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1)
火把上火光跳耀着,終年不見天日的牢裏充斥着腐黴味,一入地牢,淡淡的血腥氣迎面襲上,痛苦的呻吟聲斷斷續續鑽入耳膜。
沈節随着獄卒緩緩向前走去,牢裏一雙雙空茫死寂的眼睛望着來客,他的心被巨輪碾過,疼痛不已。
獄卒停在牢房前,粗大的鑰匙插入鐵鏈上的大鎖,喀地一聲,鎖被打開。
聲響驚動沈青,她擡起頭,傷已經讓太醫包紮過,但臉上仍然一片紅腫,那是他親手打的,打得他掌痛,心更痛。
拉開下襬,對着女兒盤膝而坐,微涼的手指撫過女兒腫起的左臉。「痛嗎?」
她搖頭,清例目光迎上,回道:「謝謝爹。」
進來大半天,想了很多,混沌的腦袋漸漸清明,是父親這巴掌将她從絕對的權威底下救出來。
阿宸沒說錯,她的争取只會讓情況更糟,爹也沒錯,他知道唯有當爹的狠心了,皇帝才不會越俎代庖下狠手,外婆更沒錯,她清楚自己的執拗會讓自己吃多少苦頭。
所有愛她的人都沒錯,那麽不再懷疑了,錯的是她,她該入境随俗,該遵從這個時代的規則,才能一世安然。
真是的,穿越多年才想通這個道理,可見她不是天才,她沒有想象中聰明。
沈節鼻頭一酸,以為女兒要更恨他了,沒想到……「對不起,是爹不好。」
輕笑,她清楚了,當所有人都靠右走,只有她選擇向左行,本來就會撞得鼻青臉腫,現在不過是一張硯臺把她狠狠撞醒。
「我其實……其實明白的爹的難處,我知道傳宗接代帶給爹多大的壓力,我也清楚爹有多少的不得已,我只是……不甘心。
「我無法結束對爹的愛,只能咬牙認定您是害死娘的元兇,唯有這樣的認定才能縱容自己恨您,我想,也許恨過怨過罵過,就能逐漸釋然,就能忘記失去娘親,心多痛……」
她輕聲說着自己不願坦承的事,聽得沈節心揪心痛,伸手,輕輕撫着女兒的臉頰,說:「既然如此,就用力恨吧,所有的痛,爹來承擔。」
搖搖頭,爹仍然一如過往的縱着她,「我錯了,我不允許自己放下,卻把爹逼入痛苦絕境,我是個自私的女兒,只想着自己。」
「沒關系,爹不在乎痛苦,爹願意妳自私自利,只要妳能夠快活,讓爹做什麽都可以。」他最疼愛的女兒啊,他怎舍得她受苦吃痛,怎舍得讓她在世間孤軍奮鬥?
「對不起,我想清楚了,以後我們只要記得快樂的那一段,把灰暗的那塊丢掉,想起娘,就想着她的笑、她的美、她的無憂,想着我們好好把此生過完,下輩子再将這世的遺憾彌補起來,好不好?」
「好,下輩子妳再當我們的女兒,我發誓會好好寵妳疼妳,再不教妳受一丁點兒痛苦。」
她又哭又笑,伸出小拇指。「拉鈎,沒做到的是小狗。」
一個大男人被女兒稚氣的動作惹哭了,他伸手,與女兒拉鈎。「信爹一回,我會想盡辦法把妳從鎮國公府帶出來,我的女兒,我自己養。」
她又想哭了,小小四品官怎能與鎮國公對上?用命相抗嗎?「不,我想留在殷宸身邊,再博一博,我相信他和爹一樣,是個有情有義的男人。」
「違心之論。」
「不,是我想明白了,若娘堅強一點,或許今天沈家不會是如今境況,柳氏何懼?不過是個跳梁小醜。」
「妳真這麽想?」
「是,我真這麽想。」
沈節滿心安慰。「我的青青長大了。」
「是啊,大人的世界很殘酷呢。」
「怕了嗎?」
「有點,我害怕長大之後必須單槍匹馬對抗整個世界,雖然明知道殘酷是常态,卻仍然無法拒絕長大到來。」她能做的不過是鼓吹自己,在見識過世間蒼桑以後,仍然能夠笑得天真浪漫。
「別怕,爹不會讓妳單槍匹馬對抗整個世界。」
「爹還是像小時候那樣疼我,即使我蠻不講理、胡鬧又乖戾。」
「誰讓妳是我一輩子的掌上明珠。」
緩緩吐氣,抱住父親,她的倔強阻止了多少愛?「爹,對不起。」
他終于等到女兒這句,沈節鼻酸。仰頭,他在心底對妻子說:「蕙娘,妳看見了嗎?我們的女兒終于懂事了,只是付出的代價太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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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習嬷嬷的板子落在掌心上,彷佛失去知覺似的,她冷眼看着板子上上下下,絲毫不覺得疼痛,或許是心痛太過,其他的疼……便不足以當一回事。
打完三十板,常嬷嬷嘴裏覆誦着婦德女誡,雙眼卻看着沈青。
她沒聽進去,常嬷嬷很清楚,沒見過這麽固執的女子,已經三天了,每天三十板,臉上的紅腫褪去,手卻腫得吓人,皇帝親口吩咐的,她連鎮國公的銀子都不敢收,只是這樣的教訓,對她肯定沒有半分用處。
把該說的話說完,常嬷嬷看着一臉漠然的她,語重心長道:「是女人都要痛上這麽一遭,就連尊貴如皇後也無法豁免,男人從來就不能被女人拴在褲腰帶上,妳要曉事。」
這是額外的話了,沈青擡眸,問:「誰讓妳來勸說的?」
常嬷嬷道:「妳也曉得有人關心妳,既然如此,何必讓親者痛、仇者快,日子還長得很,難道妳能拗在這裏,打死不往下走?」
微微一笑,沈青不争辯。「嬷嬷說的是。」
「明日就是鎮國公迎娶徐府貴女為平妻的日子,妳好好想想,許是下午就會有聖旨,讓妳返家。」
「是。」
三天,夠她想清楚很多事,只是心仍無法平靜,誠如她對爹爹說的,不甘心吶。
一段感情結束,最讓人不甘心的是找不到可以恨的人,如果他壞,如果他行差踏錯,讓她可以找到怨他、恨他的理由,或許胸口能夠少痛幾分。
可偏偏錯不在他,是命運、是強權,是這個世界壓着他的頭、逼他犯錯,教她想恨也恨不起來。
這種不甘走到最後,會演變成什麽?無疾而終嗎?
無疾而終,他們的愛情,無疾而終,他們的關系,無疾而終,所有與他們有關的一切一切再一切……
如果從一開始他們之間就注定無疾而終,為什麽非要讓她來這麽一遭?歷劫嗎?她又不是仙女,何來下凡受難之說?
皇帝的硯臺砸出她對現實的認清,砸出她的明白,明白不是所有穿越女都可以得到所有人的吹捧與喜歡。
她不特別幸運,此生與前世一般,她拚了命往前走,她鼓吹自己不畏風雨、不懼險阻,她以為總會走出柳暗花明,走出一段錦繡康莊,誰知……都是一樣,人生始終是她踽踽獨行……
鐵鏈聲響再起,她擡頭,看見面前站着穆穎辛和陸學睿。
直覺地,目光在他們身後搜尋。
穆穎辛道:「不必找,皇上不允許阿宸來。」
陸學睿接話,「連我們也是求了皇舅舅好久,他才肯讓我們進來看妳。」
點點頭,看見陸學睿左眼上的烏青,是阿宸打的嗎?沈青失笑,對他說:「對不起,害你受苦。」
一句對不起把陸學睿給石化了,她是沈青欸,是成天到晚翹着尾巴臭美到不行的沈青欸,她怎麽可以跟他說對不起?她的腦袋被皇舅舅給砸壞了嗎?還是被常嬷嬷的板子給打壞了?鼻子突然間酸得厲害,他很想罵髒話。
穆穎辛也很火大,不是因為她的笑,是因為她的慘狀。
她怎麽可以這麽樵悴,怎麽可以把她那股不可一世的驕傲給消磨殆盡,才三天吶,不是三十天、三百天,她不是很厲害的嗎?怎麽可以這麽快就認輸?
未來,她還有一場仗要打,失去鬥志,她憑什麽得勝,徐嬌娘可不是易與之輩啊。
「還笑得出來?知不知道為了妳,外面都快翻天了。」穆穎辛怒道。
翻天?她苦笑搖頭。「別把我說得那麽厲害。」她哪有那麽大的影響力?
「什麽厲害,妳根本就是個禍害!」
短短三天,她把自己折騰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每頓她不吃的飯送到阿宸跟前,他就要發作一頓。
他家後院那片竹林已經剩不了幾竿竹子,本來這幾天他們應該好好研究對齊國的戰役,但阿宸一顆心被她牽着,哪有多餘心思。
她就是個禍國殃民的大災星!
他很生氣,非常非常生氣,她怎能笑得這樣沒心沒肺,怎能把痛苦掩飾得教人無法察覺,她就是這個樣,前輩子才會直到死了,他才曉得她過得多痛苦。
女人不是很會哭的嗎?不是很會鬧的嗎?她可以又哭又鬧,鬧到沒人拿她有辦法,不得不妥協啊!
可是她仍然笑得雲淡風輕,回答,「既然知道我是個禍害,那就別管我了吧,珍惜你該珍惜的女人才值得。」
一句話,她把穆穎辛堵得無話可說。
穆穎辛不說話,陸學睿立馬接口。「妳以為我們有多想管妳?臭美,妳永遠都這麽臭美,要不是看在同窗之誼,誰理妳啊,妳知不知道妳受傷,阿宸有多難受。
「他是個再沉穩不過的,自姨丈表哥們死後,他再也不肯沾半口酒,他說這輩子要時刻保持清醒,清醒地看着世道如何還他一個公平。
「可這幾天,他都泡在酒甕裏了,妳怎麽可以讓他這麽痛苦?妳怎麽可以把他害成這樣,沈青,妳太可惡……」
陸學睿一句句數落,卻不由自主地去翻看她的手心,她的手腫成這副樣兒,他連看着都覺得痛,她卻仍然笑兮兮的,還歪着頭看他,好像他是戲子,正在上演一出好戲。
「……妳的手很冰,這裏太冷了……」陸學睿解下大氅披在她身上,又把穆穎辛的披風搶來,把她的腳蓋得密密實實。「下回要往皇舅舅跟前讨不痛快時,一定要記得多穿兩件衣服,要不阿宸會心疼的,妳知不知道妳把他折騰成什麽樣……」
然後,他周而複始地說着相同的話,不斷說、不斷叨念、不斷心疼着。
「是我對不起他。」她輕輕回答。
不傷心、不難受,臉上笑容依舊燦爛。
這樣的表情應該讓人放心的,可穆穎辛心慌了,他隐約覺得不對,彎下身,一把扶住她的肩膀,鄭重道:「妳沒有對不起誰,沒有人願意情況變成這樣,可時局如此,妳頂不住,就要學會彎腰。」
沈青認真聽着,認真點頭。「你說的對。」
她的配合讓他更心慌,女人不該是這樣的,他有一屋子女人,他很清楚受委屈的女人會用什麽方式來表達自己,所以……不對勁!
想敲出她真心意似的,穆穎辛變得多話,「妳必須相信阿宸,他不會對不起妳。」
「好。」
「事情終會過去,雨過必會天青,苦難只是一時的,妳必須熬過去。」
「好。」
他絞盡腦汁,說出一堆勵志佳句,她每句都回答好、知道、我明白,乖巧到不像沈青。
她看着他,等他說下一句,然後……
還能說什麽?該說的全說了,她通通應聲同意,這是規勸人的最佳版本,他應該滿意的,就是皇帝在此,也會因為她的孺子可教感到高興。
但穆穎辛就是覺得不對。
「妳有話要跟我說嗎?」穆穎辛問。
她偏頭想了想,回答:「人總是在開解別人時振振有詞,勸服自己時卻執迷不悟,你說,為什麽?」
是回馬槍嗎?在他為她擔心焦慮的時候抛出這一句,她就那麽擔心他喜歡她?硬着頭皮,他回答,「我像妳那麽蠢嗎?我有什麽需要開解的,我好得很。」
她看着他,沒有非要辯駁。「大概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劫難要度吧。」
步出地牢,多話的陸學睿轉為沉默,他抓頭撓腮,好半晌才擠出一句話。「奇怪,青青明明表現得很懂事,為什麽我覺得她要造反。」
穆穎辛看他一眼,連魯鈍的阿睿都發現了……
怎麽辦,她把心牆築得又厚又寬,任何人都敲不開了嗎?
「啊,不對不對,她沒要造反,她是痛得太厲害,常嬷嬷肯定把她往死裏打,皇舅舅太狠了,不行,我得回去找點藥膏,先走了。」陸學睿自言自語說着,之後狂奔起來,像只急着逃竄的野猴。
看着他的背影,穆穎辛浮起些許笑意。
陸學睿也喜歡青青對吧?不奇怪,和她相處過的人,哪個不會喜歡上她?
他以為經歷過一世,他的退出可以讓她安然,誰曉得……早知道……
早知道又能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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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個進牢獄看她的是杜玫,沈青怎麽都沒想到她會來。
她和穆穎辛、陸學睿不同,看見她的慘狀,沒有罵她、沒有心疼她,只是靜靜地往她身旁一坐,為她敷好藥,與她肩并肩,頭碰頭,像對好姊妹似的靠着彼此。
「痛嗎?」
「痛。」
「後悔嗎?」
「對什麽後悔?頂撞皇帝、為自己争取,還是……愛上殷宸?」
「前面那些,妳肯定不會後悔,如果沒有讓妳争過就放棄,妳必定會痛恨自己。」沈青猛地擡眼,亮亮的眼睛望向杜玫。原來最懂她的,不是相處多年的穆穎辛和陸學睿,而是杜玫。
「所以妳問的是,愛上殷宸?」沈青問。
「對,愛上殷宸,後悔嗎?」
她回答,「不後悔。」
「為什麽?」
「積年累月、腐草化螢,長時的蟄伏只為換得數日閃耀,螢蟲會後悔嗎?」
杜玫沉吟半晌後,搖頭。「所有的渴望與執着,都要付出代價。」
「對,哪怕是粉身碎骨,也不枉走這一遭。與他相愛相戀、相知相守的日子,在我的生命中占據的部分很少,但我不願意割舍,就算痛也不後悔。」
「值得嗎?」
「值得。」
「但『值得』過後呢?」
「以前沒想過,但現在得好好想想。」
然後兩個人又肩碰肩、頭靠頭,認真想起來。
平和的臉龐不見怨怼,分明兩個女人心裏都有傷,卻安詳得讓人看不出痛,彷佛這裏不是陰暗的監牢,而是青山綠水、白雲藍天,惬意的好友,在風和日麗、百花盛開的季節裏,說着少女心事。
杜玫先開的口。「以前沒想過,是不是因為認定了愛情會天長地久?」
「是啊。」
「天長地久是不是很稀有,才會讓多數的人都不了解它是什麽?」
「是吧,遇上的人肯定不多。」沈青點頭。
「那妳覺得天長地久是多久啊?」
「不能用多久來解釋。」
「不然要用什麽解釋?」
「應該說是……認定你了,認定一個永不反悔的承諾,認定一份永遠不厭膩的感情,并且願意從今天開始到死亡之前,都遵守這個約定。」
「那是婚姻,很多人不愛了,仍然在婚姻中守節,即使舍棄快樂幸福,即使生活無味仍然守着,這樣算天長地久嗎?守着這樣一份天長地久有什麽意思?」
「所以啊,約定仍在,感情無存,這樣天長地久便失去意義。」
「妳很看重愛情。」
「是啊,很看重。」
「可是愛情很危險呢,一旦愛上,就容易受傷。」
「愛一個人,便是給了對方傷害自己的權利,還往往是心甘情願,樂在其中,只是世事無常,最怕付出一切,卻換來一身傷。」
「對啊,最怕付出一切,卻換來一身傷。」杜玫喃喃地重複她的話。
「妳愛穆七,對吧?」
「嗯,曾經很愛很愛很愛。」笑容在杜玫嘴角張揚。
「後來呢?」
「不想再愛了。」
「為什麽?」
「因為很累。」
「是很累,不是很傷?」沈青問。
她認真思索兩者的不同,然後搖頭,堅持。「是很累,不是體力被消耗的累,是疲于應付日常瑣碎的累,單獨看每件事都不算大,但堆在一起就會被壓垮,而不被愛……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不被愛」不是一根稻草,是一塊巨石,是真真切切把妳壓垮的力量。」
杜玫苦笑,伸手攬過她。「妳可不可以不要這麽聰明?」
「對不起,辦不到,誰讓我打出生就是個天才。」
「天才沒啥了不起,還不是和蠹材一樣,會在愛情裏受傷。」
「這句話,我無法反駁。」
「本來就無法反駁,女人只能認命。」
「這就是天才和蠢材的不同了,蠢材只能将就,天才卻能改變。」
「改變?」從成親那日起,一生就成了定局,怎麽改變?杜玫不解。
「杜玫,我想離開……」
離開?女人可以擁有這個選項嗎?她應該大力反對的。
穆穎辛讓她來是身懷任務,她必須負責說服她、安撫她,必須讓風風雨雨停在這裏,必須鼓吹她鼓起勇氣,朝前方走去。
可是,出現一個她連想都不敢想象的選項……怎麽辦?「離開就能全身而退嗎?」
「可以。」
然後,兩人互視彼此,在沉默中間交流,兩只冰冷的手交握着,慢慢地,溫暖了彼此,慢慢地,思緒清晰,慢慢地,杜玫笑出一抹豔麗。
她說:「我明白了。」
直到婚禮當天,沈青才被放回來。
天未亮,杜玫再次進到牢裏,幫她梳洗打扮,為她勻粉換裝,杜玫慢條斯理地做着熟悉的事,她與沈青說着言不及義的話,好像不這樣說話,這些舉動就會和傷心挂上等號。
兩人都假裝無所謂、假裝很開心,假裝今天即将要發生的事情影響不了自己。
「王氏鬧死鬧活,說爺沒有雨露均沾,總是偏了江氏。」杜玫說着,然後忍不住笑開。
「她們居然請妳這個正室嫡妻來當判官?」腦子壞了嗎?
她這樣認定着,卻偏偏所有的人都認為,丈夫娶平妻、她卻鬧到皇帝跟前,這才是腦子壞掉的病征。
「是啊,我也想不透呢,是不是因為我太賢良大肚,寬厚仁慈?」
「這是好還是壞?」
「好壞各一半吧,好的是,可以把傷心降到最低,壞的是,我都不曉得自己是妻子,還是管事。青青,妳認為值得嗎?」
「值不值得要由妳來做評斷,誰都作不了妳的主。」
「也是,有的女人掌了權便覺得安然,有的人非要一份真實感情才感到心滿。」
「妳是哪一種人?」
「妳問錯了,妳應該問,我被塑造成哪一種人?」
她是後者,卻被教育成前者,穆穎辛的感情不屬于她,即便她掌了一世的權,即便所有人都覺得她安然,但只有她曉得,其實……心一直是空着的。
杜玫沒有回答,但沈青已經知道答案。
「好了,妳看起來很好。」她扶沈青起身,上下打量,沈青不是美麗到令人無法忘懷的女子,但她有股天生魅力,能将所有人都吸引。
所以殷宸被吸引,陸學睿、穆穎辛被吸引,身為妻子,她應該深深忌妒的,但她無法,因為她也被她吸引。
「妳可以嗎?」可以應付今日的場景嗎?杜玫問。
「妳會陪着我嗎?對不起,我第一次對自己缺乏信心。」
杜玫與她目光相對,點頭。「我會一直陪着妳,半步不離。」
然後她們像兩個小女孩子似的,勾住彼此的小指頭,走出陰暗潮濕的地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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禮部的人一催在催,但殷宸非要等到沈青回府才肯上徐家迎親,他的堅持急壞了禮部官員。
終于馬車停下,馬車裏,杜玫與沈青再次對上眼。
沈青笑着說:「怎麽辦,心還是會痛。」
「我懂這種感覺,我有經驗。」杜玫笑着回答。
兩人像戴上面具似的,說着言不由衷的話。
「經驗教會妳什麽?」
「教會我,痛久了自然會麻木。」
無預警地車簾被掀開,殷宸出現,他朝她伸手,沈青沒有拒絕,把自己的手伸出去。
殷痕舍不得握,他知道她手腫,他将她抱下馬車,不顧旁人目光,緊緊地把她抱在懷裏。
他想問:「妳好嗎?」
可是不必問,她不好,一點都不好,即使她假裝自己很好。所以他沒說話,只是抱着她,只是把頭埋在她的頸窩中。
「對不起。」殷宸說。
她想回答沒關系,但無法說出口,因為有關系的呀,很大的關系,那個「關系」讓她全身都痛,尤其是胸口,尤其是那顆紅通通的心髒,痛得她無能為力安撫他的情緒。
咬唇,使盡力氣把眼淚憋回去,再用盡辦法擠出一個難看到極點的笑容,她說:「去吧,去做你該做的事情。」
手臂一僵,他不想松開她,但禮部官員上前催請,他不得不強迫自己松手。
「走,我們回家。」殷宸說。
她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并不是拒絕他的提議,而是反對他的話,因為鎮國公府再也不是她的家。
沈青跟着殷宸進府,杜玫随後下車,她看見穆穎辛站在國公府門口,眼裏只看得見青青。
誰說她不是悲劇一員?一樣的,她也得用盡力氣才拉得起笑顏,不過她确實經驗豐富,所以她表現得無懈可擊。
輕移蓮步走到穆穎辛身邊,杜玫屈膝為禮。「爺。」
穆穎辛這才看見她。「辛苦妳了。」
她搖頭,心微苦微澀,她騙不了自己,沒錯,壓垮駱駝的不是草,而是巨石,是一顆名為「不被愛」的巨石。「不辛苦,還有事要張羅,妾身先進去。」
「嗯。」
再次屈膝,杜玫走進鎮國公府。
對沈青而言,整場婚禮像個嘲諷鬧劇。
她笑臉迎人,接下每個賀客嘴裏的恭喜,她不知道喜在哪裏,卻回贈一句句感激。
沈青的勉強和努力,玉華長公主全看在眼裏,她舍不得媳婦,把她拉到一旁說:「這裏交給管事,妳回房休息。」
她笑着搖頭。「沒事的,我可以。」
玉華長公主和靜娴姑姑互望一眼,愁了雙眉。
喜轎迎回來了,炮仗燃起,這回禮部和上次一樣盡心,把婚禮辦得熱鬧精致,鑼鼓聲一下下敲在她心頭,她都不曉得自己的心髒可以挨上幾下?
客人不少,全是給皇帝和鎮國公府的面子,昨兒個宮裏還特地賞下一只三尺長的紅珊瑚,足見皇帝有多重視這門喜事。
也是,再過幾天,糧草備足,鎮國公就要率兵出征。
站在門口,看着殷宸踢喜轎,沈青沒讓笑容遺失,心裏想着,原來他迎親時是這副模樣的呀,可惜自己當時蓋着喜帕沒看見。
這樣的他很帥氣、無比英挺,這樣的男人誰都想嫁,是她運氣好,搶得頭香,只不過之後的好運氣有人接手了。
殷宸擡眼,視線與沈青相接,她笑得客氣而疏離,臉上不見半分妒意,他想上前對她說話,她卻朝他點點頭,轉身應酬客人。
夜深人靜,新人在喜房裏安置下,沈青以為忙過一天,洗過澡就該累得無力心酸了,沒想到躺在床上,依舊輾轉難眠。
戰況激烈嗎?男孩今夜将要變成大人,她卻提不起勁恭喜他。
嘴巴說不後悔,還是有幾分後悔,為啥要堅持到及笄啊?為什麽要把他的第一次讓給別人?瞧,連滋味都沒嘗過就要下堂離異了,真不曉得談這場戀愛要做什麽?只圖個心力交瘁嗎?
不過,怎麽能怨?是她把傷害自己的權利交到他手中,她便只能接受。
心悶得厲害,她坐起身,想起那年他們在屋頂過年夜。
沒有月亮,只有滿空星辰,密布星子的夜空裏,世界變得很大,人卻變得渺小,小到喜怒哀樂不重要,小到再大的事兒也變成芝麻粒子,怨恨離自己好遠好遠,安寧靜逸就在身邊。
他說:「以後心情不好,就看看星星吧!」
于是她下床,推開窗,她仰頭看着天上銀河,想象着自己的渺小。
真的,她努力了,努力不讓自己傷心,努力讓自己平靜,但……她的努力失去效果。
原本她覺得幸運,至少宅鬥宮鬥這種事與她無緣,沒想到會遇到柳氏下毒。
然後她到了偌大的鎮國公府,這裏有寵愛她的丈夫,疼愛她的婆婆,她相信這個結果叫做否極泰來,之後再大的雨雪風霜,也會有個叫做殷宸的男人為自己擋着,她只要在他的羽翼下安逸即可。
誰曉得事情不是笨蛋想的那麽簡單,福無雙至、禍不單行,世間事總是如此相似。
怎麽辦?痛吶,光是想象一個女人躺在他胸口,她就痛得無法忍受。
她的神經系統肯定比別人脆弱,,為什麽所有女人都能忍受三妻四妾,到她身上就變得無法忍。
關上窗戶,翻出書冊,她逐字逐句地讀着。
很可憐,命運竟然把她逼到絕地,讓她只能靠念書來平定心情,學霸這兩字在此刻變得分外悲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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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什麽時候亮的?她不是太清楚,只覺得一抹剌目,張眼才發現自己已經不在牢裏。
梳洗過,下人送來早膳,看着平日裏喜歡的餐點,覺得索然無味。
「夫人,公主請妳過去一趟。」
「好。」她提起精神,起身往外,只是腳步分外沉重。
她知道的,這是身體在對她提出建議,建議自己不要走出這扇門、這座院子,最好像烏龜那樣,用厚厚的殼把自己裹起來,藏在最安全的地方。
但成人的世界并不容易,躲避不是最好的解決方式。
再深吸氣,她逼迫自己走出安全區域。
天很藍、空氣很清新,沒有PM2.5的侵擾,這樣的環境很适合移民,只是啊……她對環境的要求比正常人來得高。
下意識加快腳步,她和殷宸都不喜歡有人跟在身後,所以夫人出門,身後沒有大陣仗,但徐嬌娘不同,她的陪嫁足足有六十幾口,初來乍到,不曉得怎麽安排,沒事可幹,主子出院子,身後便兩兩列隊,跟了不少人。
但那麽誇張的長尾巴,沈青沒看見,她只看見徐嬌娘手上挽着的男人。
又一次想要反駁殷宸的話,誰說會一切照舊?
分明不同了呀,至少站在他身邊,享盡寵愛的女人,再不是沈青。
目光相對間,沈青想要避開,但徐嬌娘不讓,她拉着殷宸往沈青跟前走來,直到站定T,沈青才正式看清楚她。
徐嬌娘長得不太漂亮,但也不算醜,畫着濃濃的妝、穿着豔麗的衣裳,再醜的人熱熱烈烈打扮起來,三分姿容也會添上五分顏色,但讓人無法忽略的是她眼角眉梢的傲氣,上勾的丹鳳眼,帶着炫耀目光,對上沈青。
那是個備受嬌寵的女子,也唯有順心遂意,日子過得逍遙自在的女人,才能驕傲得如此光明正大。
未語先笑,眉眼含春,昨日她占盡風光,聽說來吃喜酒的客人比娶沈青的時候多呢。
「這是……」徐嬌娘才說出兩個字,沉吟片刻,道:「先來後到,照理我該喊妳一聲姊姊的,可我比妳癡長兩歲,再加上我是平妻,并非妾婢,所以還是按年歲排行,我喊妳一聲青妹妹吧。」
這麽急着想壓她一頭?沈青笑睨殷宸,不改變?看吧,早就講過,無法實現的承諾千萬別說,早晚會變成笑話的,果真……
見沈青沒反應,徐嬌娘熱情地用另一只手勾上她手臂,道:「待姊姊服侍好相公,得空便去尋青妹妹玩兒,日後擡頭不見低頭見的,咱們姊妹倆得好好培養感情。」她依然不回應,只是持續挂着禮貌性的微笑。
見她一臉漠然,沒有傷心、沒有難受,甚至連發火都沒有……徐嬌娘心中起疑。不對啊,明明聽說她是個妒婦,連皇帝跟前都敢造次,皇帝還為此讓她入獄接受「管教」呀。
柳眉微蹙,沈青不生氣比生氣更讨人厭,好像沒把她看在眼裏似的,怎麽,瞧不起對手?還是認為自己必勝無疑?
哼,也不想想自家爹爹是什麽身分,沈家拿什麽跟徐家相比?更別說如今開戰在即,皇帝還得重用徐家人呢。
吞下怒火,徐嬌娘笑得越發嬌媚,她壓低聲音對沈青說:「妹妹服侍過爺,必定知道爺有多勇猛,姊姊今兒個差點下不了床呢,不知道妹妹那裏有沒有得用的膏藥?」
這是炫耀文,炫耀兩人的水乳交融,很粗糙、幼稚的手法,可偏偏還真的打中她的點。臉色微凜,沈青抽回手退開兩步,道:「母親有事找我,我先行一步。」
殷宸眉心凝重,口氣卻無比溫柔,他對徐氏道:「嬌娘,妳先到前頭等我,我說幾句話馬上過去。」
「好,別耽擱太久,皇後娘娘還在等我們進宮謝恩呢。」
「好。」
目送徐嬌娘離開,殷宸伸手拉沈青,她一閃,将手臂收到背後。
她拒絕他的碰觸?心微涼,卻不知道該拿她怎麽辦?
「妳在生氣?」明知道她會生氣,也明知道這是避免不掉的事情,可是……他把聲音壓低,用只有她聽得見的音量道:「為她,不值得。」
沈青輕笑,為徐嬌娘生氣?當然不會,不過是個與自己不相幹的人,能惹惱她的,只有自己在乎的人。「你現在要和我讨論情緒問題嗎?別,會浪費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