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秋源明了兄長決絕的态度, 也不過是轉瞬的時機。擡眼望去, 高階之上鬥成一團的烈焰突然間轟的一聲, 爆了。
烈火炎炎,四周堅固的天河冰牆在火焰的灼燒下開始融化,發出滋滋的聲音。整個天界開始晃動, 從輕微到劇烈,過程并不緩慢。秋源被這一幕整懵了, 都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麽, 就聽玄淩撕心裂肺的喊了一聲,“——————鳳朝!”
秋源看見那萬年不變的表情撕開了深深的裂口,仿佛帶着無數的沉痛, 雪色玄冰劍寒光開道,玄淩飛身前去卻如飛蛾撲火,被炙熱火浪彈開,從高處跌落, 很快被困在業火中,傷重而脫不開身。
爆發之後再度融合的火光更加耀目,赤金色的修長身影于烈焰中顯出形來,仰天長笑, “乖徒兒, 你以為殺死為師的肉身,為師就無處可去了麽!你這副軀體, 為師深感滿意,哈哈哈哈!”
那個身影從火海中走出來, 赫然是鳳朝的樣子,只不過雙瞳赤紅,眉間卻是陵光的神印,業火擎天鏈繞在周身,更加得心應手,天帝将鳳朝的身軀和力量融在一起,震天撼地強大無敵,只需擡擡手,火舌猛烈肆虐,天河之冰消融,再無力阻擋。
整個天界陷入一片混亂之中。陵光又是勝券在握,什麽錦斓秋源,什麽玄淩鳳朝,這世上的一切妖魔鬼怪,在他面前,如同蝼蟻般微不足道,便是即将撞上來的萬山洲,也在他的掌控之中。擎天鏈揮動,裹着火焰無休無止地延伸,捆住下方無數險峻山峰,火焰爆燃,剎那間将山體絞成無數灰塵,紅蓮業火如繁星,灑落在萬山洲的每一寸土地上,方圓幾百萬裏的疆域在靠近天界的過程中,停滞于高空之上,待業火蔓延,草木燒盡,萬山洲最終便是這世間的最大的一捧灰燼。
天帝仍舊高高在上,臉上的笑容過于張狂。從今往後,再也不會有誰來找他的麻煩了,他的聲音洪亮如鐘,充斥着霸道與邪惡,“本座才是這六界之主!不從者,萬劫不複!”
冰牆徹底散為煙雲,一時間視野寬闊,天帝眼中那些處在階下的蝼蟻們難以置信的望着他,不管如何,該是了解這些麻煩的時候了。
披着鳳朝皮相的天帝陵光每走一步,腳下火焰簇生,他步步逼近,火浪滾滾,不是灼傷,便是刺痛。秋源将錦斓擋在身後,慢慢往後退,遠處的玄淩似乎還不肯放棄,拖着傷痕累累的身軀,于烈焰之中喊的格外凄涼,“鳳凰!你都忘了麽……”
陵光似乎頓了一下,并沒有回頭看。繼續朝前走去,擎天鏈再次出擊,卻停在了錦斓的眼前,錦斓清醒過來,竟不知何時又将秋源堵在了身後。
“鳳朝你是瞎了麽!怎麽能讓仇人鑽了空子!鳳朝!給我醒來!!——鳳朝!!”
陵光赤血般的鳳目閃過一絲遲疑。
錦斓手上的黑霧繞在擎天鏈之上,意圖通過火鏈傳達靈識。“鳳朝!——你個王八蛋!你忘了羽獸二族和魔界的血海深仇了麽!快醒過來!”
陵光的猶豫又延遲了片刻,可那表情突然間變得猙獰可怕,擎天鏈上的黑霧繞上了他的眼眸,陵光突然捂着腦袋大吼了一聲,“阿姐!——阿姐殺了我!”
“阿姐殺了我!阿姐快殺了我!”
錦斓手上流出的黑霧被驅散,陵光如同瘋了一般,不分敵我,揮出無數火雨,仿佛将九重天界要燒幹淨似的,不肯停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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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靈魂在同一個軀體裏掙紮,一個大吼,“殺了我,快殺了我!”
而另一個也高聲辯駁,“你想同歸于盡?笑話!你這副軀殼,是這六界最好的載體,本座不生不滅,殺不死的,任誰永遠都殺不死!乖徒兒,認命吧,你逃不過本座的手掌心,再不肯聽話,本座将你的魂魄碾成齑粉!”
鳳朝的魂魄企圖控制自己的軀體,人身又變回鳳凰,跌跌撞撞盤旋在火海中,與陵光的魂魄持續交戰。他無法掌控本體,也無法驅逐陵光,只能不停的吼,“殺了我,殺了我!”
錦斓握緊了拳頭,這樣的情況下,是該殺了鳳朝的。世間萬物,相生相克,哪怕他們真的難以殺死,最起碼毀了鳳凰之軀,讓陵光無容身之處,然後再放出煞魂吞噬陵光的三魂七魄,或許,不止陵光的,萬一二者融魂,鳳朝和陵光身形俱滅,将不複存在。
趁着陵光和鳳朝還鬥在一起的時候,一擊即中是最佳選擇。錦斓神情凝重,再拖下去,從前的種種努力和犧牲都将化成泡影。沒有過多的猶豫,她很快便做出決定,雙目緊閉,立即運氣,窮其所有聚集一切力量,才有可能撞碎鳳凰之軀。這,是唯一的機會。
黑霧從錦斓身上源源不斷地散出,本來停滞在高空中的萬山洲,晃了又晃,燃着業火繼續上升。不多時,鮮血從唇角溢出來,錦斓徹底撐不住了。秋源扶着她,緊張萬分,“錦斓,你怎麽樣?萬山洲真的要撞上來了!”
說話間,幾聲巨響炸裂蒼穹,接着轟隆隆轟隆隆聲不間斷,萬山洲頂到了九重天的地界,陵光在雙魂撕鬥中占了上風,火焰四散,尾羽化出數把鋒利無比的火劍,沖着還在持續施法欲撞碎天界的魔尊刺過去。
那速度極快,錦斓瞬間睜眼,将在她身邊護法的秋源一掌推開。而這一次,業火之劍穿透了錦斓的胸口,火焰熄滅,鮮血橫流,錦斓再也支撐不住,搖搖晃晃倒在地上。
萬山洲用其巨大的力量割裂着天界,斷壁殘垣從上空掉落,火塵灰燼充斥在雲霧裏,秋源的視線被遮擋,遂開了靈眼,雙瞳轉墨綠,連滾帶爬,拼力拽住随着裂片搖搖下墜的錦斓的胳膊,汗水和血水從額頭滴落,灑在錦斓身上。
“錦斓……,錦斓……”
錦斓沖着秋源費力地笑了一下,想要松開牢牢抓着他的秋源,“我的魂體……早就和萬山洲綁在一起了,山在我在,山滅我滅。秋源,趁着還有一口氣,趕緊帶着你兄長離開吧。”
從和陵光對決的那一刻開始,她就知曉自己選擇的這條路萬分艱難,無情大道的修煉于她而言,過于艱辛,且一言難盡。虧得當年魔域火海中逃離出來的煞魂魔魄聚集在一起,因複仇而齊心協力為她所用,填補了她近千年來遭動情反噬之力而逐漸流失的修為,讓她有機會用移魂之術吸收山川大地的力量,也讓她有機會完成這最後一擊。
也許八百年前她就該灰飛煙滅,活着,不過是為了給魔域之民一個交代。當年随她一起逃離火海的,重建家園生生不息;死在火中的,那數百萬沒有被燒盡的亡魂,大仇得報,怨氣消散,沒有天界阻礙,或許再入輪回也說不定。如今過程雖然曲折了一些,但結果總歸是她預料的那樣,即使從此魂飛魄散,她也可以安然,總算是對得起當初父親托付魔界的諄諄之心。
這當中,唯一的變數就是秋源。
秋源能趕到她身邊,想來一定能理解她此生所肩負的重任。畢竟他是即使修煉大道,也值得散盡修為和受盡噬心之痛喜歡的那個人。可是,現在她喜歡,也喜歡她的秋源緊緊抱着她不肯撒手,将哭未哭。
據說龍是沒有眼淚的,所以哭不出來,那樣一定很難過吧。相聚總有分離,何必如此傷感?她輕聲說道,“秋源,看開點,走吧。”
“我不會走。”
生死離別,她沒有過多的煽情的勸慰。秋源是明白的,可是他放不下,既然選擇站在錦斓身邊,就知道自己再無回頭之路。生死有命,如果只有這樣才能在一起,哪怕山無棱,天地和,也絕不分離。
天界毀滅,做埋葬他們的墓地,也不錯。
九重天層層斷裂,火鳳之軀在撞擊之下雙魂分離。陵光重新奪舍,再次與鳳朝融體,而這一回,鳳朝把握時機,自碎元丹,化成金色星芒,消散于汪洋火海中。那火勢卻怎麽也收不住了,往下方延展,似有将六界八荒都燒盡的意思。錦斓靈力散盡,身軀還在往下墜,秋源死死拽着,指節泛白,卻總是抓不住,不得已撒開手之後,秋源顯出真身,一條巨大的青龍飛騰于黑紅色的陰雲中,在四方天柱倒塌之前,牢牢盤住了錦斓。
沉水劍割青龍心頭血向天為祭,龍身翻騰,吟嘯清越不絕,傳遍四海八荒。霎時間天昏地暗,數十萬道驚雷當空劈下,閃電穿梭在厚厚的雲層間,九重天徹底破裂,洪荒之水從四面八方湧出來,大雨瓢潑,激流奔騰,普天之下的江河湖海以怒吼咆哮為回應,掀起無數驚濤駭浪,一切的一切,即将湮滅在這場史無前例的大災難之中。
秋源渾身發軟,再也沒有力氣與天鬥,與地鬥。龍軀盤繞着錦斓浮在遼闊無邊的水面上,不知道漂流了多遠的路程,方才恢複人身。回頭看,錦斓躺在他懷裏,面色慘淡,表情卻安詳的如同睡着了一般。
秋源輕撫着錦斓的面頰,喃喃低語,“錦斓……,錦斓……,”
到底有多久,沒有這樣近距離的看過她了……
天與地之間,再不見任何生靈,氣溫驟然變冷,時間仿佛在慢慢地停下來,無邊無盡的洪荒之水連同那滔滔巨浪一點點凝結成冰,四圍漸漸有霜雪輕盈飛舞,偶爾能聽到寂冷的琴音奏着悲涼的曲子,若有若無,忽遠忽近。
錦斓在秋源的一次次呼喚聲中睜開了疲憊沉重的眼,“你聽……,是誰在唱……,怎麽……這樣……悲傷……”
秋源不答。那是他的兄長,以白龍冰寒之軀化琴,琴音凍結了山川河流日月星辰,凍結了斷壁殘垣碎石裂瓦,凍結了花鳥魚蟲飛禽走獸,凍結了風,凍結了雲,凍結了世間萬事萬物……,他想要做什麽呢?可惜他無論做什麽,都挽回不了他失去的愛人了……
就像秋源這樣,他也還活着,可是他的錦斓啊,身上附着的煞魂魔魄,他們大仇得報再無怨念,都一個個的離開了她,向天與地的盡頭飄散。她的身軀漸漸冰冷,可鮮血汩汩而流,怎麽止都止不住,那血液淌過結了冰的原野,于清霜漫天之中,開出一朵朵青白相間的秋源花。
秋源抱着錦斓,看着她身後一望無際的花海,渾身發顫,“錦斓……,你別,……別丢下我……”
錦斓看着秋源尚未還原的墨翡般的雙眸,淺淺一笑。萬物歸寧,從沒有一個時刻像現在這樣平靜,也從沒有一個時刻像現在這樣肆無忌憚而又溫柔缱绻地靠在他懷裏,跟他開開心心的說幾句話。
“秋源,你很好。明如……也很好。我很喜歡她。謝謝你,有了……明如。”
秋源徒增傷感,錦斓就從來不曾這樣蒼白脆弱過。他什麽都懂,也不想要她因說話而耗費所剩無幾的心力。
“……抱歉,讓你如此……辛苦。”錦斓覺得疲累,聲音也越來越小,“六足獸……雌雄合體,上古時,曾有三足雄獸……育子,我之前……想了很久,非要查究,或許……或許……”
或許是她曾經吞噬六足獸血肉,受了影響之故。秋源抱着她,不住的點頭,難過的無以複加,“我明白,我都明白。”
錦斓彎了彎唇角,他也許還不完全明白吧。“我當年……執迷于悟道……修煉……,有一天,老祖說,……逍遙谷……來了新的……小師弟……,大家都……跑去看……,我卻……不以為然,可是……那個身着青衫……的少年被……簇擁着……路過我的身邊……,我才知道……,若他能……看我一眼……,。該多好……”
她慢慢的合上眼,時光仿佛回到了從前。溫潤如玉的青衫少年停下了腳步,站在和煦的陽光下,沖着她微笑,恍若山谷吹來的清風,恍若潺潺流水的清澗,沁人心田。
她想,自識秋源,此生無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