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考慮到患者暫無親屬和資金上的支持, 何羽白将人收進病區而沒往ICU送,叮囑安興給安排為重點監護對象。重監病房就在護士站旁邊, 當班護士一擡眼透過門上的小窗就能看到患者,便于出現情況及時反應。

血檢顯示患者肌酐高達七百,說明腎髒也開始衰竭。何羽白趕緊下單加藥, 又去護士站叮囑管床護士注意觀察尿量。到了護士站, 他看到安興正在重監病房裏不知道忙活什麽,于是敲敲門進去。

窗戶被打開了,房間裏的味道沒有一開始把患者挪進來時那麽重。何羽白見安興用紗布給患者擦洗身體, 也戴上口罩挽起白袍袖子過去幫忙。

“诶,何大夫, 我來就行了。”安興忙攔他。

何羽白彎彎眼睛:“沒事,兩個人快點。”

“那你等會, 我換盆水, 都成墨湯子了。”安興端起污水去衛生間倒掉,又打了一盆幹淨的溫水回來。

邊幫患者擦洗,何羽白邊問:“怎麽就你自己, 沒叫個幫手?”

“丫頭們都嫌味兒,又是個男患者, 不好安排她們來弄。”安興聳了下肩膀, “屋子裏熏這麽臭,誰來誰捂鼻子, 擦出來利索。”

“沒有哪個護士長像你似的, 把自己當長工一樣。”

“那就拜托你下回別往病區收這號病人啦, 何大夫。”

何羽白為難地望着患者憔悴的病容,嘆息道:“救護車是從廉租房把人接來的,我看他連病區床位的錢可能都負擔不起,更別提ICU了……肌酐那麽高,要是控制不好,還要血透,更燒錢……剛按他的手機通訊錄打電話,好不容易有個人接了,結果告訴我別救,随他去死。”

安興皺了皺眉毛:“這歲數,一身的病,還沒個人照顧,也是命苦。”

何羽白點點頭:“我待會再跟那個人打一個電話,至少問出患者的身份信息。”

“號碼給我,我打,你說話語氣太軟,一聽就好欺負。”

“……”

何羽白剛想為自己争辯一句,突見患者抽搐了起來。他同時注意到監護儀上的數據沒有特別大的波動,僅僅是心率和血壓略有提高,于是喊道:“像是癫痫!拿支安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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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興扔下紗布沖進護士站,取來藥物注入輸液管裏。患者很快鎮定下來,何羽白叮囑安興暫時先別繼續擦他了,等下推去照個CT,看看到底是什麽原因誘發的癫痫。

下了手術冷晉喊何羽白一起去吃午飯,進屋看見他舉着張顱骨CT片對着窗戶看,悄悄走到人家背後,突然“哇”了一聲。何羽白正全神貫注地看片子,冷不丁吓一跳,條件反射地将片子“啪叽”拍冷晉臉上了。

一手舉着片子,冷晉一手捂着鼻子問:“能不能溫柔點?”

何羽白氣惱地瞪起眼,擡手捶了下他的肩膀。冷晉作勢要揉,忽然偏頭聞聞何羽白的手,皺起眉毛:“你剛摸什麽了?”

“人啊,還能有什麽。”何羽白自己聞了聞,也皺起眉頭。他洗了好幾遍手,味道是袖口沾到的污水發出的。

“哦,剛聽徐豔說了,上午送重監一個,正準備等下去看一眼。”冷晉舉起片子,眯眼對着陽光看了看,“颞部有個局部腦組織軟化竈,陳舊性顱骨骨折……這都愈合了,你還看它幹嘛。”

“剛患者突發癫痫,我讓給拍的片子。”何羽白脫下白大褂扔到椅背上,表情略顯憂慮,“早晨剛送來的時候,患者四肢腫得像面包,沒辦法做全面觸診。我剛去檢查了一下,腫消了點,然後發現他左側肢體沒有自主活動,肌張力也高……我還說他怎麽臭成那樣也不洗澡,原來是左半邊幾乎癱瘓了,應該是受傷之後沒及時治療,造成了不可逆的神經損傷。”

“現在什麽情況?”冷晉問。

何羽白掰着手指頭給他數:“心衰腎衰呼衰,還有高血壓和糖尿病,吶,加上這張片子,偏癱和癫痫也确診了。”

“嚯,沒個好地方了快。”

冷晉的嘴角直往下撇。重病纏身的見得多了,可一口氣趕上這一大堆問題的還真少見。

“嗯,怪可憐的,自己一個人住在廉租房裏,也沒個人照顧。聽随車醫生說,那地方就像個垃圾場。”

想起剛剛聞到的臭味,冷晉點點頭,深表贊同。

安興敲了下門進來,對他們說:“患者名叫盛全,是保外就醫的服刑人員。第一個號碼是他的監督員的,早晨何大夫打電話的時候他正在忙,沒顧得上接。第二個號碼是他朋友的,說盡快趕過來。第三個號碼是他兒子的,非常堅定地拒絕來看自己的父親。”

何羽白與冷晉對視一眼,問:“他有說為什麽麽?”

安興點點頭:“說了,不過故事稍微有點長。”

“吃飯的時候說吧,這都快一點了。”冷晉招呼他倆一起往外頭走,“安護士長,走,我請你吃午飯。”

安興翻了他一眼——鐵公雞拔毛了嘿,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

何羽白終于放過了青椒土豆絲蓋飯,點了碗西紅柿雞蛋面。其實他沒什麽食欲,就想喝點酸溜溜的湯開胃。盛全身上的味道實在是太折磨人了,以至于何羽白總覺得鼻子裏老是那股味兒。

安興作為護士髒活累活幹的多,絲毫不以為然。又破天荒趕上冷主任請客,他見何羽白只叨了兩筷子魚就不吃了于是整條夾走,而在此之前他已經幹掉了一份鹵肉飯套餐。

冷晉斜眼看着他,問:“沒想到你個兒不高,飯量挺大,我說,肉都長哪去了?”

“我一天幹多少活啊?跑來跑去的。再說,不吃飽了哪有力氣搬患者。”安興說着,端起碗呼嚕呼嚕喝湯。

見都吃的差不多了,何羽白問:“盛全的兒子說了什麽?”

安興拽過餐巾紙擦擦嘴,将三通電話裏打聽來的信息彙總給他們:“這個盛全啊,早年是個混混,也沒個正經營生,今天倒騰點這個明天折騰點那個。他自己倒是沒什麽惡習,就是太過仗義,誰管他借錢都給。只要是朋友有事兒喊他,吃着飯呢撂下筷子就走。他這兒子是非婚生子,孩子他媽不明不白地跟了他十多年。女人後來得癌症了,在醫院等着錢用,可盛全手裏那時沒錢。兒子求他爸去把外債往回收一收,盛全不去。十幾歲的孩子去找他爸的那些哥們要錢,結果盛全聽說之後跟兒子急了,說有錢的話人家肯定還,他這樣上門讨債丢光了他老子的臉,還把孩子打了一頓……後來孩子他媽死了,兒子被外公外婆接走了,再聽說盛全的消息,就是他因為故意傷人入獄了。去年他在牢裏被卷入了一場鬥毆事件,腦袋被開了瓢,在監獄醫院裏躺了幾個月後保外就醫出來了。”

冷晉聽了,在旁邊搖搖頭:“哥們兒義氣固然重要,可總不能死要面子活受罪,老了老了,連個送葬的都沒有。”

“嗨,一樣米養百樣人。”安興輕嗤一聲,擡眼看向何羽白,“何大夫,你怎麽不說話?”

“我……不知道該說什麽……”何羽白抿了抿嘴唇,“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但看他現在那樣……哎……”

當着安興的面,冷晉不好明目張膽地搓何羽白的胳膊,只好嘴上安慰幾句:“行了,各家有各家的故事,咱只管治病救人,其他的,那都是他們自己種下的因果。”

他看何羽白跟前的面條幾乎沒動,又皺起眉頭:“怎麽就吃這麽點兒?還整整一下午呢,再吃點兒,要不哪扛的住。”

何羽白扁扁嘴:“吃飽了……”

“不行,再吃一口。”冷晉不依他。

眼瞅着何羽白苦着臉往嘴裏塞面條,安興忽覺自己被塞了滿滿一嘴狗糧。他很慶幸姚新雨一上午都在門診,不用碰面倒也省得彼此尴尬。

早已預見的結果雖然令人心痛,但話說出來之後他感覺輕松了許多。

回到病區,護士站通知何羽白說盛全的朋友來了,正在病房裏等管床大夫。冷晉跟他一起過去,順便看下患者的情況。雖然經過安興與何羽白的共同努力,盛全身上已經被清理的差不多了,可屋裏那股過度發酵的味道還是揮之不去。

看到他們進屋,盛全的友人匆匆起身。他自我介紹姓趙,然後問大概需要多少醫療費。

“目前看,不确定,如果心衰腎衰能控制的住最好,要是上血透就難說了……”冷晉仰臉估算了一下,“十萬未必夠,這樣,你先去交五萬押金吧。”

“啊?我就帶了一萬……”趙先生為難地皺起眉頭,“我兒子剛結婚手頭沒那麽多錢……要不……大夫你們先給治着,我去籌錢。”

冷晉點了下頭:“盡快吧,危重急救我們不會因為欠費而停藥,但如果情況穩定下來……欠費的話藥房是不出藥的,我們也會很為難。”

趙先生憂慮地望向盛全:“哎,我這老哥,要不是替兄弟出頭傷人坐了大牢,也不至于混成現在這慘樣……”

冷晉上下打量了一番趙先生,輕描淡寫地問:“是替你出頭吧?”

戳中心窩的話使趙先生面色略帶羞愧地垂下眼:“年輕的時候不懂事……連累我老哥了……”

看他那副消沉的樣子,冷晉也不好再說什麽,叫安興帶他去辦理住院手續繳押金。安興先前已經從盛全的監督員那問來身份證信息,早早填好了入院單據。

冷晉查看完盛全的情況,正準備走,發現何羽白還站在床邊,手裏緊緊握着圍欄。

“回辦公室吧,有事兒護士會通知的。”冷晉拽過他的胳膊,“怎麽了,從剛才起就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

何羽白垂眼道:“我覺得……那位趙先生,可能不會再來了……”

冷晉知道他不是妄下定論,事實上他也有同感。看趙先生的穿着打扮,還有那粗糙的手指,應該是個賣力氣幹活讨生活的主。

搓搓何羽白的胳膊,他安慰道:“那也沒辦法,人都是自私的,欠費的話,到時候報醫務處看怎麽處理吧。”

何羽白考慮了一會,說:“別報醫務處了,我替他出住院費,省得整個病區的人一起扣錢。

“為什麽?”冷晉愕然。

揪住冷晉的衣服,何羽白側頭枕到他肩膀上:“我一直在想,要是當初趙毅沒推你那一把,我現在去哪遇到你啊……盛全對家裏人是很過分,可對朋友……評判一個人是好是壞并不能光看某一方面,我一直願意相信,這世界上純粹的壞人還是非常、非常少的。”

冷晉眼眶一熱,将何羽白緊緊抱進懷裏。多年以來,無論工作上遇到多糟心、多令人沮喪的事情他都咬牙堅持。不為別的,就為讓自己這條被趙毅救了的命,更有存活于世的價值。

現在他又多了一份牽挂,懷裏這個善良的小家夥值得他傾盡所有去守護。

“何大夫,有人找。”病房外傳來護士的喊聲。

何羽白立刻反應過來護士站那一擡眼什麽都能看見,慌張地推開冷晉,匆匆走出房間。冷晉是臉皮夠厚,老實說要不是這屋裏味兒太沖幹擾情緒,他剛就親下去了。

跟着何羽白後面出了屋,冷晉往走廊上偏頭一看,眉心頓時擰出條皺紋——站在何羽白對面那個眉眼帶着股子邪氣的小夥子,正在用手搓何羽白的胳膊!

這小子是他媽誰啊?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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