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1)
月前,一部粗陋的馬車從七皇子府後門離開,馬車是負責采買糧食的廚娘管事專用,但內部被改裝得幹淨舒服。
沈青上車時發現杜玫也在,吓一大跳,直覺想趕她下車。
杜玫不着惱,反倒滿面春風問,「為什麽妳可以離家出走,我不行?」
沈青指指她的肚子。「妳有孩子了。」
拐走七皇子妃是大罪,連七皇子的嫡長子也一并帶走,她的人頭還要不要?
「妳的意思是,孕婦沒有追求幸福的資格?女人該為孩子犠牲一切?」
她的話讓沈青發愣,片刻後她公平地回答,「妳有追求幸福的資格。」
然後她們一起出京,一起往南方走,她們選擇在溪山村定居。
溪山村不是大村,但離附近幾個城鎮都不遠,最多一、兩個時辰路程,村裏有三十幾戶人家,多半是農戶。
溪山村之所以出名是因有村後有一座書院,規模不大,但能進去就讀的幾乎是附近鄉鎮學子中的佼佼者,它和青山書院一樣有嚴格的淘汰制度,所以裏面找不到拐瓜劣棗——像陸學睿那一款的。
邵青再度當上學霸,每次考核都是全書院第一,而懷着孩子的杜玫只能乖乖待在家裏,哪裏都去不了。
離開鎮國公府時,沈青把嫁妝裏的銀票全帶走,杜玫也一樣,她算準了不再回京城,不光銀票金錠,她連值錢的頭面也帶走。
眼看杜玫的肚子越來越大,沈青不敢讓她做家事,因此房子剛買下便立刻雇用林嫂子打理家務。
「林嫂子,隔壁很熱鬧,有人搬家嗎?」杜玫問。
她躺在床上,臉色蠟黃,一路奔波消耗她大量體力,進村第一天沈青就請來大夫診治,在大夫的嚴重警告下,她再也不敢下床。
「是啊,搬來四個兄弟,少爺沒跟少奶奶說嗎?」
沈青又換回男裝,名叫邵青,邵青是登記有案的舉子,剛搬來不久村長就把她的名字報到縣城裏,繼續享受身為舉子的福利。
在書院裏,舉子這頭銜讓她贏得不少敬重聲音,年紀雖小,人人仍喚她一聲爺,杜玫懷着孩子,無法改扮男裝,便扮演起邵青的結發妻,郎才女貌小夫妻,剛搬進來就得到村民歡迎。
「沒呢,昨兒個有些累,相公回來,沒說上兩句話他就催我休息了。」
「少爺心疼少奶奶吶,要不,滿村子裏懷孩子的婦人還少了,有誰像少爺那般對妻子關心備至。」
杜玫點頭附和。「是啊,我命好,運氣更好,能碰到相公。」
「真有那麽好?會不會是娘子沒見過更好的,無從比較。」沈青剛踏進屋裏就聽見林嫂子和杜玫的對話。
「誰能跟我家相公相比?我家相公可是學富五車、才高八鬥、玉樹臨風、卓爾不凡的男人,連天上仙女看見都會動凡心呢,小娘子能嫁給相公,命自然是一等一的好。」
見兩夫妻互相調侃,林嫂子抿唇一笑,道:「我去做晚飯。」
林嫂子離開,杜玫朝沈青伸手,她握住她的,順勢在床側坐下。
「我們有新鄰居了?」杜玫問。
「對,我回來時跟他們打過招呼。」
「什麽樣的人家?」
「是四個兄弟,身材偉岸,英姿飒飒,五官長得不一樣,但都挺好、挺正派的人物。」
「這般好?那肯定會引得村裏的小姑娘動芳心。」
「還說呢,昨兒個才搬來,今天往村裏逛兩圈,不知惹了多少姑娘家臉紅,連書院裏都有人攔住我探聽他們家的事。」
「妳能知道多少,就找妳探聽了?」
「不多,目前只曉得他們的名字很特殊。」
「多特殊?」
「金旭、木儀、火曜、土劭,我問大哥怎麽五行缺水,金旭回答:水是妹妹,嫁人了。」
「他們做什麽的?」
「瞧那模樣應該是有點家底,并不急着找營生。剛剛在外頭同他們說一會兒話,聽說這兩天金旭、木儀就要到書院報到,說不定會和我成為同學。
「火曜是個練家子,說要參加武舉,拜了師傅學兵法。至于最小的土劭,我不知道他做什麽的,皮膚白皙、模樣清秀,像個風流公子,只是脾氣有些古怪,不太愛與人打交道,但瞧他的模樣也有幾分武功。」
「有雇人做飯打掃嗎?」
「沒聽說。」
「家裏都是大男人,肯定做不了飯,明兒個我讓林嫂子備些吃的送過去,就當敦親睦鄰。」
「可以,日後有機會我再提醒他們雇個人。妳今天感覺怎麽樣?」
「就是覺得累,幾乎整天都在睡。」
「累就多休息,家裏的事有人照管,妳不要太擔心。」沈青看着憔悴的杜玫,手指滑過她眼下墨黑,輕聲道:「當初就不應該貿然答應妳離京。」
沈青很後悔,太大膽了,竟敢拖着個孕婦千裏迢迢離家出走。
反手握住沈青,杜玫認真回答,「我不後悔,這輩子我沒走過這麽遠的路,我讀過很多書,但大多數的美景風光、凡塵俗世都只能靠想象,這段時間是我人生中最精彩豐富的時候,要不是擔心寶寶受不住,我真想起來彈琴跳舞。」
「想彈琴跳舞,以後有的是機會,這陣子妳給我安分點。」
杜玫咯咯輕笑。「遵命,相公。」見沈青仍然憂心,她轉移話題。「不是說要去跟村長探聽京裏的事?有沒有什麽新消息?」
她們出京城不到半個月就傳來皇帝駕崩的消息,太子登基、改年號正元。
不多久,連同「戰争告捷,齊磊被誅殺」傳回京城的,是勾結大齊的罪臣徐澈被押解返京的消息。
「徐澈未進京,大理寺未定案,玉華長公主已經印好數萬冊小說《殷家軍》,洛陽紙貴,小說被搶購一空,聽說附近的書肆也鋪上貨了。」書院裏的同學争相搶購,借閱風潮鼎盛。
「興文齋的小說本就一書難求,新書上市必定造成轟動,很快百姓就會曉得徐澈喪盡天良、禍國殃民的事了。」
「離京前,我在書稿裏夾了封信,讓靜娴姑姑雇用說書人在街頭巷弄、酒樓飯館說故事,不知道靜娴姑姑會不會做。」
「這麽好的法子,能讓不識字的百姓也了解鎮國公的英勇事跡,靜娴姑姑肯定會照做,我看徐府的好日子到頭了。」
「書院中一名同學,家中有親戚住在京城,他說徐澈進京那天,有不少百姓圍觀,徐澈被人丢石頭、砸爛菜、扔臭蛋,狼狽不堪。」
「殷宸送回來的證據會讓徐澈一族百餘口盡滅吧。」
「肯定會,叛國是大罪,自古以來沒有人能逃得過。」
「那麽,他們很快就會班師回朝?」杜玫問。
「不會,新帝下令讓他們滅了齊國,告慰鎮國公在天之靈。」
「是新帝的命令,還是阿宸的心意?」
「自然是阿宸的心思。」這件事在很久以前的家書中已經提及。「以後,不打聽京城的事了,那些都與我們無關。」
杜玫附和。「好,從此咱們當個安分守己的良民,我負責生孩子、養孩子,相公負責奮發上進。」
「日子會越過越好的,我相信。」沈青道。
「我也相信。」
只是她們都沒想到,在好日子來臨之前,她們先迎來一場災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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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在門外,沈青握緊拳頭,喀啦一聲,樹枝在掌中不知覺間被折斷,斷裂的樹枝紮入掌心,血滲了出來……
從天黑等到天明,杜玫的叫聲越來越微弱,大夫在門外守過一夜,熬好的催生藥不斷往裏頭送,兩個産婆滿頭大汗,輪流從裏頭端出一盆盆血水。
血水被潑在牆邊,血腥味充斥鼻息間,看着血水,沈青表情僵硬、手腳冰冷,對死亡的恐懼讓她動彈不得。
彷佛又回到若幹年前,自己看着母親吐出一口又一口鮮血,她想說話,想要告訴女兒「別怕,娘在這裏,娘沒事」,只是張口,更多的血争先恐後嘔出來,她眼底盛滿哀傷與絕望……
母親努力地想要活下來,她總是自問着,「我的青青還那麽小?我就護不了她了?我走了,青青怎麽辦?」
聽見娘的自問,她貼在門後,緊緊搗着嘴巴,哭得兩眼通紅。
她很想吼叫——「娘擔心青青,就養好身子,就不要為爹黯然身傷,不為旁人,就為女兒,努力地、認真地活下來……」
可是她連出聲都不敢,她怕看見娘眼底的罪惡感,怕娘自責自怨,她只能假作無事,然後更恨爹爹。
是命運嗎?是注定嗎?還是某種莫名其妙的規則?凡是待她好的人,最終都要離她而去?凡是她愛的人,都要傷她一筆?那麽……是不是可以推論出來,她不能愛更不能被愛?
千萬個悔恨,她後悔帶走杜玫。沈青寧可讓她留在那個教人窒息的皇子府,也不要她死,空氣再自由,都不如活着重要,她錯了,錯得離譜……沈青無比自責……
林嫂子看着沈青吓人的目光,忙道:「少爺別擔心,女人生孩子都是這樣的。」
她的話讓沈青抓到救命浮木般,急問:「都是這樣的嗎?都會流這麽多血?都會叫到無力支撐?都會從天黑生到天明,孩子還出不來?」
沈青反問讓林嫂子怔住,當然不是這樣的……但大夫和産婆都盡力着,除了安慰人的話,她不知道該說什麽。
她臉上淡淡的哀傷,給了沈青答案。
所以……不是這樣的,這樣不正常,阿玫就要死了,和她娘一樣,要永遠、徹底離開她……
「不能!阿玫不能死,我進去守着她。」沈青轉身就要沖進産房。
急切間,林嫂子一把拉住她,阻止她往前跑。「不行啊,少爺,女人生孩子,男人不能進去的。」
「為什麽不能,阿玫是我最重要的人,她正在生死關頭,她需要我。」
阿玫說過,要和她同甘共苦,要陪她一世,阿玫說:「我很溫柔,我有足夠的耐心,能把妳心口的傷痕修補……」
這麽好的阿玫怎麽可以死?
都說是她帶着阿玫離開,是她的勇氣鼓勵了阿玫追逐幸福,可是,不對的,她很清楚,是阿玫用最溫柔的力量在支撐着自己,她不能沒有阿玫……
她甩開林嫂子,卻與從裏面快步跑出來的産婆迎頭撞上。
「哎喲!」産婆喊一聲,擡頭發現是主人家,忙道:「邵爺,您得做決定,要保大人還是保孩子?」
已經到這個程度了嗎?必須二擇一了?
舍棄孩子?不可以的,阿玫對腹中的孩子充滿期望,她們為孩子做了很多規劃,這個孩子承載着她們對未來的期望。
如果阿玫醒來,發現孩子沒了,會多麽傷心欲絕?可是……不能啊,她不能舍棄阿玫。她承諾過,要帶阿玫游遍三川五岳,要帶她歷練精彩人生,阿玫剛脫去身上的枷鎖,剛要過一場不同的歲月,不能就這樣沒了……
她正要開口,砰地一聲,大門被人撞開,火曜沖了進來,土劭跟在他後頭,身上背着一只大木箱,誰也沒理會,直接往産房沖。
「你們……」
産婆剛開口就讓火曜的掌風給搧開,轉眼土劭進入産房。
火曜轉身對青青道:「邵家弟弟,我弟弟醫術不差,讓他試試可好。」
沈青說不出話,只能愣愣地看着火曜。
時間過得很慢,沈青在院子裏來來回回走,像熱鍋螞蟻、像無頭蒼蠅,她以自己是很有主見、很堅強勇敢的女人,但死亡的威脅将她的堅強勇敢吞噬殆盡。
終于,在旭日高升時,一聲清亮啼哭傳來,沈青松一口氣,癱坐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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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冷得讓人跳腳,雪積得快一尺深,今年的冬雪很吓人,許多地方都遭了難,無數百姓房子被壓垮,牛羊豬雞被凍死不少,幸好新帝處理得宜,并未發生暴動,朝廷赈銀不斷往下撥,讓百姓吞下一顆定心丸。
這是宅子裏最大的房間,中間擺着桌子,靠牆處一架三個大人都能睡下的大床,右手邊兩張桌子,地龍燒得暖和,阻擋了外頭寒冷。
過去沈青和杜玫分屋睡,然最近幾天兒子造反,每天都要賴在「爹爹」身邊才肯睡,于是三人便窩在一處了。
杜玫想訓兒子,「慈父」卻道:「天氣嚴寒,大雪封路,我正擔心路不通,家裏備下的木炭挨不到開春,一起睡着好,只要燒熱一屋子地龍,吃穿拉撒睡全在這裏,又暖和又舒福。」
沈青都這麽說了,杜玫能說啥,頂多叨念一聲,「慈父多敗兒。」
桌子中間,火鍋正冒着煙,這新鮮吃法是沈青想出來的,有肉有菜、有嫩白豆腐,在寒冬裏,鮮綠色的蔬菜分外難得,她們在屋後搭了個暖房,因此旁人冬天餐桌上見不着的菜蔬,她們家日日不缺貨。
日子再不好過也要吃上豐富的飯菜,這是她們說定的——從此再也不虧待自己,不教自己受半分委屈。
她們不僅不虧待自己的胃,食衣住行樣樣不虧。
自壯壯出生後,她們便翻修起房子,青磚綠瓦高牆,暖房、現代化浴室、沙發……連彈簧床都給折騰出來了。
日子過得自在悠閑,轉眼她們已經在溪山村待兩年,與左右鄰居結交出感情,村民們很樂意與他們交往,一來一往的,家裏挺熱鬧。
沈青從外頭回來,一進屋,杜玫趕緊上前為她拍掉身上的雪,再遞上一杯熱姜茶,姜茶下肚,整個人都暖和起來。
「熱水已經備下,先泡一泡,驅驅寒氣。」杜玫道。
「誰讓妳忙的,這種事讓林嫂子來做就行。」
「我看雪越下越大,怕路上不好走,就讓她早點回家。」
「妳成天顧慮別人,就沒想想自己的身子。」
「真不曉得妳這麽沒膽子,都多久以前的事了,放心,土劭說我的身子已經完全恢複了。」
兩年過去,沈青還沒從她難産的事緩過來,天天盯着她吃藥進補,上個月土劭都開口讓她不必再喝藥了,沈青還是不放心。
「總是小心為上。」
「知道、知道,妳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唠叨了?」
「是妳不省心,家裏明明花錢雇了人,妳還非要自己下廚。」
「林嫂子身子寒,一到冬天碰到冷水身子就不爽利。」洗衣服可以燒熱水,洗青菜可不行,熱水澆下去菜都熟了。
「這般收買人心?難怪村裏人人都誇妳賢德,幾個臭小子還硬杠上我。」
「杠上妳?為什麽?」
手一攬,沈青把杜玫攬在懷裏,往她臉上香一口。「因為我娶了個嬌妍美麗、性格溫良恭儉的如花美眷啊,妳說,誰不羨慕?」
「少貧嘴。」
「什麽貧嘴,我說的是事實,我可是他們眼中的人生勝利組。」
「又說怪話。」
沈青呵呵笑開,看着床上的兒子問:「壯壯怎麽這麽早睡?」
「鬧過一下午,剛才草草吃碗蛋羹就睡着了。」
兩歲的孩子,聰明得讓人頭痛,從早到晚問為什麽,也只有沈青有本事講一堆天馬行空的故事應付。
「真是,我寫了個小故事要說給他聽呢。」
「行!知道妳是世上最好的爹,無人能及,行吧?快去洗澡,吃過飯,幫我寫幾首詩。」
「怎麽,如嬷嬷又上門了?」如嬷嬷是城裏「萬紫千紅」的老鸨,手下的姑娘據說是附近幾座城裏最好的,她常自鳴得意說她調教的姑娘,說第二,沒人敢自稱第一。
不過沈青認為,如嬷嬷的本事不光是調教姑娘,她之所以成功在于眼光精準、勇于創新。
杜玫把譜好曲的清平調往她跟前一送,她如獲至寶,從此把邵家小媳婦當成搖錢樹,有空就買一堆好東西上門,再猛力搖兩下樹幹,逼着杜玫再創新作。
之後,杜玫不僅譜曲,還進出青樓教導姑娘們跳舞,想當年杜玫的舞可是林大家親自教導的呢,當然,不能否認她在這方面相當有天分。
幾支新曲、幾首新舞,再融入她和沈青喜愛的故事,如嬷嬷只差沒喊杜玫親娘了,去年沈青建議如嬷嬷辦場選美大會,屢屢創新的玩法,讓「萬紫千紅」生意大紅,邵家小夫妻功不可沒。
杜玫從沒想過,當年為取悅丈夫而學習的琴樂舞蹈,會成為取悅無數男人的本事。
名門閨秀竟淪落到與青樓女子相交,換了旁人肯定要自傷自悲,可她身邊有個想法與衆不同的沈青,她怎會流于俗套,自怨自艾。
「上回的《青樓怨》讓生意好上将近翻倍,如嬷嬷想乘勝追擊。」
《青樓怨》描寫一名女子家道中落、淪落風塵,卻遇上當年的青梅竹馬,兩人再見面,情愫暗生,無奈竹馬事業有成、有妻有子,多情多才的小青梅只能抑郁而終,這戲打中妓子的心,演來更是入木三分,而男客們看了戲也感觸頗多,對妓子們更加憐惜慷慨。
能從男人口袋挖出更多金銀,這樣的戲碼自然是成功的。
「快過年了。」沈青提醒,她可不想杜玫太累。
「所以我只答應給一首詩、再譜上曲子,曲子不難,詩就勞煩相公啰。」
沈青哂笑,詩更容易,不就是剽竊,腦子轉兩下就有。
「好,吃過飯就寫。」她拿起杜玫備下的衣服走往隔壁浴間。
今晚吃的是魚肉火鍋,沒有擺酒,沈青好學,晚飯過後還要讀書,往往不過子時不熄燈。
看着幾乎是透明的魚片,沈青比出大拇指,攬過她的肩,笑道:「我的好娘子竟有如此手藝?」
「這算什麽,我可是從小被訓練要當皇後的,琴棋書畫女紅廚藝、德言容功,哪樣能夠難倒我?」話是笑着說的,只是細辨會發現她的眉心染着郁色。
沈青明白,杜玫一輩子都在為當皇子妃而努力,可最終發現,心心念念的良人……不值得她的努力。
「恰恰是我有福氣,才能得此佳媳。」
杜玫涮了片魚肉送到她嘴邊。「所以啰,要好好珍惜呀。」
「魚很新鮮,是林嫂子買的?」
「火曜送過來的。」
自杜玫生産過後,兩家結下緣分,杜玫常讓林嫂子做了飯菜往那邊送,也常攬下縫縫補補的瑣碎事,而沈青更幫金旭、木儀開小竈,指導他們練字習文。
四兄弟也懂得回饋,挑柴送水、看病送藥,事事不缺,從此,兩家人感情越發緊密。
「這麽冷的天還捕魚,真難為他們了。」沈青道。
「我問過,金旭說不立業,不成家,男人的事業心就是重。」
「關男人什麽事?難道妳的事業心不重?」杜玫淺笑。
沈青想想,也對。「妳還不是一樣,幾次從如嬷嬷那裏賺到銀子之後心也大了呢,要不是壯壯還小,前幾天妳還說想要開個戲園子。」
「所以事業心不分男女呀。」
看着一身荊釵布裙的杜玫,沈青拉起她的手翻過,指間出現薄繭。
以前這雙手有專人打理,現在這雙手卻要打理菜園子、打理廚竈瑣事,過去她的頭發衣飾、身上每寸肌膚都有下人悉心照料,現在她卻要悉心照料起一家人的吃穿用度……
「不必太擔心銀錢上的事,等我當了官,自然不會短了家裏的嚼用。」沈青語重心長道。
杜玫失笑,她老說要考狀元,但,怎麽能呢?又沒有能護航的穆穎辛和殷宸在。
她從沒認真看待此事,只當是沈青的幽默,但杜玫相信家裏不會窮,有沈青在、有她在,她們會共築一個幸福窩巢。
「哪會缺銀子?別忘記,咱們帶多少銀票出門,等開春買幾塊地租人吧,當個四體不勤就能收租過活的包租婆。」
其實生活上的花費并不多,不必金食玉馔、不需綢衣錦緞,日子一樣可以輕松自在,百姓的生活自有別樣的樂趣。
「跟着我,後悔嗎?」
「要是沒跟妳出京,我才要後悔。」以前不懂得恣情恣意、随心所欲是何等幸福,現在明白了,再讓她回到金絲籠裏,對不起,辦不到。
「所有的事都要付出代價。」
「如果錦衣玉食是我該為自由付出的,我願意。」
「可是妳真的想辜負美好年華,和我演一輩子的假鳳虛凰?」
杜玫這般美麗聰慧,這般嬌巧可人,她是貨真價實的古代女子,不該生生被耽誤。
「有什麽不好嗎?」
「就算穆七不值得,總會有值得的男人。」沈青道。
男人啊……她搖頭,說:「我只想帶大壯壯,不想受人控制,不想往東卻必須勉強自己往西走,更不想再介意別人的期待與目光。」
那種宅鬥宮鬥、心機用盡,心血耗極,日日守節守禮,連笑都不敢随心的日子,她過怕了。「不過,如果青青……不要顧慮我。」
「如果我怎樣?」她歪着臉,沖着杜玫笑。
「我們都清楚,阿宸從來都不想辜負妳,只是當時的局勢迫得他身不由己。」杜玫總是覺得,離開殷宸是沈青的重大損失。
「我知道不是他的錯,但問題不在這裏。」
「問題在哪裏?」
「我無法與另一個女人共有丈夫。」
「也許阿宸并未将徐嬌娘當成妻子,于他,徐嬌娘只是一個……」
「權宜之計?」沈青接口。
「對,為了讓之後的事情發展順利的權宜之計。」
「或許吧,但事實上他們有肌膚之親、有孩子,有一輩子都脫不了鈎的聯系,徐嬌娘再不受他所喜愛,都是他一世無法推托的責任,樂意也好、不樂意也罷,她注定是阿宸的女人。妳比我更清楚女人的嫉妒有多可怕,假設我留下,假設阿宸偏寵于我,假設他把徐嬌娘這個過牆梯放在二芳……」
杜玫接下她的話。「徐嬌娘會恨妳,她的孩子會恨妳的孩子,一個不健全的環境會讓孩子的性格變異,輕則兄弟阋牆,重則手足相殘。」
她懂的呀,一向都懂。
「對,我無法把自己的幸福建築在別人的痛苦之上,我無法無視旁人的怨恨,自在地快樂着。罪惡感有很強的殺傷力,它會謀殺我們的幸福、快樂甚至是愛情,我不想承擔那種下場,所以,必須離開。」
已經講過很多次,她從來不認為徐嬌娘是壞人,也許她嬌恣、任性、犯傻,但絕對不是壞人。
她所有不好的舉止,都是因為恐懼,都是因為想要保住自己的位置。
「我明白,但妳離開阿宸……太委屈也太遺憾。」殷宸不是穆穎辛,他對沈青的在意,她全看在眼裏。
「人生何處不委屈?妳出生世家,嫁得人人羨慕的好丈夫,但妳不委屈嗎?」
點點頭,杜玫道:「不管怎樣,我只想告訴妳,別被我和壯壯牽絆,妳有權利做妳想做的事。」
「壯壯不是我的牽絆,他是我兒子。」沈青鄭重回答。
一笑,杜玫點頭。「知道了,以後就麻煩相公多照顧啰。」
杜玫為她舀一碗湯,沈青端起湯,輕吹幾口氣,未入口,她輕喚,「阿玫。」
「怎樣?」
「過了年,我想回京。」
「回京?為什麽?」她們千方百計才離開那裏,為何要自投羅網?
「我要參加會試,順利的話,明年四月,會參加殿試。」
杜玫擡眉對上沈青,她是認真的,不是玩笑話……「可是,入考場必須搜身,妳怎麽能通過?過去有阿宸在,可以幫妳避開這一關,如今他不在,妳連進考場都難。」
「我有辦法的。」她是現代女人,不介意身上被摸兩把,何況又不是脫光了查,還隔着裏衣呢。
要是運氣好,碰到肯收賄的……
大穆朝選仕很看重人品名聲,考場管理得很好,不只空間舒适還供應三餐,監考的人很多,比例是一比十,想要作弊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通常童子試、鄉試搜身這道手續會比較嚴謹,而對于已經通過兩層考核的舉子,到了會試這關比較松,畢竟都是好面子的讀書人,誰肯作弊毀名聲,何況舉子都可以當官了,若是
因為作弊革去功名,多年努力毀于一旦多可惜,更別說誰會料得到女人竟想和男人搶官位?
「萬一妳運氣好,同朝為官,妳和阿宸早晚會碰上。」
說到殷宸,沈青垂下眉睫,再擡眼時篤定道:「他不會揭發我的。」
「這麽有把握?」
「欺君大罪,他不會想看我被砍頭。」「妳賭得太大。」
「是,但我敢賭。」
杜玫失笑。「妳賭阿宸在乎妳,賭他願意助妳完成夢想,也賭當不成夫妻,他仍想成為妳的摯友,在官場上助妳過關斬将?」
「對。」殷宸是個好男人,他重感情、負責任,他對她的好,她從未忘記,若不是注定無緣,她何嘗願意與他分道揚镳。
「妳這根本不是賭,是綁架,綁架他對妳的感情。」
沈青微笑,卻不反駁。
她的固執無人能解,若幹年前她念書、考取功名,是為了向父親證明女兒不輸男子,如今……她是為了證明,不管在哪個朝代,只要她願意,就可以讓自己過得風生水起,即使她是世人眼中卑賤的女性。
她有嚴重的驕傲癖。
在短暫的沉默之後,沈青道:「別想太多,他還在邊關呢,等他回來,說不定我已經外派為官,再見面也許是多年以後。」
「我寧願自己少想一點。」
「所以,跟我回京嗎?」
杜玫搖頭,她和沈青情況不同,她不想回京,就算穆穎辛不在,父母親人舊識通通在,她不願意回到那個讓自己窒息的所在。
「我在這裏等妳,若妳外派為官,我便随妳赴任,如果……」真考上狀元,真進了翰林院……再說吧!
「也好,壯壯小,別折騰他。」
「如嬷嬷那邊得趕緊交代,接下來可有得忙了。」
「考試的是我,妳忙啥?」沈青俏皮地觑她一眼。
「忙着幫妳做束胸,制新鞋、裁新衣,還得想辦法在下面幫妳添點東西,讓妳在搜身那關能夠躲得過去。」
添點……噗!沈青大笑,一把抱住杜玫。「還是娘子考慮得周全。」
「別笑,出門在外,妳要是敢拈花惹草,弄出一本風流帳,回來以後看我怎麽罰妳!」
「不敢不敢,我的小娘子,相公必定規規矩矩,平平安安出門,完完整整回來,娘子給添的小東西,絕不敢擅自動用。」
兩人一說一笑、一搭一唱,寒冷的夜裏,邵家無比溫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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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十幾名黑衣大盜從四面八方向溪山村包圍,他們動作迅速利落地四處穿梭,最後停在邵家門口。
原因兩個,一是邵家屋宅看起來最新最好、最像大地主,既然是搶劫,自然要挑肥羊下手。二是老大缺個壓寨夫人,聽說這家女主人長得傾國傾城。
目光微閃,點頭示意,下一瞬他們竄身,越過邵家高牆。
他們輕輕悄悄地跳進院子裏,雙腳落地,在雪地上踩出沙沙聲,他們熟練地找到正房,在窗紙上戳破一個洞,将手指粗的竹管伸進去,朝屋裏吹進迷藥。
沈青把話說得輕松,但大考在即,不免感受到幾分壓力,她重複模拟着考題,而身為鹣鲽情深的嬌妻,自然要陪着她。
兩人窩在一張桌子上,一個念書、一個寫着小說戲曲,一盞濃茶,安安靜靜,夜一下子就過去大半。
今天也不例外,吹熄燈燭後上床,她們擔心吵醒壯壯,睡不着卻也不好交談。
沈青不放心把杜玫母子丢在溪山村,但她明白杜玫的顧慮,無法勉強,那個京城,于杜攻而言是限制、壓迫、束縛。
杜玫心裏也有事,她願意往好的方向想,她但願殷宸與沈青重逢,但願他們前嫌盡釋,再次攜手,她樂意沈青得到幸福,即使這樣自己會有被撂下的寂寥感受。
兩人各自想着心事時,院子裏傳來踩雪前進的窸窣聲,下意識擡起上半身,兩人對看一眼。
共同生活兩年,她們默契十足,點頭,悄悄下床穿鞋。
沈青拿起枕下的匕首,塞進懷裏,壓低身子,摸到門邊,杜玫則用最快的速度把壯壯用棉被裹起,塞到床底下。
就在竹管塞進來同時,沈青一個拳頭破窗而出。
她以為只是一般宵小,跟在師父身邊幾年,她有自信對付幾個小毛賊,沒想到一跨進院子……天,黑壓壓的一堆人,他們不是普通毛賊吧?
十幾個人高馬大、身材粗壯的家夥,站滿一院子,他們的氣息沉穩,下盤穩定,手上握着亮晃晃的大刀,刀鋒上帶着缺口,可見得是慣于砍人的。
沈青後悔,自己太過輕敵了,還以四海升平、民風樸素、治安良好,再加上自己的身手,不至于有安全上的顧慮,誰知……
她想出聲提醒杜玫別出來,但太遲了,她還沒開口就有一柄大刀朝她面門砍來,她狼狽的就地一滾,未等她翻身而起,對方的大刀再度砍下。
「啊……救命!」杜玫看見這情景,想也不想揚聲大喊,這一喊,把自己暴露在賊人眼底。
十幾名賊子看着這對對瘦巴巴的小夫妻,露齒一笑,果然是肥羊,他們不着急,像貓兒戲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