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捉蟲)

思及此,宇謙急忙去看她的臉色。

雙目紅腫,夾帶着血絲,眼下的烏青在一張沒有血色的臉上格外明顯,嘴唇也泛着白。

俨然一夜無眠。

宇謙又氣又急,脫口而出:“陛下,您昨夜怎麽不留燈……”

“朕昨夜睡得很好,”段槿煊又一次打斷了他,遞了個眼色過去,“對了,早膳備了麽?”

宇謙被她堵了兩回,難免來氣,悶悶道:“沒呢。”

“去讓他們準備菠菜豆腐羹吧,朕有些日子沒吃了。”

還有些日子沒吃?您從來就沒吃過!

宇謙暗吼,咬咬牙,連禮都沒行扭頭就走了。

連君則微微皺起眉。

菠菜和豆腐都是提神的食材,她竟要吃這個……

他不禁望過去,她坐在妝臺前,宦官正在給她梳妝,倒映在銅鏡裏的面容蒼白消瘦,神情淡淡,她微閉着眼睛,眉宇間是小丘暗中起,悄然不自知。

藏都藏不住的疲憊。

他抿唇,走過去,宦官正在用厚厚的妝粉遮蓋她眼下深沉的烏青,一張臉更顯慘淡。

他翕唇,“其實昨夜陛下是真的沒睡吧?”

銅鏡裏的人眼睑輕顫,緩緩睜開,淡笑,“睡了的,醒了幾次而已。”

“臣影響到陛下了。”

“沒有,”她搖頭,“皇後睡相安穩,是朕一向睡眠不好。”

連君則未再言語,低下頭若有所思。

段槿煊見狀笑說:“不過朕早就習慣了,倒也無妨。”

說着她站起來,宦官取過朝服為她穿着,華麗貴重的衣料裹上身,金绶玉帶加于身,好一副華麗的枷鎖。

最後是赤金冠,她的發絲已被盡數束起,在頭頂绾成一個精致的發髻,有幾根束得太緊,拽得頭皮生疼,她淺蹙眉,擡起手,指尖微微揉了兩下,宦官把冠戴到那發髻上,兩根金釵穿過,将二者牢牢固定。

兩側的金絲流蘇垂下,每一條的底端都綴着一顆指甲大小的正紅碧玺,輕晃,冰冷地響在耳畔。

她定定神,沖一旁的連君則笑了笑,說:“朕去上朝了,皇後若覺得困便再去睡一覺吧。”抖了抖衣袖,手半握着置于腰間,“朕可能要忙一整天,怕是沒法同皇後用晚膳了,不過晚間還是會來的,皇後也不用等朕,可先入寝。”

連君則俯身,“陛下厚愛,臣慚愧,不過不管多晚,臣都會等陛下的。”

段槿煊輕嘆了口氣,“那便随你吧。”

轉身離去,連君則沖着她的背影,“恭送陛下。”

朝堂的風向因女帝這一個多月來的留宿之處又變了。

寒君受寵時一衆人等就呼啦一下全去讨好并無多少實權的忠勇侯,而等皇後入宮次日便失寵後,這些人就上趕着去拍誠國公的馬屁,眼下皇後重得聖寵,丞相府的門檻又給踩爛了。

段槿煊聞此并無過多的反應,宇謙在一旁默默分着奏折,挑那些寫着正事的摞在段槿煊的左手邊,那些雞毛蒜皮的就都堆在桌沿一角。

又展了一個,看看,奉到段槿煊面前。

她擡眸,見宇謙眼中淬着輕蔑,她一挑眉,接過。

掃了兩眼,冷笑,“哼,這羅俊可以啊,朕往西去昭平宮,他就上奏要朕體恤誠國公年邁;朕往東去含章殿,他立馬又說連相的一顆赤子之心天地可鑒。當真是棵好草啊。”

話音未落,把折子往旁邊一丢,宇謙鄙夷地用別的折子把它給蓋得個嚴嚴實實的,嗤聲道:“難怪待在戶部侍郎的位子上五年都不見動彈,這種人,永遠都成不了大器。”覺得不解氣,又使勁壓了壓,“再說了,到底是不是年邁,又到底是不是赤子之心,陛下心裏最清楚,用得着他說?”

段槿煊端了茶輕啜幾口,望了望窗外的鳥語花香,淡淡道:“不過羅俊倒是提醒朕了,含章殿迎了春,可昭平宮還凍着呢,朕也該去除除霜了。”

宇謙意會,又想起什麽來,小心試探道:“那皇後那邊……?”

“什麽都不用做,”段槿煊放下茶盞,揉了揉額角,複執筆,“晚上直接去昭平宮。”

“是。”宇謙應道。

是夜,昭平宮早已一片漆黑,連下人都已熟睡,而含章殿的燈卻遲遲不滅。

燭火搖曳,印在窗紙上的那個清逸絕塵的影子更顯朦胧,夜風一過,散了。

身形一頓,連君則放下手裏的書,微微偏頭去看那突然熄滅的燭火,眸中冷意漸濃。

三九走進來,垂首道:“奴才差人去打探過了,說是陛下晚膳時就去了昭平宮,現下已經入寝了。”

半晌,才聽得一個極輕的“嗯”。

似是又嘆了口氣,“你下去吧。”

三九眼睑顫了顫,行禮,“是,奴才告退。”

連君則收回目光,昏暗下,書上的字已然難辨。

無奈,他放下書,起身滅了所有的燈,和衣而卧,是習慣的位置。

——床裏。

外側空空如也,他不經意把手搭過去,有些涼。

其實這一個多月日日同枕,他卻從未觸碰過她,兩人極有默契地保持着一尺的距離,他在裏,側躺,她在外,平躺。

而今日他終于平躺回來,竟發現已經不習慣了。

她不在旁邊,他也不習慣了。

他不禁想,在昭平宮的她是否也如他一般的不習慣?

還是比在含章殿要自在得多?

她還會睡不好嗎?

他猛地一僵,雙手緊握成拳,眉宇皺成川,對自己這些可笑的念頭很是氣惱,一個淩厲的轉身,他重新側躺過去,緊閉雙眼逼自己入睡。

而此時的昭平宮,殿內雖留了一盞燈,可段槿煊還是一夜無眠。

床上的人緩緩睜開了眼,翻身。

殿內靜谧無聲,床側空無一人,連君則一怔,轉瞬反應過來。

昨夜,他獨守空房啊。

諷刺一笑,眼裏結了一層冰,是對自己的鄙夷和唾棄。

三九聽到動靜,壓低聲音喊道:“皇後您起了?”

連君則應了一聲,三九推門而入,連君則問他:“幾時了?”

“回皇後,剛剛寅時。”

寅時……

他冷笑,一個月的時間,竟連作息也都變了。

段槿煊,你能耐真是不小啊。

嘴唇抿成一條生硬的直線,他閉上眼定着心神,剔除腦中所有不該有也不能有的雜念。

少頃,他喉間滑動,淡道:“退下吧。”

“是。”三九不疑有他,默默退出殿外關上了門。

連君則重新躺下,合上眼,深吸了一口氣,慢慢吐出。

再醒來窗外已是大亮,他轉過身,餘光掃到幔外的一個模糊的身影,猛然愣住,忙坐起來一把扯開床幔。

“陛下……?!”

段槿煊聞聲回過頭來,對上他驚愕的目光,輕淺一笑,“皇後醒了?”

連君則雖訝異,還是不失從容地穿好鞋子,走到她身邊半跪下來,面上恢複了淡然的神色。

“臣竟貪睡至此,實在羞愧難當,請陛下責罰。”

段槿煊倒是笑出了聲,揶揄道:“每次來含章殿皇後都要朕責罰,怎麽,難道在皇後眼裏朕竟如此冷酷殘暴麽?”

“臣不敢。”态度畢恭畢敬。

“行了,快起來吧,朕還等着皇後一起用早膳呢。”她笑。

連君則洗漱完後坐到桌邊,宦官們早已擺好了膳食。

段槿煊拿起湯勺,剛要往碗裏舀,連君則見狀忙攔了下來,沖一旁的三九呵責道:“這種事怎要讓陛下親自動手,三九,你是怎麽伺候的?”

三九立馬跪了下來,“奴才該死,請陛下恕罪,請皇後恕罪!”

“無妨,起來吧。”段槿煊不以為然地揮揮手,對連君則說,“朕平日裏用膳從不用人伺候的,朕又不缺胳膊少腿,這點小事自己就做了,用不着麻煩他們。”

說着舀了一碗蝦仁粥放到連君則面前,又給自己舀了一碗。見他不說話,面上似是有些訝異,她又解釋,“朕從小就被當男孩子養,身邊就一個宇謙,總有照顧不到的地方,能做的事朕就都自己做了。”她笑,那笑裏帶了點無奈,帶了點自嘲,還帶了點黯然,“比不上那些嬌滴滴的姑娘家,從小錦衣玉食、養尊處優的。朕糙得很,倒讓皇後見笑了。”

連君則眉間微皺,探尋着去看她。

她舀了一勺粥往嘴裏送着,儀态果真沒有那些名媛貴□□雅自矜,但她的動作很自然、很平和,讓人看了非常舒服。

雙唇閉着嚅動幾下,咽了下去,之後又吃一口,不是狼吞虎咽,也沒有邋裏邋遢,就像個普通人家的姑娘一樣,無半分不妥之處。

其實一點都不糙。

她拿過巾帕壓了壓唇,察覺到身側投來的兩道目光,她偏過頭去,微微一笑,“皇後不吃麽?今日的蝦仁粥軟糯鮮香,很是可口。”

連君則不着痕跡地藏起了眼中連他自己都道不明的情緒,拿起了勺子。

段槿煊看着他,淺淺扣着玉碗的指如竹,腰背也是,墨發披于後,月白的發帶束在發尾,從這個角度看過去,恰好是他宛若天工的側顏,陽光逆灑,輪廓一周透明的金色,同身上那件輕便的深紫衣衫相映成趣。

清雅卓絕,不染俗塵。

是骨子裏的矜貴。

是天生的王風。

她不自覺地撐起額角靠在桌上,就這樣光明正大地看。

便是再淡漠的人,遇到這種灼熱的目光,也是不自在的。

連君則放下碗,徐徐扭頭,淺笑,“陛下在看什麽?”

她也笑,答非所問,“公子公子,一見即喜。”

他一愣,慢慢地,絲絲紅意繞到耳廓,他斂眸,輕咳一聲,緩道:“陛下,粥要涼了。”

“嗯,對。”她收回手,笑意盈盈,“不能再吃冷飯了,朕要聽皇後的話。”

朕要聽皇後的話……

突然幼稚的語氣,不光是讓連君則微怔,一旁的宇謙更是頗感意外。

他忙看向段槿煊,後者的睫毛顫了起來,許久都沒有停,宇謙恍然,剛才那句話,是未經深思,脫口而出。

其實她也有些後悔了的。

她是帝王,這樣有失身份的語句是絕對不允許的,更何況是當着他的面。

可話已出,再難收回,她也只好裝作什麽都沒有發生的樣子,默默喝粥。

“啓禀陛下,皇後。”一個宦官進門,“靖貴君求見。”

手一頓,她冷勾唇,口吻平靜,“何事?”

“奴才問過了,但貴君不肯說。”

段槿煊眯起眼,吸了一口氣,邊吐邊道:“告訴貴君讓他先回去,就說朕有空了就去看他。”

宦官還沒應聲,就見到一個深褐色的身影由遠及近,直至桌前。

半跪行禮,“臣參見陛下。”

段槿煊乜了他一眼,并不言語。

孟靖真只好就那樣跪着,只是作揖的雙手抖了起來。

就這點耐性?孟紹青的孫子,不過如此。

她暗諷。

少頃,又拿起巾帕壓了壓唇,這才開了口,“靖貴君,朕的身邊,可還坐着一個人呢。”

孟靖真一僵,忙又轉向連君則,“臣失禮了,參見皇後。”

連君則則是淺淺地看向段槿煊,黑瞳斂着幽光,陰沉不明。

段槿煊卻依舊探查到了那裏邊的懷疑,但她自己心裏清楚,她這樣說,不是要給他樹敵,只是這看似無足輕重的一跪,孟家早在十三年前就該給他了。

不過她也不會解釋,他會錯了意,這樣更好。

她敷衍道:“起來吧。”

“謝陛下。”

孟靖真起身立在那裏,一手置于後一手端在前,雖垂着眸,下巴倒是揚了幾分弧度。

段槿煊打量了他幾眼,發髻梳得一絲不茍,竟還是金鑲玉的發冠。她靠到椅背上,指尖叩桌,視線往下掃,深褐色圓領袍,暗金蟒紋,是上好的錦綢,腰間的金玉帶和發冠是配套的,挂了個麒麟象牙佩。

好一個豪奢華貴的靖貴君。

唇角寒霜更重,段槿煊撣撣袖緣,道:“貴君這麽急着要見朕,有何要事?”

“回陛下,”他俯俯身,“昨日晚膳時分臣便察覺陛下心情不是很好,怕惹怒聖顏也不敢問,但到底是坐立難安,猜想是臣昨夜沒有侍奉好陛下,讓陛下掃興了,所以前來向陛下賠罪。”

段槿煊眉梢一挑,便是連正眼也不給他了,說是來賠罪的,但這字字句句哪一個不是來跟連君則耀武揚威的?

侍奉?掃興?

他們都分床睡的哪裏來的侍奉和掃興?

不露聲色地瞥了一眼身側之人,他并無半分表情的變化,淡然地坐在那裏,溫潤平和。

段槿煊叩桌的手忽地一停,孟靖真下意識擡眼,又匆匆垂下,而連君則卻置若罔聞,神色淡淡,不悲不喜、不溫不火。

牙尖爪利的猛虎不足為懼,可這優然自居的鳳凰,倒還真是讓人看不透徹。

段槿煊的眼睫顫了顫,複又叩響桌面,“是朕為國事煩躁,與貴君無關。”捏了捏被勒得發緊的額角,她又說,“貴君且先回吧,朕一會兒也要去翊輝殿了。”

腰上的象牙佩微晃,墨瞳閃了一道光,孟靖真行禮,“是,臣告退。”

冷眼瞧着他走遠、消失,段槿煊眼角眉梢的寒霜算是消融了些,轉過頭去問:“皇後可吃好了?”

“是。”連君則應。

“那好,随朕來。”她扔下這句話,起身兀自出了門。

連君則猶疑幾瞬,跟了上去。

帝後的轎辇一前一後落在了翊輝殿門前,段槿煊先一步下了辇,站在原地等着連君則走過來,這才并肩進殿。

宇謙将這一切看在眼裏,純淨的眸子黯了黯,拂塵挽上臂,俯首亦步亦趨。

段槿煊坐到椅上,桌上摞了高高的奏折,她執了筆,蘸朱砂,拿下一本翻開。

宇謙忙上前準備分類,不曾想段槿煊卻開了口:“不用了。”

“陛下?”宇謙疑惑。

她在折上勾了個圈,之後擡眸望向一旁的連君則,笑說:“不如皇後來給朕分折子如何?”

餘下的二人皆是一訝,竟是宇謙先回過神來,走過去,将手裏的奏折雙手奉上,語氣和動作都極其自然,“皇後,請。”

連君則薄唇抿起,踟躇道:“這不合規矩。”

段槿煊沒擡頭,在奏折上又加了幾個字,“什麽規矩?”

“後宮不得幹政。”他回。

“沒什麽幹政不幹政的,”她一頓,忽又玩笑道,“每天都是宇謙在面前晃悠,朕早就膩了,皇後風姿翩然,芝蘭玉樹,朕看着歡喜,這繁瑣的朝政處理起來也就沒那麽枯燥了。”眼掃完最後一列字,合上放到一邊,熟練地又抽了一本,對他說,“只是分個類別,也沒讓你議政,皇後且寬心。”

見他還是猶豫不定,她揶揄道:“怎麽,難道皇後要朕親自過去請不成?”

“臣不敢。”連君則颔首,修長的手指停到奏折邊緣,下一瞬便緊緊握在手中。

他走過去,段槿煊餘光偏了一眼,又說:“皇後可要分仔細了,朕很忙,沒時間看那些阿谀奉承和雞毛蒜皮。”

幾不可察地動了動眼角,“臣遵旨。”

他便也不再推辭,分了幾本後,段槿煊似是想起了什麽,擡起頭,吩咐道:“宇謙,給皇後搬個椅子來。”

“是。”宇謙應着,從旁搬了一把太師椅置于連君則身後,連君則看了看,又看看伏案的段槿煊,從容地坐下。

宇謙瞧了瞧桌前的兩人,一個明黃一個暗紫,一個清雅一個俊逸,一個批折子一個分折子,不知為什麽,他覺得這個畫面竟是如此安靜祥和。

心中泛酸,他咬咬嘴,躬身退下。

作者有話要說:

關于段家、孟家和亡越皇甫家的關系後面會詳細講到,先賣個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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