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氐族使臣進京後被安排在了四夷館內,由于正值春節前夕,段槿煊為了能讓百官好好地過一個阖家團圓的除夕夜,便不顧使臣路途困乏,在其抵京三日後的臘月廿八宣見了他們,并于太乾殿設宴款之。

此次是段槿煊登基以來第一次攜後宮之人共同出席盛宴,連君則伴在一旁,孟靖真和慕懷跟在身後,四人一起出現在殿堂之上。

由于是接見使臣,段槿煊今日穿的是皮弁服,皮弁戴在頭上,玉簪定之,紅纓系之,身罩绛紗長袍,掌握金龍玉圭,玉佩绶帶飾于腰間。

龍章鳳姿,威儀自顯。

落座後,百官跪拜。

“臣等參見吾皇,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段槿煊淡掃一圈,這才悠悠開口,“衆卿平身。”

“謝陛下!”

段槿煊看了一眼右下方的連君則,向宇謙招招手,“添個座位,請皇後上來同坐。”

宇謙意會,沒一會兒就讓人收拾好了,之後去到連君則身邊,“皇後,陛下請您同坐。”

他的聲音不大不小,但皆落入了周遭人的耳朵裏,衆人無不驚詫,連君則也微怔一瞬,接着恢複了淡定,優雅起身,神态自若地邁上三級臺階,在段槿煊的身邊坐了下來。

孟靖真瞬間變了臉色,急忙去看對面的孟紹青,孟紹青亦是意難平,壓着怒火起身作揖道:“陛下,今日乃國宴,況還有氐族使臣在場,皇後與您同坐于金臺之上,恐不合規矩。”

“哈哈哈哈——!”

未等段槿煊發話,就聽見一陣雄厚的朗笑聲響徹整個太乾殿。

衆人循聲望去,只見氐族使臣阿紮措一身絨皮大衣,濃密的絡腮胡和滿頭的卷發襯得麥色的肌膚更加蒼厲,雖大笑着,但那如狼似虎的眼神卻毫不保留地直直射向首座之上的人。

段槿煊淡然處之,無絲毫表情變化,她淺淺開口,似是還夾着些許笑意,“使臣因何而笑啊?”

阿紮措右手置于胸前,略施了個禮,語氣輕蔑,“我是笑陛下這個皇帝當的真是太憋屈了,連讓誰陪着喝酒都要被底下的人管來管去,還說什麽規矩?真是太可笑了,在我們氐族,首領的話就是規矩,沒人敢違背,誰要是敢說一個‘不’字,立馬拉出去砍頭!沒想到陛下作為襄國的皇帝,竟一點自由都沒有,按你們中原人的話來說,那可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哈哈哈哈——”

孟紹青聽完瞬間驚出一身冷汗,沒想到自己無意間的一句話竟成為了阿紮措放肆的由頭,他倒吸一口冷氣,慌忙跪下賠罪:“陛下,臣絕非冒犯,臣一片忠心日月可鑒,陛下明察啊!”

“無妨,誠國公是三朝老臣,朕當然信任有加。不過誠國公以後最好還是謹言慎行吧,若是被有心人聽了去,你這忠心可就要變味兒了。”這話是說給孟紹青聽的,但雙眸卻是一直擒住阿紮措的。

孟紹青忙應道:“臣遵旨!多謝陛下指點!”

阿紮措乜了一眼孟紹青,見段槿煊依舊看着自己,那眼神看似悠然無所定,實則确是暗含冷刃,一不小心定會為其所重傷。

他暗笑一聲,學着襄國人的禮節,散散作揖,“今日得陛下款待,一時得意忘形了,在這給陛下賠罪了,陛下不會怪罪吧?”

段槿煊淡扯唇角,平聲道:“那是自然,來者即是客,朕不會計較的。”

阿紮措微揚着下巴半眯眼,敷衍道:“那就多謝陛下了!”

段槿煊不以為意,收回目光,道:“既然使臣都說了我襄國規矩太多,那衆卿也就不必拘禮,自在一些,也給使臣看看我們熱情大方的一面。”

本來剛才阿紮措的那番話就已經很讓衆人不滿了,一聽段槿煊這麽一說,趕緊異口同聲道:“臣等遵旨!”

段槿煊擡擡手,笑道:“那麽,開始吧。”

宇謙領命,拍了拍手,下一刻就見二十名教坊司舞女魚貫而入,清一色的水袖玲珑衫,随着悠揚的琴曲飄然袅娜,水袖翻飛,行雲流水,腰肢輕擺,弱柳扶風。

衆人都被這美輪美奂的舞蹈所吸引,紛紛停箸欣賞,時不時舉觞而飲,好不悠閑惬意。

段槿煊從小就對歌舞什麽的不感興趣,畢竟是在刀槍棍棒、兵書謀略中長起來的,這些中看不中用的東西她不屑一顧,默默喝酒品膳。

連君則和孟靖真也是目不斜視地品嘗着盤中的膳食,而慕懷就不一樣了,看到這些身段曼妙、顧盼生姿的莺莺燕燕,他簡直是八雙眼都不夠用了,眼珠子瞪得老大粘在舞女們的身上,扒都扒不下來。

酒觞裏空了,他随意丢一句:“倒酒。”

半天都沒回應。

他一愣,從舞女身上把眼珠收回眼眶裏,扭頭去看身邊人。正見妙妙嘟着嘴,滿面怒氣,兩只水汪汪的眸子怒視着他,圓潤的小臉氣得鼓鼓的,兩腮發紅,別提有多生氣了。

慕懷立馬意識到了事态的嚴重性,忙去拉她的手,索性妙妙是近身伺候的,也沒人看得見桌下兩個人拉拉扯扯的手。

慕懷厚着臉皮湊近腦袋,嘿嘿一笑,讨好道:“別生氣了,我就是看看,這節目都是表演給人看的,沒人捧場多尴尬呀。”使勁握住她的手不讓她逃脫,“在我心裏呀,我的妙妙是這世間最好看的人!誰都比不過!”

他剛才拉手的時候妙妙就被吓了一大跳,如今他又靠自己這麽近,那些氣啊什麽的全都不重要了,她忙撥他的手,壓低聲音急急道:“快放手!萬一被別人看見了怎麽辦?!”

如此緊張的模樣讓慕懷心生一計,眼珠一轉,陰陰地勾起嘴角,又湊近幾分,威脅道:“那你說你不生氣了我就放過你,否則的話——”腔調拖曳得老長,後又迅疾而語,“我就親你!”

“你,你!……”妙妙“你”了半天都“你”不出什麽,只含羞帶氣地瞪着他,更顯嬌羞可人。

慕懷乘勝追擊,“說,說你不生氣了我立馬就放手。”

要是在華陽宮妙妙肯定是不依的,但這畢竟是太乾殿,周遭這麽多雙眼睛看着呢,她可不敢讓他胡作非為,沒有辦法,只得屈服道:“我不生氣了,你快放開!”

慕懷又懲罰性地捏了捏她的掌心,引得她又是緊張地一顫,這才滿意地笑笑,戀戀不舍地松了手。

連君則意味深長地眯眯眼睛,把目光從他們的身上移回,胸有成竹地勾了唇角,而後夾起一塊醬燒鹿脯放到了段槿煊的碗裏。

段槿煊蹙了眉,“今天皇後怎麽總是給朕夾葷菜?”

連君則看着她,耐心解釋:“陛下太瘦了,理應多食些肉食,臣知道陛下喜清淡,便挑了這些少油的,陛下放心,一點都不會膩。”

段槿煊則是聽出了點別的意思,噙笑望他:“怎麽,皇後是嫌朕瘦了?”

連君則面色一怔,抿了唇淺別過頭去,語調不怎麽自然,“臣沒有。”

段槿煊笑意更濃,揶揄道:“也罷,為了皇後能喜歡,朕長點肉也無妨。”

說着夾起那塊鹿脯慢悠悠地吃了起來,連君則無聲地側首,看向她的眼睛裏是連他都不自知的柔光萬千。

而臺下的孟靖真看到這一幕,則是不由自主地攥緊了拳頭。

他的不自知,是妒火中燒。

不遠處的阿紮措也将這一切盡收眼底,他看着擰緊眉頭恨不得剮了連君則的孟靖真,又意味深長地望向首座之上時而言笑晏晏,時而低頭耳語的兩人,眼中閃過一道精光。

“來來來,使臣大人,我敬您一杯!”連笙端着酒觞走到阿紮措身邊,阿紮措不慌不忙地掩起情緒,也拿起酒觞,神态泰然,“敬丞相大人。”

碰杯之時連笙看着阿紮措那比自己高半分的酒觞,幾不可察地動了動眼角,而後含着禮貌的微笑一飲而盡。

“使臣大人,我們也敬您一杯!”

“聽聞氐族之人酒量驚人,使臣大人今日不妨讓我們也開開眼界!”

“對對對,使臣大人難得來一趟,定要盡興而歸啊!”

……

在連笙的帶領下,朝臣們全都三三兩兩地來向阿紮措敬酒,說是敬酒,更準确地說其實是灌酒,本來就對這所謂的氐族使臣極為不滿,他來這一遭目的為何大家都心知肚明,他們這些文臣對一個蠻漢打是打不過的,但若論鬥心眼,他阿紮措絕對是他們的手下敗将!對付嚣張無禮的外敵,他們不分黨派,在這一點上可謂是達成了絕對的共識。

阿紮措本來就心氣高、好面子,又代表了氐族的顏面,更是半分松懈不得,又仗着自己酒量好,所以面對衆人們的輪番敬勸,他是來者不拒、照單全收。

舞女歌姬換了一撥又一撥,阿紮措審美疲勞,看着這些庸脂俗粉嫌棄地大手一甩,“你們中原女子怎麽都跟些小雞仔兒似的,又瘦又小,還滿身亂七八糟的味兒,熏死人了!哪像我們大漠的女人,又能打獵又能生小崽子,這才叫女人!女人懂嗎?!”眼神彎到段槿煊的身上,別提有多輕蔑了。

“嘿!我說你這個蠻子怎麽說話的?!”慕懷早就對他不耐煩了,此時更是忍無可忍,拍案而起,怒斥道,“這是襄國的地盤,豈是你這等貨色能随便撒野的?!”

阿紮措一愣,他本是想借着酒勁羞辱段槿煊一番的,沒想到半路經殺出個程咬金來。沒關系,先解決了他再說也不遲!

他裝成大醉的模樣,指着慕懷大罵道:“你又算是個什麽東西?!竟敢說老子的不是!”

“我?!呵,我是陛下親封的選才!就算你氐族的首領見了我都要跪拜!你還敢指着我的鼻子放肆?想死說聲!老子給你個痛快!”慕懷挺起了胸膛,惡狠狠地盯着他。

“選才?哈哈哈哈——”阿紮措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一般仰天大笑,“你這毛頭小子當真以為老子是好騙的?別以為老子不知道,你們襄國出了個女帝,後宮都給改了品號,你這選才不過是最低等的一階,地位說白了也就比奴才高那麽一點兒,還在這裏跟老子指手畫腳裝大爺,你也不看看你自己幾斤幾兩!”

“你!”慕懷氣紅了臉,作勢就要沖上去大人。

百官們忙上去勸阻。

“選才息怒!”

“是啊選才,這可是使臣,不好無禮的!”

慕懷更是火大,怒吼道:“不好無禮?!難道就要讓這蠻子給欺負去了不成?!都給我讓開!”

連笙看情況不妙,也急忙上前勸了起來,“選才快快住手!您可是陛下的人,如此莽撞豈不是讓陛下面上無光?!”

“好你個連老頭兒!你還知道我是陛下的人?!”慕懷怒不可遏,死死瞪着連笙,氣得渾身發抖,“這蠻子對我口出狂言就是在打陛下的臉!我今天一定要教訓教訓這可惡的蠻子!我不為了自己,我是為了給陛下出氣!你給我讓開!”

“住手。”

一聲平淡卻飽含威嚴的聲音傳來,衆人立即停了手。

慕懷沒了桎梏,又要往前沖,段槿煊及時喝止住,“懷選才,回你的座位去。”

慕懷猛地回身,異常不甘,“陛下!您就能忍得下這口氣?!”

段槿煊眉梢輕挑,淺笑着寬慰他說:“放心,你是朕的人,朕絕不會讓你受委屈。”

她都這樣說了,慕懷也不好再有什麽動作,狠狠地剜了阿紮措一眼,怒氣沖沖地回到座位上一屁股坐下。妙妙此時也顧不得什麽了,暗自握起他的手沖他搖了搖頭,慕懷看了她幾眼,這才壓着怒火慢慢平複起來。

段槿煊面向阿紮措,笑道:“使臣竟對朕的後宮了如指掌,真是出乎朕的意料之外啊。”

阿紮措把臂肘往桌案上那麽一撐,擡起眼皮散漫道:“算不得了如指掌,了解一二而已。”

“哦?是麽。”她嗤聲一笑,“既然使臣知道‘選才’是朕後宮品級最低的一階,那你可知品級最高者為誰?”

阿紮措不屑地瞅了瞅她,冷哼道:“這不明擺着呢嗎,陛下旁邊的那個小白臉。”

連笙面色一沉,孟氏祖孫笑意更深,衆人也都極其憤恨阿紮措的狂妄無禮,怒而視之,只有首座上的兩個人皆是面無波瀾,淡然處之。

“呵,看來使臣對朕的皇後大有不滿啊。”段槿煊靠上靠背,一手指尖叩着扶手,另一只手默不作聲地伸到一旁。

手背上突然覆上一抹涼意,連君則顫了顫眼角,若無其事地目視着前方,案下的手反握住了她。

段槿煊幾不可察地揚了唇,而後頗有些戲谑道:“但朕還就是喜歡使臣口中所說的這個‘小白臉’。”又含笑加上一句,“德才兼備的‘小白臉’。”

這女人竟然沒生氣,反而還順着他的話接了過去,還真是不可輕視啊。

虎眸一眯,阿紮措捋了捋絡腮胡,饒有興趣地睇向她,但笑不語。

段槿煊依舊悠然地叩着手指,又問:“這品級最高的是皇後,那次于皇後者又為何?”

阿紮措不假思索,“皇貴君。”

“嗯,沒錯。”段槿煊點點頭,不經意地掃了掃臺下滿面幸災樂禍的孟氏祖孫,冷扯嘴角,擡手一勾,宇謙立即上前,“陛下有何吩咐?”

“傳朕旨意,選才慕氏,直內方外,兼人之勇,甚得朕心,着升從一品皇貴君,命禮部即刻準備冊封事宜,不得有誤。”

“奴才遵旨!”宇謙面不改色,恭敬領命,下臺時特地觀察了一下孟氏祖孫的臉,那面色可叫一個精彩。他無聲冷笑,而後走到呆愣無措的慕懷身邊,躬身行禮,“奴才恭喜皇貴君!”

慕懷還沒搞明白狀況,一直愣着神,妙妙在旁邊推了他一下,他眨巴眨巴眼,“哦,同喜同喜。”

在衆人的偷笑聲中他可算是反應過來了,一骨碌爬起來,行了個無可挑剔的禮,那語氣別提多莊嚴肅穆了,“臣謝主隆恩!”

“嗯,起來吧。”眉眼一彎,段槿煊滿意地點點頭,目光一換,含霜投向不辨喜怒的阿紮措,“使臣覺得如今皇貴君的身份比起奴才如何?”

阿紮措瞳仁一縮,腦中飛速旋轉,她這分明就是給慕懷報剛才的羞辱之仇,也是趁機給他放冷箭,不管答與不答都是他理虧。

無聲地握緊了拳,眸光一閃,又開始裝醉,“陛下的後宮當然是陛下說的算,陛下升誰降誰也都憑陛下的喜好。只是我竟沒想到陛下的後宮什麽樣的都有,小白臉和紙老虎,啧啧啧,陛下的品味當真獨特!”

幾句話又把話鋒刺了回去,阿紮措心情大好,拿起酒壺猛灌幾口,霎時渾身通暢。

段槿煊依舊不惱,笑意不減,“這倒是實話,朕的後宮啊,有小白臉皇後,有紙老虎皇貴君,有病貓靖貴君,還有一個卧病在床不能出席的瓷美人寒君。”指尖一停,她探身撐案,屈指置于鼻下,鳳眸泛着幽光擒住他,壓低嗓音,“就差使臣這一頭野狼了。”

作者有話要說:

關于品號我都是瞎弄的QAQ

從高到低:皇後、皇貴君、貴君、君、禦、常侍、選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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