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二師姐今日會回來麽?
山下的世界一片焦土。
溫玄清來時就見過不少鬼族屠殺人類的場景, 他救得了當下但救不了所有。
封長雨說他等會就可以見到玉翎了。
溫玄清的确見到了。
鬼兵壓境, 鬼氣遮天,雪都變了色。
他看到了領頭的那個人。
玉翎也長大了,她下巴尖尖, 那雙杏眼不再含着當年的羞澀, 但乍見封長雨身邊站着的人還是驚詫了一瞬。
他們之間隔着一條結了冰的小河,無論是鬼族還是道派之人,跨過都輕而易舉。
但這條河經年累月結了冰,也不知道再次消融,會是什麽模樣。
可能沒有來年, 就被塵沙填滿,變為平地。
玉翎移開了目光, 手一揚,身後的鬼軍便沖上了前。
河面上的冰被踏碎,交戰的聲音持續不斷,跟着封長雨的都是闕內修為不錯的弟子,這些時日随着封長雨四處奔走,在對方的指點下修為也有所提高。
溫玄清追逐着那道身影,他有太多話想說,妖王傳承之後他被迫獲取了太多別人的記憶,導致他的性格也有些改變。
但對于玉翎,他還是有很多話想說。
少年時的念念不忘,那段親密的時光裏他有很多的話都沒來得及說。
怎麽闊別多年,變成了兩個不同的立場了, 變成了刀戟聲裏遙遠的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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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鬼兵的數量遠超這些弟子,但封長雨出手過後一片空曠。
她的近天十三絕已經大成,鬼将都奈何不得她,之前的交戰裏,鬼族已經折損了不少大将。
這樣的消息時不時傳到黃泉道,倒在鬼貪殿搖椅上的燕栖卻無動于衷。
鬼後三番兩次派人來威脅她她也懶得搭理。
鬼貪殿無光,燕栖在頂上吊了一盤鬼族的鬼石。
剔透的光芒彙成一束落下,她把玩着手裏的鬼印,等下方的鬼兵彙報完了,揮了揮手讓對方滾。
無明的世界她覺得無聊。
外頭的世界她也覺得無聊。
鬼族代代想要的天下不過是一種欲望罷了。
她也沒有,這些頻頻的動作也只是鬼後的想法。
鬼後囚禁了當年撫養她的鬼族女人,威脅燕栖再不除掉外面那個封長雨,她便殺了那個女人。
燕栖不太所謂。
鬼族目前能打的都不如她,沒了她,又要在這無光的世界縮上千千萬萬年。
外面陣仗很大,她也沒出去實打實地對上過修道之人。
又有些想結束。
這種念頭一起,腦中就有數千道聲音響起,叫嚣着快點結束。
是殺了封長雨結束?
還是殺了鬼後結束?
還是毀了這一片亂七八糟的土地才算結束。
人間那麽熱鬧,熱鬧得那麽無聊。
洗去了她身上一半人的血脈,卻依舊洗不掉她偶爾牽絲的好奇。
還有別人靈魂記憶裏的繁華,燈火,感情,遺憾,想念……
唯獨讓她覺得感同身受的便是嫉妒。
盡管那個人的嫉妒似有若無,放大在自己的身體裏成千上萬,翻湧不歇。
幾個修為不錯的鬼兵茍延殘喘,卻還護着玉翎。
封長雨那柄長劍指着玉翎,撇頭問溫玄清,“你們難得見上一面,有什麽話想說?”
溫玄清看清了玉翎眼裏的恨,卻不懂這個恨從何而來,苦笑道:“無話可說。”
太多要說的了,話到嘴邊,卻很難說出口。
玉翎撇頭,“我也如此。”
這個場面有些好笑。
後面的弟子打贏了這場仗,以前跟着封長雨也不是沒見過這個鬼族的翎司,也有些人知道對方出身玉清闕,提起的時候諸多好奇。
但月門的大師姐每次都能殺她卻不殺,像是吊着對方要等誰過來一樣。
他們到今天才明白,是在等月門的另一個弟子。
封長雨對玉翎沒什麽感情,她一向對事物冷淡,祁今勾出了她封閉的情竅,敲開了邊緣的神經,卻依舊沒辦法讓她共情別人的感情。
她沒殺玉翎,也是看在溫玄清和她同出一門,祁今當年又盡力撮合的情景還歷歷在目,像是這倆人就這麽結束,辜負了祁今一般。
如果祁今在,估計又要喊委屈了。
她真的不知道那個自己怎麽淨出些馊主意,她就沒幹成一件事。
“你動手,還是我動手?”
封長雨身影瞬動,悄無聲息地殺了圍着玉翎的幾個鬼兵。
溫玄清深深地看了一眼玉翎,正準備說句話,封長雨後方一股殺氣襲來,鋪天蓋地的鬼氣使得氛圍變得緊張,在場的人都進入了戒備。
沙啞的笑聲傳來,黑霧中一個女人的身影出現在玉翎邊上。
她和封長雨之間隔着一個玉翎,兩個人相同的側臉暴露在衆人眼前,讓不少人倒吸了一口冷氣。
“怎麽……會和封大師姐長得一樣啊這個人?”
“她……她是鬼王!”
有過不少和鬼族交戰經驗的一個弟子喊了一聲,燕栖的袍子很好認,玄中刺着紅色的絲線,但給人一種褴褛感,一點都不符合鬼王的氣度。
但她的氣質又的确森然,讓人忽略了她的着裝。
只不過之前她在戰場也不出手,明明是領頭的,卻像是個看熱鬧的。
偶爾出手補補刀,但又不盡全力,一張臉還戴着面具,看不出面貌。
“鬼王……!?”
溫玄清聽到身邊的同門這麽說,他喊了一聲師姐。
而玉翎聽到他這句飽含急切聲音,眸光又暗了暗,別過了頭。
卻被燕栖捏住下巴,被迫看向溫玄清。
對方低頭,嘴唇在她耳邊摩挲,“你日思夜想的人出現了,你這麽多年的努力都是為了他,怎麽到現在又不敢看了?”
她和封長雨都沒看向對方,但周身的氣流翻湧,明明是在較量。
耳邊的熱氣和威壓讓玉翎有些發抖。
即便她現在的實力不遜于四大鬼将,但因為換了血的緣故,不是完全的鬼體,又不是燕栖這種天生鬼血,總是受制于鬼族階級。
她說不出話,燕栖幽幽地嘆了一口氣,一只手指蹭着玉翎的臉頰,“即便改了你的體質,你的本質還是個人……”
“人啊,就都是弱點。”
她的利爪突然伸出來,封長雨長劍起,利爪和劍鋒一個照面,刺耳的挂啦聲響起,劍氣和鬼鋒激起的光芒也極具威力,玉翎雖然被封長雨拉了一把免去了利爪的一擊,卻還是受了重創。
換血之後的弊病在此刻冒了出來,她肺腑焦灼,痛得睜不開眼。
像是血液受到召喚,都争先恐後地要沖出肌膚,她覺得自己滿臉熱液體,搖搖欲墜地站在一邊伸手一摸,臉上都是血。
從肌膚往外汩汩地冒出來。
和封長雨交戰的燕栖笑得猖狂,“我早說過,你有了力量就必須要付出代價,你啊,始終是我一個失敗的作品……”
她的聲音難聽至極,口氣卻很興奮,癫狂中又帶着惺惺作态的失望,“當年你可是說要那個人付出代價的……怎麽,這麽多年過了,又舍不得了?”
這字字句句刺在玉翎的身上,她無話可說。
反倒是那邊的溫玄清沖了過來,抱住了這個渾身冒血的故人。
“翎妹!玉翎!”
溫玄清的身上始終有一股青草香,玉翎突然想到了幼年時自己曾經在院子裏看到過的一只灰毛兔子。
她抱過,很喜歡兔子松軟的毛,也情不自禁地拿臉蹭了蹭對方的毛。
可惜她轉頭去拿蘿蔔,兔子就跑了。
後來和玄清哥哥說起,玄清哥哥卻臉色通紅地讓她別再說了。
“為什麽……為什麽你會變成這樣……為什麽你不等我?為什麽當初要走?”
溫玄清月白的修袍被玉翎身上的血染紅,當年的杏眸姑娘眼神無光,不複記憶裏的靈動,也沒去看溫玄清。
這些問題她都不想回答了。
她還是覺得自己沒有錯。
她不喜歡溫玄清和祁無今的親近,卻又很難開口,她又沒去傷害對方,只是一走了之而已。
以為可以獲得力量,再和對方比肩,但遇到的人是魔鬼,她也沒得選擇,想着萬一呢。
萬一啊。
但路一旦選擇了,就沒辦法回頭了。
偶爾會想念玉清闕的時光,但更多的時候是想念和溫玄清幼年為鄰的日子。
那時候年少不知愁滋味,也不懂情為什麽那麽多怨怼,只是單純地想要親近,能再靠近一些便好了。
如果……
如果當年她沒有上玉清闕,沒有恰好被選上,是不是可以平平淡淡地過完一生?
溫玄清得不到回答,他的眼淚滴在玉翎的眉間,沖淡了一絲血跡。
玉翎被這沉重的一滴淚驚醒一般,看了溫玄清一眼。
但她視線模糊,看到的只是一個朦胧的影子。
泡影一般。
如同換血那些日子裏的幻象,後來成為翎司帶着鬼兵殺人冒出來的一個舊影。
麻木了太多年,都快忘了初衷。
她做了很多事,殺人是小事,挑撥道盟的關系是小事,所有都不值得一提,壞就壞了。
但她卻還記得藏在鬼王身體裏那個靈魂,在無數次間隙裏喊她玉翎,而不是鬼兵們森森的一句“翎司”。
“萬……萬箴紙在東……東民巷二十六戶的……的那個……兔籠……籠子底下……”
她的手抓住溫玄清的胳膊,像是用了最後一口氣,殘喘輕輕,溫玄清勉強才能聽清。
卻沒留下半句關于他們二人之間的解釋與回答。
一生到頭,想着要壞就壞個徹底,但終究還是懷揣了幾分心軟。
溫玄清眼睜睜地看着懷裏的人沒了氣息。
他體內的妖脈因為強烈的情緒波動而震動,那邊和封長雨纏戰的燕栖咦了一聲,“這股氣息……”
她又笑了起來。
還笑出了眼淚,她看向面前和她擁有一張面孔的胞妹,“妹妹,你的師門還真有意思,妖鬼照單全收啊……”
那邊還處在巨大震撼的弟子們聽到這句面色更加慘白。
溫玄清放下玉翎的屍體,他攻向燕栖,對方卻旋身躲過,沒有再要糾纏的意思,憑空消失了,只留下了一句話——
“封長雨,不對,應該是我的妹妹燕息,下個月廿八酉時天橫山我們一決勝負,上次說早了,我還是沒忍住來看你一眼……”
她聲音裏的愉悅顯而易見,聽得封長雨眉頭蹙起。
而她轉身,原本跟着她四處斬鬼的弟子一大半都朝她起劍。
溫玄清抱着玉翎的屍體站在封長雨身後。
“你、你是鬼族!而你!你是妖!”
兩個人的氣息都沒遮掩,身份昭然若揭。
溫玄清沒想到同門反目居然如此之快,而封長雨卻沒什麽意外,她早就料到有這麽一日。
“走吧。”
她對溫玄清說。
沒有搭理那群那劍對她的同門。
只不過還是沒忍住回頭遙望了一眼玉清闕的方向。
也不知道無今到底什麽時候醒來。
我的時間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