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2
龍榻上的那人既不是哪個被幸運砸到腦袋的美貌宮女,也不是哪個貌似潘安的俊秀小哥兒,而是一位身材魁梧,樣貌陽剛的堂堂男兒郎!這人五官深邃如刀雕塑,因為身上的傷勢而昏昏沉沉着,緊蹙着的眉頭更顯出此人倔強不屈的性格。或許,只有他花白的頭發才略點柔軟些。
莊逸帝幹淨的手輕輕撩起花白長發,細看昏沉中的男人。多久未見了?仔細一算怕是有三年了吧,最後那次他說天各一方,兩不相欠。本以為那就是個結局,卻不料三年來苦苦相思,終究還是放不下啊。
繡着金龍的被子蓋在男子的脊背上,莊逸帝輕輕掀開被子,露出精悍的背脊和上面縱橫交錯的鞭傷。瞬間,莊逸帝眼神沉暗,憤憤地在心裏痛罵:明日早朝定要叫那個老匹夫脫掉幾層皮!
冰涼的藥膏塗抹在滾燙的傷口上,男人動了動,哼了幾聲。莊逸帝的手猛地頓住,細瞧着男人的表情,生怕自己的手勁兒重了弄疼了他。
男人咬着牙緊緊閉了幾下眼睛,方才重又睜開來。甚至渾渾噩噩之間,只覺得背上冰冰涼涼的很是舒服,模糊的眼睛瞧見了黃色的錦被,不由得愣了愣。
“很疼吧?”莊逸帝察覺到手下的背脊緊繃起來,方不緊不慢地說,“是我沒交代清楚,害你受了這麽多皮肉之苦。”
男人愣愣地看着錦被,似乎對當今皇帝的話置若罔聞。莊逸帝也不責怪他無禮,繼續塗抹藥膏,直到把傷口都塗完了才起身去淨手。
男子想必是恢複了些氣力,撐着手臂坐起。寝宮內搖曳着的燭火映亮了莊逸帝俊美的側臉,男子方看了一眼便趕忙垂下視線。他搞不明白,已經過了三年,這人又怎麽了?
“餓不餓?”莊逸帝用布巾擦着手走回到榻邊,輕聲細語地問,“這都幾天沒好好吃過了吧?我讓禦膳房給你準備點粥品如何?還是想喝酒?我記得你只要受了傷就喜歡多喝幾杯的。三年了吧,這習慣可還保留着?”
任憑莊逸帝說了許多的話,男子始終不語,只是斜靠在一旁低垂着眼睛,像是身邊根本沒人一樣。莊逸帝也覺得自說自話很是無趣,不由得長嘆一聲,“你啊,還是悶死人的性子。怎麽就不知道回我一句呢?”
“不勞陛下擔憂。我,尚可。”
“什麽叫尚可?”莊逸帝并未因為男子回答而感到高興,反而埋怨起來,“你總說尚可尚可,你哪裏尚可了?若不是我去的及時,你怕是就要跟比特瓦族一決死戰了是不是?何必呢?明明給我遞個信兒我就派兵去助你了,死要這張臉就是不吭聲。當初我就勸你莫要去黑琺族,你偏不聽我的。跟我志氣也不能拿自己撒氣啊。”
“陛下多慮了。”男子雖無禮,嘴上還是有幾分恭敬的。只是下一刻,他的話鋒一轉,“當年是陛下要我自己選擇。”
聞言,莊逸帝苦悶地嘆息連連。沒錯,當初在戰火中救了奄奄一息的俊陽,見他是個大将之才便留在身邊。豈知,留來留去的留到了自己的帳篷裏,成了再也丢不掉的人。最後他大業有成,那一刻他深知跟俊陽之間再也隐瞞不住什麽,是要俊陽永遠陪伴左右,還是斬斷情絲做個好皇帝?莊逸帝把如此的麻煩事推給了俊陽選擇。
“你若心中有我,就随我去;你若心中無我,我可以放你離開,給你一片天地。”
當時,俊陽毫不猶豫地選擇了離開。還未登基的莊逸帝表現的很得體,攤開了地圖讓俊陽随便選“天地”可他沒想到俊陽選中了黑琺族的領地,那真是離他有十萬八千裏遠,夠都夠不着啊。俊陽走得突然,沒跟他打一聲招呼,他一個人悶在馬車裏喝悶酒,喝多了指天痛罵:有本事你走了就別再回來找我!
倔強的俊陽自是不會主動回來找他,即便戰死沙場也沒想過回頭去找那個人。可他卻是熬不住三年來的思念,偷摸着安排人去打探黑琺族那邊的情況,逮着機會了把人擄回來。哪怕看一眼就好。
實在是想的熬心熬肝啊。
“人都說‘愛江山不愛美人’。”
“陛下!”俊陽冒大不韪打斷了莊逸帝的感慨,“您抓我回來到底意欲何為?要殺要罰請陛下明示。”
“俊陽啊。”莊逸帝難得苦了臉,“你怎麽還不明白呢?我是後悔了,想問問你,這回我選美人行不行?”
“陛下宮中沒有美人?”
“你明白我是何意。“
俊陽終于肯擡眼正視莊逸帝。三年未見,他沒有太大的變化,只是在眼神中多了一點寂寞。
俊陽不是不愛說話,只是不喜歡多說廢話。面對莊逸帝,他同三年前一樣,木讷着臉,直說:“陛下若是回得去三年前,我倒是可以為您再找幾個美人。”
這絕對是氣壞了!莊逸帝請傾身上前,單手抓住俊陽肩上的一縷發。似笑非笑地看着詫異中的人,問:“三年來可曾想我?”
“陛下,請自重。”
“我覺得你會想我。”
“三年不見,陛下的臉皮可是厚了很多。”
“當年你鑽我帳篷的時候那臉皮可是厚過我的。”
俊陽避開他的靠近,揶揄地說:“此一時彼一時。”
莊逸帝已經垂頭在俊陽的肩上,深深嗅着清香的藥味,微微刺鼻的汗味兒。這才是他最愛的味道,不甜膩,不清寡,濃濃的男子味道。莊逸帝知道若要挽回俊陽的心是很難的,即便如此,他還是想試一試,這一次說什麽也不能輕易放棄!不能連努力都沒有做過便輕易放棄。
俊陽的性子其實是很冷淡,即便在最熱情的當年也很少會與莊逸帝卿卿我我。閑暇裏,倆人相互多看幾眼便是不錯了。如今,曾經心心念念的人就在眼前……
俊陽的心情卻并未好多少。他猛地推開了莊逸帝,在對方詫異的目光下勉強起身下床,單膝跪下。
莊逸帝低聲驚呼:“你做什麽?”
“請陛下放過俊陽。”他低下頭,“我已非當年的俊陽,若陛下懷念着那一段情,就放了我回去。是生是死由天注定。”
這人啊,還是那麽倔強。莊逸帝單手将人扶起,只說:“你的族人我會妥善安排,你就不要擔心了。在我這裏把傷養好。”
俊陽沒敢問自己睡了他的寝宮,他要睡在哪裏。至少他很慶幸莊逸帝沒有與他同榻而眠。
一晃,莊逸帝已經在禦書房裏睡了十天,這十天來怎可能沒走漏半點風聲?不少老臣聽說當初幫着莊逸帝打天下的俊陽回來了,還被人動了刑,現就住在陛下的寝宮內養傷。老臣們通呼:不合禮儀,不合禮儀啊!
莊逸帝鳳眼一眯,責問:“不合了誰的禮儀?”再然後,自然就沒了然後。老臣乖乖閉嘴,不敢惹鬧喜怒無常的皇帝。
這十天來莊逸帝每晚都回去寝宮探望俊陽,在他悉心的照料下俊陽的傷勢恢複的也很快。只是對着莊逸帝仍舊那幅冷冰冰的模樣。莊逸帝也不鬧他,該體貼的時候體貼,該走的時候也是走得幹脆。如此這般相處下來,俊陽不禁納悶,他究竟想怎麽樣?
這日下午,莊逸帝照舊在禦書房裏看折子。九天前輩暗中使出去的侍衛回來複命,說手谕已經親自交給了莊然王,王爺接了手谕說這幾日便會帶着小王爺趕來面聖。莊逸帝算了算時日,估摸着明後天哥哥就會到達京城。
莊逸帝的心情看似不錯,用了午膳後只帶着小喜溜達回到寝宮。
小喜走在莊逸帝身後,不遠不近,小眼睛機敏地掃視這周圍為他家陛下清除障礙。一個瞥視瞧見了貓在圍牆後面的丞相大人和尚書大人,倆位大人打手勢擠眼睛示意小喜可千萬別吭聲。小喜瞧看眼皇帝,還真沒吭聲。小喜想的明白,莊逸帝那是什麽人?怎會不知道兩個老頭兒偷偷在一旁跟随?既然陛下都沒點破,自己何必多此一舉呢?
莊逸帝優哉游哉地走在前面,覺得小喜愈發的懂事了。
還差幾步到寝宮門口,莊逸帝偷偷問小喜:“可有哪裏不必入宮門便可瞧見院子的?”
小喜想了想,壯着膽子說:“回陛下,還真有一處。就在後院裏,不過要上樹的,陛下您……”
“頭前帶路。”莊逸帝甩着袖子朝着後院走,看似心情甚好。
小喜心說:陛下,回頭您可要給奴才說兩句好話。若是被大臣們知道他一個小小太監帶皇上爬樹,不死也得被扒掉幾層皮!
莊逸帝不是一點功夫沒有,想當初俊陽手把手教了一些強身健體的皮毛功夫,雖說不上能拿出來鎮場子,用來爬個樹,掏個鳥窩還是夠用的。
莊逸帝半依在粗壯的樹丫間惬意地瞧着院子。小喜沒跟着上去。他明白,有些事,有些人,是只能是天子看的,他看了便是大不道。
莊逸帝瞧見院子裏那人正在慢慢走動,心裏埋怨起來——傷勢剛剛見好,就出來閑晃,這是準備養足了精神逃出我的皇宮?哎呀,傷的那麽重,還不能随意活動啊!
俊陽只能在院子裏稍微走動幾步,活動活動筋骨。今日是滿月,皎潔的月亮地兒在院子裏把人輝映的格外清晰。那滿頭的花白,那眉宇間的傲然,無一不真切地進了莊逸帝的眼。平時與他相處哪裏會看的這般真實,這人寧折不屈的性子總是會讓自己不痛快!這皇帝做到自己這個份兒上真是令人笑掉大牙,誰會相信呢?為了看到心上人一笑,他堂堂天子居然幹起了爬樹的勾當。
小喜站在樹下給他們家陛下望風,樹上的人不知不覺看了半個時辰,小喜可有點耐不住了。偷偷問莊逸帝:“陛下,奴才給您拿些酒如何?”
“去吧。”莊逸帝随口應着,似乎并不在乎小喜說了什麽。
小喜屁颠屁颠地往回跑,跑到院子口遇上兩名侍衛,冷着臉警告:“記住,無論是誰都不能進院子去。”言罷,他急匆匆去拿酒。途徑寝宮外牆,小喜那機靈的眼睛差點沒被晃瞎了!
只見丞相大人和尚書大人正騎在牆頭上往院子裏觀望。
好麽,當今陛下爬樹,老臣爬牆!小喜忍着滿腹的抱怨一路小跑到了牆根底下,就聽尚書大人說:“老丞相,您看陛下這是何意呢?”
“老夫怎知?”老丞相騎着牆,摸着自己拿一把胡子,“以老夫看來,俊陽族長怕是得了陛下的什麽……”
“什麽?”尚書大人不解地問。
老丞相個咳嗽兩聲,“哎呀,尚書大人您何苦明知故問呢?”
尚書大人是真不明白,對着老丞相吹胡子瞪眼,就是拿這老頭沒轍。小喜無這一偷樂,就知道尚書大人鬥不過老丞相。
月色闌珊,莊逸帝還在樹上着迷地看着院中人。他也想給他送去一壺好酒,可一想到那人的傷勢,還是忍住了。上一次這樣安安靜靜地看着他是何時來着?莊逸帝拿着酒壺呷上一口,細想當年他一身铠甲坐在大帥帳前,呼嘯的夜風卷來濃濃的血腥味兒。他把那壇烈酒放在手中,輕聲說:“陪我喝點。”
殘陽、烈風、天地昏黃;灰帳、老酒、男兒情長。喝到最後,莊逸依偎在俊陽懷裏,細聽他強而有力的心跳聲聲。自始至終,誰也沒多說一句,誰也沒多看一眼。只到更深露重,俊陽才抱着他回到大帳。
莊逸帝嘆息一聲,縱身躍下。小喜靠在樹上打着酣,猛地醒來還有些迷糊呢。莊逸帝甩甩袖子走在頭裏,小喜擦着口水趕忙跟上。靜默之後,莊逸帝含笑問道:“那倆老不休還在牆頭騎着呢?”
“回避下,還在。”
莊逸帝回到禦書房又看了一夜的折子。天色微明時,聽小喜一本正經地說,老丞相爬下來的時候摔了一個屁股蹲兒,揉着他那老屁股看着禦書房的燈火一個勁點頭:我皇勤毅,國之大幸啊。
第二天早朝,莊逸帝下旨,賞老丞相和尚書大人紋銀千兩。為什麽賞?莊逸帝微微一笑,晃壞了一衆文武大臣的眼。
“為什麽賞賜兩位愛卿,他們心中自知。朕自知,你們也自知。”言罷,莊逸帝的話鋒一轉,“衆位愛卿,不要以為最近幾日朕不知道你們私下裏言論些什麽。要說到黑琺族族長,不少武将都認識吧?那個,佟将軍,當年俊陽是你的先鋒官,你可還記得?”
“微臣記得。”
“馬愛卿,固江口一戰若是沒有俊陽施以援手,你怕是早已馬革裹屍了吧。這事可曾忘?”
“微臣不敢。”
“朕知道你們不會忘。”莊逸帝的鳳眼将下面的文物群臣掃了一遍,“可為何現如今你們口中的俊陽卻變成了朕的娈//寵?他當年戰功赫赫,你們只字不提,卻想着要他如何就範來為朕出謀劃策。”說着,莊逸帝一伸手,小喜立刻遞上折子。莊逸帝把這些折子翻開來,笑道,“好計啊。衆位愛卿口口聲聲勸朕立後,可朕請了俊陽回宮,你們就施了這般手段。真可謂愛卿也。”
莊逸帝臉色都沒變,懶洋洋地把折子往殿下一扔:“誰的折子誰拿回去。”
七八個冒着冷汗的大臣灰溜溜地撿回自己的折子。莊逸帝看也不看,捂着嘴打着哈欠,“這幾位愛卿讓朕不悅,罷免官職,驅逐出京,永不錄用。”還沒等那幾位大人跪地求饒,莊逸帝眼神一冷,“誰敢多一句嘴,給朕拖出去斬了。”
那幾位拍馬屁沒拍好拍到了馬蹄子上的倒黴蛋兒被轟了出去。莊逸帝起身,不怒而威俯視着殿下的文武群臣,厲聲喝道“都給朕記住!俊陽是我大昊莊國的有功之臣,若是讓朕再聽見哪個嘴上不幹不淨,就自己了斷吧,別等着朕下旨,勞煩禁衛軍辛苦一趟。退朝。”
受了賞賜的老丞相心裏不踏實。他所了解的莊逸帝雖然喜怒無常,今日這番舉動可是過火了些。可要說陛下為了俊陽喪失理智,老丞相是萬萬不信的。事後,他聽說卓然王帶着兩個小王爺進宮了,老丞相急急找來尚書大人,在書房裏密探了一整夜。
這一夜皇宮內也發生了不少事。莊逸帝用過晚膳後大大方方回到寝宮,俊陽還是老老實實給他行了大禮,莊逸帝也随着他。俊陽本就是個沉悶的性子,自是不會多言。而莊逸帝自說自話了許久,到最後,還是忍不住問他:“你就不能跟我說說話?”
“我……”俊陽坐在床邊,把目光從庭院裏收回來,還是不肯看着面前的人。他低着頭,好半天才有了下文,“我何時能走?”
“我何時說過放你走?”
兩句話,又是一陣沉默。莊逸帝嘆息一聲起身走到俊陽面前,“俊陽,看看我。”
搖曳的燭火映亮了莊逸帝俊美的容顏,也勾起了俊陽諸多回憶。慌了神,走了眼,心裏緊了又緊。太多回憶湧了出來,憶起他的淺笑、憶起他的愠怒、憶起他的嗔怪、憶起他的狡詐、憶起他的羞澀、更憶起他的溫柔呵護。記憶中的人與眼前的帝王相互重疊起來。
俊陽像是受了莫大的驚吓,猛地起身踉跄着後退數步!他的動作太大,把桌椅都掀翻了,叮叮當當好一陣子聲音傳了出去,引來守在外面的侍衛。侍衛進來就下跪,“陛下贖罪,臣來遲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