打水的動作都快了許多，他要趕緊回來，趕緊告訴奶奶。

卻不想，剛走到急救室門口，便聽見了姐姐的哭聲。

“哐當！”手中的水瓶掉落，沉寂的醫院中平地起了一聲驚雷，他的心也直直往下落，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