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自上次一別,秋源君對于姹紫上仙後來的拜訪皆以君子之禮相待;而姹紫秉持着終身大事不可急躁,需慢慢了解的原則推進,于是雙方友好但并不密切的交往,倒是兩人的孩子借着機會日漸親近起來。明如在少學仙塾磕磕絆絆待了十幾年,學業逐漸趕上了,雖然問題從未斷過。而秋源君還是會被叫去仙塾“談話”,在赤眉老夫子的言談之中,将離永遠都是被表揚的那一個,明如依舊是被批評的那一個。不過總的來看,明如是有進步的,比起待在家裏由父親教授,少學仙塾的教學成果顯而易見。
這日下學回家,明如又得了一堆課業,做得七七八八,就拿過來跟父親交代,“這些小法術我有的會,有的不會,老夫子說必須學會,後天要考。”
秋源君問:“哪個不會?”
明如把她變的玩意兒嘩啦啦倒出來,小山似的堆在秋源君面前。什麽歪歪扭扭的桌子凳子,石頭變的不靈動的飛鳥,還有缺了一條腿的不會叫的蟾/蜍,又将一根枯枝舉到秋源君眼皮子底下,“老夫子說,要體現枯木逢春的意境,可是我怎麽都學不會枯枝開花。”
秋源君笑笑,“你那師兄将離最擅長這個,你沒找他教教你?”
明如搖頭,臊眉耷眼地拽着秋源君的衣袖撒嬌,“父君別笑話我了,我知道錯了嘛。”
明如會羞愧是有緣頭的。前些日子将離小公子長年累月讓明如抄作業的事情最終被赤眉大仙發現,明如自然一力承擔所有的錯誤,坦白她仗着力大欺負同窗,脅迫将離師兄交出作業以方便抄襲,明如為此兩只手掌各挨了九十九戒尺,老虎爪子都打禿嚕毛了,又被禁百日不許回家,且每天打掃仙祠及學堂。這樣罰她,秋源君知情後十分肉疼,可是也不得不服從赤眉大仙的教導方式,明如犯的錯誤,要擱到他求學那會兒,不被轟出學府都算好的。
後來明如果然收斂了很多,沒有将離小公子的“幫助”,明如的課業又是一塌糊塗。為了不再連累将離,明如和将離刻意保持距離,一般沒甚要緊事連話都不怎麽說。
如今提起将離,明如不好意思,秋源卻認真道,“明如,父君沒開玩笑。術業專攻,将離是英華族百花主的兒子,從小耳濡目染,枯枝逢春這樣的法術于他而言是最簡單的,多跟他學學自然就會了。”
“可是我想跟父君學嘛。父君這麽厲害,變什麽不會。”明如自被罰,和将離的座位也被赤眉大仙隔開老遠。課業上遇到難題基本不問将離了,免得又被某些事兒精編排告狀給赤眉大仙。她倒沒什麽,連累嬌弱的将離師兄那多不好,赤眉老仙的鐵板子萬一朝他打下去,真身那幾片花瓣怕是都能掉個幹淨。
不管怎麽說,千穿萬穿,明如的馬屁不穿。秋源君被寶貝女兒誇贊自然很高興,遂清清嗓子,從明如手中接過枯枝,插在銀貝做的花瓶裏,修長的手指拂過枯枝尖,帶起一點微風和濕意,再看時,枝綠葉繁花茂盛。“這術法不難,集中你的意念,想象一下花葉的樣子,默背口訣,使點靈力就成了。變好的花枝雖成不了真的,至少可維持三天,三天之後恢複原樣。”
明如眼裏亮晶晶的,小法術變出的花枝拿在手裏把玩,“父君,這是什麽花,還挺好看的,我怎麽從來沒見過?”
綠色的枝葉,白色的花瓣,青色的蕊,層層疊疊,越往花心顏色漸變越深,花瓣上散着若有若無的香氣。并不是明如沒見識,這花的确不是世上現存的品種。
秋源君恍惚,惱自己不經意間,怎麽就變了這樣的花出來。要怎麽告訴明如,這花是一千多年前錦斓憑自己的想象變出來送給他的,名字也是錦斓起的,叫秋源花。
他笑的尴尬,“這個……,這花……沒有名字。”
“父君一定很喜歡這花,”明如感嘆,将花舉起來細細端詳,“連花瓣上的紋路都這麽晶瑩清晰,便是将離,也不會将細節做得這麽精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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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麽?将離小公子會把假花種成真正的花,父君可沒這本事。”雖然明如的誇贊偏向性明顯,秋源君的神情卻變得十分柔軟,其實他也搞不明白,錦斓師姐一只威風凜凜的大老虎,竟變出這樣細致的花來。
往事如煙啊。
想當初,衆人拜在逍遙老祖座下求學,雖說入了門,可老祖是不常見的,平時就是同門師兄弟姐妹相處。當時嶄露頭角的只有秋源君的兄長玄淩君,玄淩那會兒已經飛升成仙,在山間自己鑿個洞閉關修煉,常常見不到人影。另有盛名的,似乎是姹紫。或許是姹紫人比花嬌,所以很受師兄弟們歡迎。姹紫用斂芳術種了一些花期能開過一季的芙蓉和海棠,這些花受過靈力滋養,并不需要水日日澆灌,非常省事,種成之後送給平日裏關系好的幾個同門消遣,因為逍遙谷中平時連野花都見不到一朵,更別說這樣美麗的花,衆人都以得到姹紫的饋贈為榮。
這裏就又得說道說道。作為能夠隐居老祖這般級別的神仙的世外仙境,逍遙谷着實差強人意。秋源在拜師之前所以為的逍遙谷,是下面這樣的景象:青松翠柏攬煙霞,靈禽玄鶴浮祥雲,流水瀑布積碧潭,奇花異草争缤紛。然而事實卻是逍遙谷兩面圍山,山體主要由巨大堅硬的岩石組成,谷中也是碎石沙礫多于土。從兩山到谷都是光禿禿的,也不是什麽都不長,每年春夏之際,那些野草野刺時不時冒出一些來,彰顯生命的頑強。逍遙谷常年處于幹旱狀态。不是老天爺不賞雨,只是無論多大的雨潑下來,也很快就滲幹了。谷中每來一名弟子,便挖一口儲水井,水井有數十,存水量并不多,三十號弟子,也就剛剛夠用。
秋源一開始确實沒想明白,他從前生活在汪洋廣闊的東海裏,這麽缺水要如何度過今後的幾百年甚至上千年?還有他師父逍遙老祖,傳聞他是出身青丘大澤的上萬歲的老狐貍,他怎麽會選擇這樣的地方做自己的道場?簡直不可思議。
總之,逍遙谷中難得見到像樣的植物,所以姹紫這一手法術簡直就是為同門師兄弟枯燥的修行生活點亮了無邊春/色。
言歸正傳,當時秋源也得了一株,而且是最美豔的一株。姹紫為這一株花專門将他叫到谷中臨山處的岩石林裏鄭重交代,“師弟,師姐我修為有限,所以花種數量有限。這一株勞煩你替我轉交給玄淩師兄。他是你兄長,你們見面機會肯定多,要盡快,多謝啦。”
“……哦……,可是……”
原來如此。就說嘛,姹紫小仙女平時對他可愛答不理的。秋源沒所謂,只是有點為難,因為玄淩君本人冷冰冰的,修煉的時候更是誰也不能打擾,他幫忙跑腿還不是要遭一頓白眼。
“師弟啊,你不要推三阻四的,”姹紫扶一扶雲鬓邊亮閃閃的步搖,嬌滴滴地哼一聲,“凡事有先來後到,師姐種了花,肯定要先從師父和師兄送起啊。你不要多心,等師姐有空,再種些送給你們這些小師弟……和小師妹。”
“不是,這……沒法送……”秋源心裏明鏡兒似的,就算送給玄淩那樣不聞世事不喜風情的人,他也根本不會要的。
“呵,行行行!師弟你人不大,架子真大!”姹紫生氣,一把奪走已經放在秋源手中的花,裹着滿身香氣袅袅婷婷的離開了,剩秋源愣在原地傻眼。
偏師姐錦斓那會兒正躺在大岩石壁後面睡覺,就聽見了這茬兒。打個哈欠伸個懶腰跳上岩臺,居高臨下的看着秋源,滿臉都是不屑,“秋源師弟,你瞧你這點出息,喜歡姹紫的話就要直說啊,你不說人家當然把你當槍使!”
秋源:“……”
錦斓坐在岩石上,攤攤雙手,“得了得了,我不過說她兩句,瞧給你委屈的。你再傷心我也得告訴你,姹紫說她種不出花都是借口,人家根本沒想送你,你個傻子!”
秋源:“……”
錦斓大約沒琢磨透秋源的表情,皺着眉說道,“我這人直,不會說話。哎喲你也別覺得傷自尊,秋源師弟,不就是把花兒麽,多大的事兒啊,師姐我都可以種了送你!看好了——!”
錦斓左手一揚,陣陣清風拂過,寬大的岩石壁上開滿了青白色的花朵,搖曳成連綿不斷的花牆。
秋源目瞪口呆:岩石上開真花,錦斓師姐這什麽水平!!!
錦斓從岩臺上跳下來,将高高紮起的馬尾辮甩到腦後,走前拍拍秋源的肩膀,“別難過了,現在整個大岩壁都是你的……秋源花,哈哈哈哈哈,小師弟,笑一笑嘛,回見喽。”
那時候的錦斓可真潇灑啊,秋源君回憶起往事,眼眸如水,唇角悄然勾起。
明如很少看見父親有這樣的表情,再看花,卻發現這沒名字的花竟然跟父親莫名相配,青與白的花瓣,不嬌不媚,反而蘊含着一種溫潤又硬朗的風骨,真是別具一格。“父君,不如我給這花起個名字吧,就叫……芈陽真君花。”
秋源君樂了,捏捏明如的鼻子,“好你個小明如,竟拿你父君開玩笑。”
“嘿嘿。”明如笑的特別燦爛。
到最後,就依了明如,起名做芈陽真君花。可惜明如學了半天,也沒有變出來,最後簡單變出一枝桃花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