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元兒”
寧輝殿在崇光殿之東,從還陽閣回去便會經過崇光殿,北山郡主特意讓宮人們将轎子擡快點,還真的趕上了孟光長公主。
少女披着朱紅色的大氅,漫步在雪地裏,腳下的小靴子踩在雪中咯吱做響,她的身後是十數名持宮燈的宮人,燈火朦胧,她聞聲回頭,淺淡迷茫的神色少有的清豔寂寥。
北山郡主拍了拍轎沿,扶着宮女的手,從轎子上下來,兩三步走近蕭元。
蕭元笑,伸出手熟稔的握住北山郡主的手說:“陪我走走吧。”
身後的宮人在輕盈的示意下,遠遠的墜在了身後,長巷幽深,只有牆頭盞盞宮燈照影。
“你可怨恨我?”
蕭元的一問,讓北山郡主付之一笑,幽暗的光影中秀美非常。
“也有吧,”北山郡主挽緊蕭元的手腕,緩緩道:“我若嫁給皇兄,實際上對你百利無一害,所以自小,我就以為我會嫁給皇兄。”
“你還記得西涼是什麽樣子嗎?”
北山郡主搖頭,西涼,雖是故國,卻從未有過深刻的記憶,她不如蕭元早慧,幼年遲鈍愚笨,直到五歲才開口說話,西涼時的事情并不記得。
“可我記得。”蕭元說:“建武三年,你剛來長安,那時只有四歲。姑母身體不好,母後把你接到長慶宮親自照顧,五歲的時候,你開口說的第一句話,就是”阿達“。那時母後便說,以後要讓你去西涼看看。”
“我,從不記得。”
阿達……記憶中阿達的面容都是模糊不清的,甚至她自己都不知道曾有過這樣的事情。
她的阿達,死在了西涼國中的叛亂,無人告訴她阿達葬在哪裏,偶爾提起,也只是感嘆他天妒英才。
西涼國王,李睦,乃是西陳李光第十一世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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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時十分好學,性情沉靜聰慧、寬厚謙和,器度優雅,通讀經史,特別擅長文辭。年長後,精通武藝,研讀孫吳兵書。
隆安三十八年秋,在他建立西涼國第二年的時候,前來南國,求娶公主。
以南國為宗主國,被先皇任命為西涼王,鎮守西域。
爾後以徐貴妃所出的泰安公主下嫁,招為天子女婿。
隆安四十二年,西涼國中發生叛亂,李睦被侍從暗殺于向南國求援的途中。谥號武穆王。
西涼國中動蕩了兩年,南國鐵騎兵臨西涼國都,最終将西涼收納進了南國的版圖。
彼時,已經是建武三年了,光武帝在此之後,下令接回了泰安公主已經西涼公主李惠安。
重新任命了西涼都尉,而又安撫泰安公主,冊封為泰安長公主,西涼公主改封為北山郡主。
“姑母的一生已經奉獻給了南國,而我與哥哥之間,并非一定要靠你來維持。惠安,父皇也是知道這一點,所以默許的。”
蕭元挽着北山郡主的手,語氣追憶的說:“從建武三年開始,你和姑母就再也沒有出過皇宮。你沒有見過外面的世界,你不知道有多美好,你若見過了,便知道這裏是一個精致浮華而冷漠的牢籠。”
她的眼睛看着前方幽深筆直的道路,語氣輕飄飄的,沒有向往也沒有抱怨,卻很是孤寂,“我為你安排杜蘅,是因為他地位不如你,無論你想要做什麽,身後有我,他都會顧忌着。”
“惠安,我沒有兄弟姐妹,只有你和哥哥。”
蕭元傾身抱住李惠安,只是極短的一瞬間,便笑着轉身走進了崇光殿。
朱紅色的宮門,上面行雲流水的三個字,崇光殿。
整個南國最奢侈無度的宮殿,不是屬于哪一個後妃的,而是孟光長公主的。
崇光殿隸屬于長慶宮,原本長慶宮的主殿并非在這裏,而光武蕭皇後薨逝之後,主殿空置無人居住,所以漸漸地,崇光殿反而成了主殿。
猶如一個仙境一般,走進崇光殿,便是一盞盞精致的熒光色宮燈,用細絲線懸挂着,在風中輕輕的飄蕩,蕭元孤身一人,避開那一盞盞好像漂浮在半空中的光芒,走到大殿的正門下面,微微揚起頭。
姜永夜仰躺在屋頂上,崇光殿的殿高僅次于崇政殿,素來有內宮第一之名。
姜永夜腳邊放着兩壺酒,身側是一個泛着紅色光芒的火爐,原本只是幹冷,在蕭元仰頭的那一刻,雪,飄然而至。
那些白色的,如柳絮一般的東西,從遙遠的穹頂簌簌落下,落在姜永夜攤開的掌心裏,落在蕭元明媚似花的眼瞳中。
蕭元的眼睛一涼,好像有溫熱的液體流了出來,她想起了前世。
前世的今夜,她已經嫁給了景行止,此時在清山上。
而前世的今夜,姜永夜卻一個人孤坐在這裏,給她寫了一封信。
輾轉花費了三個月的時間,那封信才送到蕭元的手上。
建武十五年除夕夜,兄獨酌于崇光殿之上,望長安萬戶燈,身疲體寒,而倍感孤高。
然,予美以嫁,離兄五百餘裏矣。
當時大雪突至,寧知汝可覺寒耶?
蕭元收那封信的時候,時至三月,草長莺飛,綠柳清風,已經是春日了,可她讀完那封信卻覺得寒冷,似乎姜永夜把長安城除夕的冷雪,帶到了她的身邊。
姜永夜已經落到了她的面前,身姿挺拔修長,姿勢利落,他的輕功很好。
此時已經俯下了身,蕭元唇間勾起淡淡的溫柔笑容,爬上姜永夜的背,雙手摟住姜永夜的脖子,輕聲問:“上面冷嗎?”
話剛一落,已經到了屋頂上,驟然的寒氣夾着雪花灌進蕭元的脖子裏,引得她打了個寒顫。
厚重暖和的火紅色狐裘兜頭罩了下來,将蕭元嚴嚴實實的裹住,獨獨露出她的明亮的雙眼。
火爐被放到蕭元的腳邊,溫暖一瞬間湧上心頭,姜永夜一手摟着蕭元的肩,一手拿着酒壺,喝了一大口,說:“怎麽來得這麽晚?”
蕭元偎在姜永夜的懷中,男子慣有的清冽氣息夾雜着酒的醇香,蕭元吸着冷氣,道:“路上遇到惠安,聊了幾句。”
“呵···”
“笑什麽?”蕭元扯着他的衣角,在手指上繞圈,有些懶散。
“惠安向來最緊着你,又該跟你說了什麽小話了。”
“哪有。”蕭元的手指從姜永夜的衣袖中抽出來,毫不忌諱的直說:“不過,惠安看來不喜歡這四個良娣。”
“這麽多年了,她能喜歡的女子,就只有你一個,素來目無下塵,孤高自賞。”
“哥哥。”
蕭元不滿,雖知道姜永夜說的話是真話,但是惠安與她親近,便伸手捂了姜永夜的嘴,道:“她是為了我好。”
姜永夜不再說李惠安的事情,望着長安萬戶燈火,身邊依偎着時間唯一的親人,頓時覺得心滿意足,卻聽見蕭元問:“如果我九月時嫁給了景行止,你還會來這裏嗎?”
“不會。”聲音明澈堅定。
“會的。”蕭元亦是堅持,雙眼明亮猶如長安燈火,眼中的相信也是堅定不移。
會的,她已經知道答案的。
姜永夜一笑,沒有與蕭元争論,放眼看去,除夕夜最後一輪煙火已經開始了。
他将蕭元緊緊摟在身邊,低語道:“元兒,我今天聽了一個願望。”
“嗯?”
“除夕夜,素來可以許願的,快,趁着煙火還未完,向我讨個願望吧。”
蕭元搖頭,道:“不用許願,我的願望不用許,哥哥也會幫我達成。真正許的願望,能不能達成,還要看老天爺的意思呢。”
“那,我向你讨個願望。”
蕭元眼睛一眨,不明所以的看着姜永夜,“我對你只一個願望,不論生死。”
“元兒,永遠也不要離開長安。”
蕭元一怔,想到前世裏姜永夜一個人在長安城中艱苦支撐的日月,心中酸澀,連連點頭,說:“好,我永遠都不會遠離長安。”
整個長安城,沒有一個親人。即便是蕭皇後,也葬回了獨落塢山,這般的冷清。
蕭元不知道前世裏,姜永夜是怎麽度過的,那種孤獨不是美豔的姬妾可以填補的。
建武四年的長安,除夕夜宴,蕭皇後因為重病在榻,所以沒有參加,當時還只是光王的蕭永夜帶着孟光長公主赴宴。
光武帝正寵愛着兩個西域進貢的異族美人,宴會上頻頻惹人注目,蕭元賭氣離席,回到崇光殿之後便爬上屋頂,揚言要從屋頂跳下去。
在陛下得到消息之前,蕭皇後拖着病體趕去阻止,親自爬上屋頂,坐在上面安撫女兒,當得知女兒的怒氣和乖戾是因為兩個美人的時候,蕭皇後啞然失笑。
次日,便在蕭元請早安的時候,讓人将那兩個美人帶到長慶宮,在宮門前受了鞭笞之邢直至斷氣。
這位在史書上一直以生性仁愛孝順,憐憫慈愛之名著稱的蕭皇後,在後宮中少有這樣暴烈的行為,甚至因此驚動了尚在早朝的陛下。
蕭皇後指着長慶宮宮門前那兩個活活被打死的美人,淡笑道:“元兒,你是南國最尊貴的姑娘,怎麽值得為了你父親的兩個美人兒尋死覓活。你不喜歡她們,打發了就是,你手中有這個權力,沒有人敢違背你的意思。”
那一年,蕭元只有四歲,也許是感覺到生命的流逝,時日無多,蕭皇後給女兒上了最後一課。
從那日開始,原本就纏綿的病情反複加重,不過一個月的時間,就撒手人寰。
蕭皇後薨逝之後三四日,光武帝頻頻聽見宮人們稱先皇後,心中悲痛難解,更加覺得自己虧待辜負的妻子,于是下令禮部拟定谥號,擇光武二字為自己死後的谥號,讓人稱蕭皇後為光武蕭皇後,不準稱為先皇後,是以各家紛紛想要争奪繼後之位的心思才歇了下來。
光武帝一朝,蕭皇後在世之時,當是後宮第一人,蕭皇後薨逝之後,極盡哀榮,爾後南國再也沒有一位皇後像她那樣。
後人有評,“她(蕭皇後)雖未攝政,然餘威影響南國國體百餘年之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