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爸,剛那位患者, 怎麽了?”

躺在診療床上, 何羽白問正給自己往肚子上擠耦合劑的何權。剛進診室之前, 他看到有個孕期估摸和他差不多的人, 正哭着打電話。

何權的語氣并不輕松:“大排畸查出胎兒腹壁裂,得引産。”

這是一種先天發育不全的、腹壁缺損導致腸管甚至膀胱等器官膨出胎兒腹腔的罕見畸形, 需要終止妊娠。查兒子之前碰上, 何權一方面替患者惋惜,一方面也是産生了點心理壓力。

何羽白輕輕嘆了口氣,側頭将目光投向超聲波顯示屏。本來心情挺輕松的, 但聽到這種事, 難免蒙上層陰影。作為醫生, 他始終謹慎地避開會對胎兒發育造成影響的外界因素。但有些情況的發生并非外界幹擾, 而是胚胎本身的問題造成發育缺陷,根本躲不開。

看到屏幕上顯現出的影像,何權略顯陰郁的表情稍有好轉, 勾起嘴角自言自語道:“小小白, 把手拿開,讓外公看看你的小臉啊。”

小小白的手半擋着臉,似乎有些害羞。

何羽白笑笑說:“還在睡覺呢,小家夥超懶,從我起床到現在, 都沒動過。”

“你那會可活潑了, 經常滾來滾去。”何權上手推推兒子的肚子, 試圖把小家夥吵醒。

推了幾下,小手終于挪開點位置。何權仔細看看,挑起眉梢,不滿道:“切,長得像冷晉。”

何羽白是完全看不出閉着眼的小小白哪裏長得像冷晉,但那清晰的五官讓他不免感慨道:“從一個細胞開始分裂,到形成完整的一個人,生命真是偉大。”

何權笑笑:“還記得大白給你拍的那些照片麽?第一次看見你的臉,他都哭了。”

“嗯,我現在知道他為什麽要留那些照片了。”想起鄭志卿給自己做的那本從胚胎時期開始的相冊,何羽白終是切身體會到那滿滿的父愛,“爸,待會也幫我打一張照片吧,留個紀念。”

“肯定,我也得留一張。”邊移動探頭切換角度,何權邊問:“诶,要看性別麽?”

何羽白想了想說:“我想把驚喜留到最後,不過我覺得是個女孩子。”

“真要是個丫頭,冷晉那小子算抄上了,兒女雙全。”

何權把屏幕往自己的方向挪了挪,暗搓搓地照向孩子的小屁股,然後抿住嘴唇——小小白,別背過身去啊,外公看不清楚。

由于一早就有手術,冷晉沒能陪何羽白去産檢。下了手術,他趕緊跑回病區問結果。大排畸,說是不擔心,但畢竟見識過,心裏難免會有一丢丢的緊張。

進屋看到笑盈盈的何羽白,冷晉确信——不用問了,沒問題。

“我怎麽看着不像冷主任啊?”姚新雨捏着小小白的照片,故作深沉狀。

“去一邊待着,不像我,還能像你?”冷晉從他手裏抽走照片,仔細研究,不多時臉上挂起傻笑,“瞧瞧,這眼睛鼻子嘴,簡直是我的翻版。”

姚新雨眨巴眨巴眼,說:“我覺得還是像何大夫比較好,主任你長得太兇。要是個閨女,将來怎麽嫁得出去呦。”

“女兒像老爸,懂麽?”冷晉拍了把姚新雨的腦殼,“再說,嫁什麽嫁,要是個閨女,我養她一輩子。”

何羽白聽了,端起保溫杯默默喝了口水——完蛋,鄭大白二號,太公的龍頭手杖有繼承人了。

前些日子接到歐陽衍宇的電話,何羽白聽對方抱怨,檢查結果出來,老二又是個男孩。

洛家已經五十年沒出過女性成員了,歐陽衍宇紅了心的想要個閨女,打從知道有老二起就買了一堆小裙子,結果卻令人失望。當然,不管是男孩女孩又或者是像他們這樣的有痣之士,都是自己親生的。作為家長,不會少給一丁點的愛。

聽歐陽衍宇那意思,還準備要老三,大有不見閨女不收兵的氣勢。何羽白倒是覺得,他們還是別生女孩的好,要不沖鄭羽煌那個頭,孩子得長多高啊?

鄭羽煌不以為然,說長得高可以去WNBA打球,女承父業,挺好。

吃完晚飯,何羽白坐進書房,從抽屜裏拿出個粉色的硬皮本。他把小小白的第一張照片仔細地貼到本子上,然後用鋼筆在旁邊端端正正寫下“給我的天使”。這個本子已經用了一多半了,從知道有小小白的那天起,他就開始給孩子寫日記。

說是日記,其實并不是記錄何羽白自己的心情,而是一個個短小的、類似童話般的故事。小時候由于大腦發育過早,他并沒有聽過幾天床邊童話故事,反而是太公的《本草綱目》,爸爸的《威廉姆斯産科學》和老爸的《向世界最好的醫院學經營:克利夫蘭診所的經營之道》更能吸引他的注意力。

他并不希望小小白和自己一樣,是個擁有高智商的孩子。那很孤獨,他深有體會。稍微長大一點他就發現,同齡人大多不喜歡靠近他,覺得跟他做朋友會讓自己丢臉。也就只有歐陽衍宇這種骨子裏刻着驕傲、或者董合勝那種視考試成績為糞土的主,才能不被嫉妒心吞噬。

“看到寶寶們撲扇着羽翼尚未豐滿的小翅膀,一個個躍躍欲試想要飛行的樣子,貓頭鷹媽媽對他們說:我希望你們能慢慢地學會飛行,不必急于求成。翅膀上的羽毛是天生的,但你們得花上足夠的心思學會使用它。這樣,當你們離開樹洞時,才能不懼狂風吹落,不畏暴雨傾盆。天空廣袤,願你們一生皆能自由翺翔。”

站在何羽白背後念完他寫的這段話,冷晉笑彎了眉毛:“你打算小小白多大的時候,把這些‘童話故事’講給她聽?”

幾乎從一開始,冷晉就很固執地認為這必定是個女兒。

何羽白想了想說:“兩歲左右?”

“我覺得還是晚點,四五歲差不多。”冷晉言之鑿鑿。實話說他并不覺得何羽白像是要給孩子寫本童話故事書,反倒是寫了大半本關乎人生理念的寓言。讓他寫的話,得是“小貓頭鷹一個接一個從樹上滾了下去”。而且他保證,這肯定讓孩子笑出聲來。

經驗之談,在冷晉的印象裏,程毅小時候看動畫片裏兩個小火車頭撞一起能笑半個小時,真給他講道理那絕對是對牛彈琴。當然冷晉不會打擊何羽白的積極性,這畢竟是對方對孩子的一片心意。

何羽白稍稍皺起眉頭。冷晉說的有道理,給小孩子講故事,得淺顯易懂。他以前給弟弟妹妹讀達爾文的《物種起源》的時候,通常是念個開頭倆孩子就睡着了。

不過,他寫的比《物種起源》簡單多了吧?

趴在腳邊的勺子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淩晨一點,冷晉被電話吵醒。

急診收了個車禍傷者,外觀看沒有損傷,但內裏一團糟:肝脾、橫膈膜破裂,盆骨粉碎性骨折,腹腔內出血,還有腎髒也破了一個。

冷晉趕緊套上衣服,給何羽白留了句“你接着睡”便匆匆出門。然而等他趕到醫院的時候,那個年輕的生命卻已經逝去。姜珩目光呆滞地站在遺體旁邊,仿佛隔絕了整個搶救室裏的嘈雜,搶救時反複按壓心跳的手止不住地顫抖。

冷晉聽急診的同僚說,這個年僅二十四歲的姑娘在心跳驟停之前,意識還是清醒的,一直哭着對姜珩說“大夫,救救我,我才剛結婚”。

這種事對于冷晉來說不是第一次遇見,也絕不可能是最後一次。但姜珩是第一次碰上,整個人被打擊得失魂落魄。冷晉在旁邊喊了他好幾聲,他才回過神眨了眨眼,“啪嗒”掉下滴眼淚。

“我……沒能把她救回來……”姜珩機械地說。

看過死者的病歷,冷晉搖搖頭:“不是你的錯,這種情況神仙來了也救不了。”

“她才二十四……剛結婚……”

“意外之所以被稱為意外,正是因為不知何時何地會發生在何人身上。”冷晉輕拍姜珩的後背,以示安慰,“好了,先去洗把臉,別讓家屬看見你這樣。”

姜珩抹了把眼睛,擡頭看着他:“冷主任。”

“嗯?”

“我可能……不适合幹醫生。”

冷晉并不意外,認識的醫生裏十個有九個說過這種話。包括何羽白在內,但依舊堅持下來了。

将姜珩帶到搶救室外的走廊上,冷晉把人按到椅子上坐下,從旁邊的自動販賣機裏按了瓶可樂出來遞給他。坐到姜珩旁邊的椅子上,冷晉等對方情緒緩和一些後說:“姜珩,我也和你說過相同的話。”

姜珩側頭看着冷晉,眼裏流露出不可思議的神情。于他所見,冷晉是個內心十分強大,性格無比堅毅的人。無論如何,他想象不出冷晉灰心喪氣時的模樣。

“那時我還在中心醫院的胸外做住院醫師,跟你現在級別一樣。”冷晉語調平緩地敘述着,“有天夜裏,我在病區值班,接到急診電話叫過去會診。患者三十出頭,主訴胸痛,做了心電圖和心髒彩超,還有心肌酶都未見異常,考慮心絞痛。”

姜珩默默地聽着,從冷晉愈來愈低沉的語氣裏,他能感受到對方的悔恨。

“我讓患者留觀,患者不肯,只是讓我給開了點治心絞痛的藥就走了。結果沒到三個小時,人被救護車送進了醫院裏。心梗,沒搶救回來,死在急診搶救室裏。”冷晉稍稍聳了下肩,“我很後悔,态度沒更強硬一些,起碼留觀時突發心梗的話,他還有機會活下去。你該知道,這人啊,一旦開始介意某件事就很難停下來。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害怕面對患者,生怕再耽誤一條命。主任找我談話,我跟他說的第一句就是,我可能不适合做醫生。而主任跟我說,‘冷晉,你現在就可以把白大褂脫了,離開醫院,然後一輩子都被這件事糾纏’……”

冷晉說着,拍拍姜珩的肩膀。

“就記住,我們是醫生,不是神,總有一些結局我們無法改變。但千萬別失去信念,因為還有更多的未來,值得我們為之奮鬥。”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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