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番外一 當年青山路2
06
又是一周的周二,因為需要老師幫忙調弦,青橙又一次抱着琴下了公交車。沒走幾步,她就覺得渾身都沒有力氣了,這幾天因為感冒,她整個人都昏昏沉沉的。
經過一家燈火通明的藥店時,她想着只喝感冒沖劑可能是好不了了,還是去買點抗生素吃。
她進店拿了藥,等到要付錢的時候,才想起來,之前回家拿琴的時候,她把書包放在家裏了,現在身上只有公交卡,沒有錢。
“算了,我不要了。不好意思。”她咳了幾聲,把藥還了回去。
離開藥店,她迷迷糊糊地往前走了一小段路,又放下琴停下來休息。才一小會兒工夫,她眼前突然出現了一盒藥——就是剛才她沒買的那盒。
不會是幻覺吧,她想。
“你臉色不太好,要不要去看下醫生?”
她記得這個聲音,心口微微地一跳。
擡起頭就見蘇珀正一手藥一手水地站在她面前。一周沒見他了,再次看到他,她心中忍不住地欣喜:“嗨。”
蘇珀剛才正好在挑潤喉藥片,聽到她的聲音看過去時,她就已經放下藥走了。店員說小姑娘可能沒帶錢,他就索性一起買下了。
“不用看醫生,就是有點頭暈。”青橙猶豫地接過,發現他連水瓶的蓋子都已經替她擰開了。吃了藥,她又把東西放回包裏。
“我改天還你錢。”上次他還買了糍粑給她吃。
“一盒藥而已,不還也沒關系。”
“那不行,哪有請人吃藥的……”
他看着她,總覺得她的思路有些……他很淺地笑了下,搖了下頭,不過這回沒有再推,只是伸手幫她拿了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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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園小區,對嗎?”雖然是問句,但他已經往前走去。
青橙慢了一拍,她跟上去,心想:他怎麽那麽好呢……好到,好到她都想把十五塊的藥錢分十五天還給他了。青橙跟在他後面,身體雖然依舊不舒服,心裏卻暖洋洋甜滋滋軟乎乎的,仿佛一顆糖,被陽光融化在了心間。
07
這天,青橙在學校圖書館裏看到一本《楚辭》,書很老了,頁面都泛了黃。她想起語文老師說過,《詩經》和《楚辭》是中國詩歌的兩大源頭。因為蘇珀,她翻完了《詩經》,于是心血來潮地,又把《楚辭》借了回去。
晚上,她一個人在書桌的臺燈下,翻到了《九歌》篇中的《湘君》《湘夫人》。
君不行兮夷猶,蹇誰留兮中洲……
沅有芷兮澧有蘭,思公子兮未敢言……
這些詞句簡直美到無法言說,并且這些神人的愛情竟然真真切切地打動了她。青橙從抽屜裏找出了買了很久卻沒有用過的花箋,端端正正地用鋼筆把她喜歡的句子抄了下來。
最後,她把這些抄了詩句的花箋收起來,塞進一個信封,放進了書包。隔天,她去了戲校,托門衛大爺幫忙把信轉給蘇珀。收回手的時候,她只覺得滿手都是細汗。
後來,青橙只要想起這時候的自己,都覺得有種無知無畏的勇敢。
08
戲校邊有棵櫻花樹,未開花前,淹沒在衆樹之間,一點也不起眼。可這天,青橙再次路過,卻發現它似乎是一夜之間變了色。淡粉色的重瓣花朵半開地綴在枝頭,宛若倚門和羞的少女。
她今天沒有琴課,卻也過來了,看了看時間,離戲校放學大概還有十分鐘。
她站在樹下,想看花,又沒有真的看花,內心的忐忑猶如瀑布一樣,抽刀斷水水更流。
當他出現在視線裏時,她的心仿佛突然跳起了踢踏舞。
不知道他看了信沒有,如果看了,他會怎麽想她,又會怎麽決定呢?
他往她這邊看過來了,她深吸了一口氣,沖他揮了揮手。
只見他朝她笑了下,雖然是很不明顯的一個笑容,卻讓青橙高高吊起的心輕柔得仿佛落進了海綿裏。
他走了過來:“看花?”
“不,等你……”說了一半,她又把話吞了回去,怕一出口,臉又會止不住地紅起來。沉默了一會兒,她只好掏出錢,遞過去,“還錢給你。謝謝你給我買藥。”
他沒說什麽,收了。
兩人一起往公交站走去,路上他用這錢買了一個比臉還大的粉色棉花糖給她。
“今天下課這麽早?”
“……嗯。”
她接了棉花糖,輕輕咬了一口,那甜絲絲的味道一直繞在舌尖,讓她一下子竟不舍得再吃下一口,想着要不還是回家供起來吧……
09
蘇珀到家時,他媽還沒回來,家裏出奇地安靜。
他淘了米,按下煮飯鍵時,不知怎的,又想起了那個站在櫻花樹下的女孩子,想到她那聲脆生生的“哥”。
他想:如果家裏多一個這樣的人,應該會很熱鬧。
10
之後的一段時間,青橙覺得每一天仿佛都活在甜美夢幻的泡沫裏。
以至于後來泡沫退去,她花了很多年,都沒能将這段記憶徹底忘卻。
“你頭發剪這麽短,不冷嗎?”
“還好。”
“你的男同學們也這樣?”
“不一定,也有光頭的。”
“光頭多像小和尚呀,你們小生有演和尚的嗎?”
“……有,反串。”
“你借了《聊齋》?”
“嗯。”
“小心晚上有狐貍精和女鬼來找你。”
“為什麽?”
“因為你是書生啊。”
“那如果是男狐貍或者男鬼呢?”
“那……那就變成女的再來。”
“……”
“這櫻花真好看。”
“這是貴妃櫻,據說整個柏州市就這麽一株。”
“楊貴妃嗎?”
“嗯。”
“記得你說你演過唐明皇?”
“學過《聞鈴》和《哭像》。”
“我想聽你唱……”
“太悲了。現在是春天,不合适。”
“那就等到秋天再唱。”
“……”
11
放學的時候,蘇珀被班主任單獨叫去了辦公室。同學們都已經見怪不怪了,因為他太優秀,只要有校外演出機會,老師都會找他。
“厲老師。”
“知道我為什麽叫你來嗎?”
蘇珀想了想,搖了搖頭。
“戲曲演員,臺上一分鐘,臺下十年功,半點也馬虎不得。不是說你天賦高,就可以偷懶,可以心野,可以驕傲的。老師們平時都是怎麽叮囑你們的,你還記得多少?這段時間以來,我一直在等着你自己收心,但是你沒有。”厲老師的每一個字,都好像有千斤重,字字砸在蘇珀心上。他已經明白厲老師沒有明說的事是什麽了。
“還沒出師,心就散了。行,接下來這些話,我就說一次,你聽好了——如果心收不回來,戲也不用學了,趁早回到普通中學去,好好學習,也還能在高考時搏一搏,沒必要在我們這裏浪費時間。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厲老師最後看了他一眼:“走吧,回去好好想想。”等蘇珀出了辦公室,她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打開抽屜,把那封壓了半個月的信丢進了腳邊的垃圾桶。
12
這兩周,青橙覺得蘇珀好像突然從人間蒸發了一樣。
這天的夕陽很美,卻老在西邊挂着,總也不肯落下去。就好像還沒等到要等的人,跟他鄭重地告個別,所以只好紅着臉,一直等着。
這是青橙人生中第一次翹課,來到戲校。她知道他每天都會回家,所以她只要守在大門口,總能等到他。
一撥撥人出來,從越來越多,到越來越少,夕陽都只剩下最後一點餘晖了。在昏黃的光影中,她等的人終于出現了。
“你怎麽來了,今天不是沒有琴課嗎?”蘇珀有些意外,他似乎很久都沒見到她了。厲老師找過他以後,他也覺得最近自己會時不時地想到她,心的确是有些野了,所以就沒有再刻意找機會去“巧遇”她,而是認認真真地練功、學習。而這期間,她似乎也沒有再來找過他。
青橙想說話,卻又說不出來,看着他,突然就紅了眼。
“怎麽了?”他吓了一跳。
“沒事。”她吸了吸鼻子,努力地擠出一個笑,“你最近很忙嗎?”
“嗯。”
她與他并肩走着,腳步很慢,他配合着她,也慢步走着。
路過一家新開的馄饨店,蘇珀說:“餓嗎,一起吃點東西吧?”
等兩人坐下,蘇珀才開口解釋:“最近學校在重排《白羅衫》,選了我當男主角,戲份挺重的。”
所以,只是忙嗎?她看向他。
“而且……”下面這句話,他斟酌了一下,“以後可能沒法像之前那樣跟你聊天了,對不起……”其實,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道歉。
青橙聽着,心好像被什麽東西揪住了,隐隐有些疼。
馄饨上來了,她卻一點胃口都沒有,勉強吃了一個,就放下了勺子。
“你的意思是……我以後不能來找你了嗎?”
蘇珀一時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只好起了一個比較輕松的話頭:“聽說,那部電視劇要上演了。”
他沒有正面回答她,是否意味着默認呢?青橙只覺得腦子一片空白。
“什麽電視劇?”
“你之前參演的那部民國劇。”
“我沒演過電視劇……”
蘇珀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語帶抱歉道:“是我弄錯了,對不起。”
短短十分鐘,他對她說了兩次“對不起”。
青橙低着頭想:這可怎麽辦才好……
“蘇珀,你在這兒啊!厲老師到處在找你。”一個剛進店的男生轉頭看到蘇珀,突然沖過來,拉起他就要走。
“什麽事?”
“不知道啊,就很急的樣子。”
蘇珀看了青橙一眼,就被拉走了。
青橙不知在那裏坐了多久,等到落日終于收去了最後的光芒,她的眼睛也随着天光黯淡下來。
13
蘇珀怎麽也沒想到,會在那種情況下,再次見到自己的父親。
一具冰冷的屍體,躺在素淨的白布下。
“醉酒墜江,淹死的。”
他母親已經暈了過去,而他面對他,竟流不出半滴眼淚。小時候他所有關于父親的記憶,都是酗酒砸東西。如今他所有的心疼,只是為母親不值。
冷靜地辦完所有的手續,蘇珀依着母親的意思,還是找了一塊市郊的墓地,把他埋了。墓碑上,蘇珀只讓人刻了那個人自己的名字。
從此以後,他和媽媽,跟這個人再無瓜葛。
等蘇珀回到學校,那棵貴妃櫻早已繁花落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