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認不認

第56章 認不認

四個人出了餘白的公寓,分坐兩輛車去音樂學院那裏唐教授的家。意思也是照顧長輩,這才把此次準親家見面的地點選在了那裏。

餘白開車在前面帶路,一路瞄着副駕駛座位上的唐寧,以及他手上的大金戒指,心裏好笑。

眼看快到了,她才開口問:“這戒指挺好看的吧?”

“嗯,挺好看的。”唐寧點頭,笑得有點勉強。

餘白知道他硬撐,又道:“我媽本來想選個‘發’字的,我爸說太土了,還是‘福’字有氣質。”

“就是感覺有點沉,手有點擡不起來。”唐寧就說了這麽一個缺點。

餘白跟着說:“九九九金足足五十克,能不重嘛?”

唐寧想到戴上就不能摘了,心裏還是有點不是味道:“幹嘛這麽客氣呢,其實就你爸爸手上那樣的就行了。”

餘永傳戴的是一個敦厚的素金圈,因為年頭久了,已經變成舊舊的暗金色,跟手指融為一色似的。

“那個才多重呀?”餘白繼續發揮,“我爸媽結婚的時候就買得起一個光圈兒,現在條件好了,怎麽也得給你買個好不是麽?而且你送我的戒指這麽大,我讓我爸媽特別挑了店裏分量最重的一款,怎麽樣?喜不喜歡?”

唐寧看着她,總算确定她就是陳心的。

“你要是不喜歡,我去跟我爸要發票,去金店換個款式?”餘白還要逗他。

“沒有不喜歡,沒有不喜歡。”他不想跟她說話了,轉過頭去看外面。

餘白無所謂,只管自己哈哈哈。直到車子開到唐教授家門口的那條小路,她靠邊找了個車位停好,熄火踩下手剎,這才拿起他的手,把那只大金戒指撸下來。

“你幹嘛?”唐寧不知道這算什麽路數。餘永傳跟他說戴上了就不許摘,他本來都已經認了,以為自己這輩子就得戴着這個“福”字過了,并因此做了好一番心理建設。

“吶,這個是我買的,2020年的Tiffany。”餘白随即又從口袋裏拿出一枚白金圈,一把給他撸上,“裏面有刻字,是個紀念日。”

幸福來得太突然,唐寧有點傻,愣了愣才問:“哪個日子啊?”

“你說呢?”餘白看着他反問,“要不拿下來看看?”

“好像……有點緊……”唐寧聽見她這麽說,已有預感,試着撸了兩下,戒指果然卡在指節上下不來了。

“拿不下來不是挺好的嘛,幹嘛要拿下來?”餘白要的就是這效果,把那幾句話還給他,“要是哪天分手了,我們一起去消防隊切戒指啊,說不定買一送一呢。”

唐寧看着她無法,願賭服輸,只是另一只手裏還捏着那個‘福’字。

“那這個呢?”他問。

“給你留着壓箱底了。”餘白對他慷慨一笑,開門下車。

唐寧還沒來得及問,咱爸看見了會怎麽說?後面餘永傳的車已經靠邊停好,他只能也跟着下去,和餘白一起帶了他們走進弄堂。

那邊小院的門早就開着,唐嘉恒也到了,連同唐教授夫婦,齊齊到門口迎接。雙方會面的氣氛是融洽的,大家都保持了最佳的儀态。後來坐下聊天,也挺投契。就連屠珍珍也是翻過了家譜來的,說起清末屠家出過一個上海道臺下面的谳員,曾在公共租界的會審公廨判案。餘白對此聞所未聞,不知道是真的還是假的。但唐教授卻很感興趣,還提出要借那本家譜來看。

餘白對這種事少有生活經驗,家長裏短的文藝作品也極少涉獵,只有《圍城》看過幾遍,對其中兩親家見面那場戲記憶猶新,總以為到了此類場合,會是所有人操行最壞的時候。但想象中的矛盾與碰撞卻一直沒有出現。慢慢地,她也算是想通了,也許是因為他們這一代人的家庭結構實在簡單,而且她跟唐寧又早已經獨立,什麽婚期,婚房,酒席,并沒有什麽需要家長贊助或者做主的事情。就算有人要給他們做主,他們的反應大概率也就是陽奉陰違罷了。

全程比較尴尬的點只有兩個。

一個是從下車到進門,再到坐下聊天吃飯,唐寧的左手都不敢給餘永傳看見,生怕被發現戒指已經被調包了。

另一個,是稱呼的問題。唐寧這人嘴甜,只一會兒功夫,對着餘永傳和屠珍珍叫“爸爸媽媽”已經叫得十分順嘴,而餘白對唐教授夫婦也早就稱呼“爺爺奶奶”了。

只有唐律師,依然還是唐律師。

餘白覺得,唐嘉恒肯定也感受到了這種差別對待。不知是不是因為這個原因,唐律師一頓飯幾乎沒吃什麽。餘白心裏有些過意不去,但既然連唐寧這個親生兒子都這麽叫,又沒人跟她說什麽,她也不好意思自動改口。

因為餘永傳夫婦住得遠,此次會晤結束得挺早。飯後大家又到客廳坐着聊了一會兒天,不過八點多就散了。餘白和唐寧一起把她爸媽送上車,目送離開,又回到唐教授家中。

唐嘉恒正等着他們回來,開口對唐寧道:“到書房聊兩句。”

唐寧還是一副不願意的樣子,只看了看餘白。

唐嘉恒明白他的意思,加上一句:“餘白也一起吧,你們現在一起工作,我要說的事情跟她也有關系。”

餘白一聽這話倒是有些好奇,不知道唐律師要說什麽跟工作有關的事。

等到三個人進了書房,唐嘉恒關了門,自己到書桌後面坐下,示意他們倆也坐。兩人于是照辦,眼前的場景實在有點像是在辦公室裏被領導喊進去開會,而不是家中閑話。

但唐嘉恒對唐寧開口,問的卻是私事:“你腿恢複得怎麽樣了?”

唐寧如實回答:“一切正常,到年底再去複查,看能不能拆鋼釘。”

“那撞你的人呢?”唐嘉恒又問。

餘白聽見這一問,就知道這父子倆估計自從唐寧出院那天一起吃過一頓飯之後就沒再說過話,還是借着這一次準親家碰頭的機會,才得以見上一面。因為唐寧被撞的那件事,早就已經不了了之了。

事發之後,警方一度也是朝故意傷害的方向展開調查的,但對方司機一口咬定是着急去找蔣钰,不當心把油門當成剎車,才撞上的。而事發地點又是在酒店門口的停車場,監控視頻的角度不理想,沒法體現出肇事方的故意,現場痕跡也不存在轉向再加速或者二次碾壓。

随後,警方又試圖從事前準備這些客觀方面的角度證明其故意。那段時間,在微博上和維權群裏喊着要律師狗命的人着實不少,但各種社交帳號都查過了,開車撞人的這位還真沒發表過什麽不當言論。

于是,事情又回到了交通事故的範疇之中。

而從結果來看,還遠遠夠不上交通肇事罪。司機沒有醉駕毒駕,事故發生之後沒有逃逸。傷者小腿骨折屬于輕傷,至于殘不殘,還要等恢複之後再做鑒定。

那個時候,辦案警員也覺得事有蹊跷,無奈證據不足,查到最後只能跟唐寧說:“要不給他弄個尋釁滋事治安拘留七天,你們看怎麽樣?”

餘白當時聽到這句話,就猜到唐寧會怎麽回答了。果然,這人只是笑了,搖搖頭說,算了。

這件事是因程序的正義而起的,現在對方也跟你講程序的正義,就看你認不認了。唐寧認了。

既然認定了是交通事故,那接下去就只剩下賠償的問題了。

醫藥費、護理費都是實報實銷,一分錢沒有多的。然後,又算到誤工費。按照法律規定,倘若受害人有固定收入,則誤工費按照實際減少賠償。但那時唐寧已經離開至呈,沒有薪金性質的收入,這部分的賠償數字只能按照上一年度本市同行業的平均收入計算,也就是月均一萬元,每天500不到。

餘白為此大跌眼鏡,她一畢業就進入BK,讀了LLM之後又拿了好幾年global pay,而她也只是一個才剛跨入高年級的律師而已,再想到那些年入八位數的大牛們,看到這個數字實在有點難以置信,沿海一線城市律師收入被平均了一下竟會是這個水平。她不禁覺得,陳銳那種克扣徒弟工資的人應當對此負領導責任。

但唐寧當時卻已是全然接受命運安排的态度,甚至還跟對家的律師談得挺高興。事後陳銳問他什麽情況,要不要幫忙,他也沒細說,自黑了幾句糊弄過去了。

此時再說起那時的情形,此人更加釋然,簡直不像是在說一起發生在自己身上的傷害事件,甚至還有點興味盎然,真的就只是談工作的意思。

“知道那個肇事司機請的哪家的律師麽?”他問唐嘉恒,然後自問自答,報上那個事務所的名字,“我跟那個律師聊了幾句,他說他們就專做交通事故,談案轉化率接近百分之八十,一年少說要做兩千起。但整個所出庭律師只有十名,也就是說一個律師一年接兩百個案子……”

唐嘉恒沒接茬,只是笑笑。

餘白自覺看懂了那笑容背後的含義——你把為父的臉都丢光了。

等唐律師再開口,就真的只是談工作了:“聽說你們之前做了一件校園性侵的案子?”

“您哪兒聽說的啊?”唐寧倒是笑了。

“網上吵得那麽熱鬧,我能不知道麽?”唐嘉恒反問,“事情幸好解決了,以後這種案子一定要小心,沒有物證和檢驗結果提示,就別往那個方向帶。你得記着,哪怕是作為受害人的代理律師,也是有風險的。”

這番話餘白聽着耳熟,即刻想起來陳銳也這麽教育過他們倆。

唐寧肯定也記得,卻沒說什麽,只是摸着下巴擡眼看着唐嘉恒,若有所思似的,但最後還是點點了頭。

“現在在做一個死刑複核?”唐律師又問。

“是啊。”唐寧又點頭。

唐嘉恒頓了頓才開口,餘白以為又會聽到什麽高屋建瓴的指教,結果卻只聽他問了一句:“你師父那件事你還記得吧?”

師父?餘白想起那天在餘家村釣魚,唐寧曾經對她提過幾句,他當年實習跟的那位師父是因為被人罵怕了,覺得沒意思,所以才不做律師,回高校教書去了。那時,她并沒深想,因為那些在高校任教兼職執業的律師進進出出也是很平常的事情,直到此時又聽唐嘉恒說起,才覺得這件事也許沒有那麽簡單。

餘白望向唐寧,想知道他如何回應。

但唐寧卻只是笑了,随即站起來道:“時間也差不多了吧,要沒什麽別的事,我跟餘白回去了。”說完就轉身開了書房的門,拉着她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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