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建武十六年,二月二十九。

滿月之日,杜蘅攜妻子歸寧,在皇宮之中拜見了泰安長公主之後,便趕去孟光長公主府,給長公主殿下請安。

再過三日,李惠安便要随他去金陵長住,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重相見,長公主府緊閉了整整一個月的朱紅色府門得以大開。

“殿下在花廳等待公主與驸馬。”輕盈親自出來迎接,将他們夫妻二人引到待客的花廳,此間花廳,已經遍植牡丹,因為用了地龍,稍覺得有些熱,李惠安便将身上的披風除下了。她往裏望去,正好孟光長公主從裏面姍姍而來,沒有外間揣測的郁郁不歡,眉目間是溫柔的笑容,從容平和的神色。

“我還道你在府中躲着生悶氣,哪知道你在這裏逍遙快活着呢?”

李惠安輕輕笑罵道,她已經看見了裏面的沙盤,已經沙盤一側的景行止。

誰說西涼公主大婚的喜宴上孟光長公主與太子殿下不歡而散,致使長公主閉門不出,郁郁寡歡了?這不還有心情與景先生沙盤點兵嗎?

蕭元擺了擺手,示意她坐下,李惠安看了杜驸馬一眼,淡笑道:“我還是站着吧,省得呆會你一氣之下喊打喊殺,我又避讓不及。”

杜蘅憂心忡忡的看向妻子,他知道自己的新婚妻子自幼與長公主一起長大,感情深厚,但是更加清楚的知道這位公主并非喜歡循私情的人,倘若長公主一怒,那點單薄的姐妹之情怎麽可能承受得起?

“坐吧。”

蕭元又說了一聲,神色淡然,忽然露出一縷笑意,有些古怪的表情讓人猜不出她的喜怒。

“為何要這樣做?”

她面色淡淡,眼中卻沒有笑容。

李惠安抿了抿唇,說:“是母親讓我做的,”她擡眼看着蕭元,已經沒有了玩笑的意思,陳述道:“你也知道,能讓母親開口的,只有皇帝舅舅。”

李惠安轉過身,看着依舊恭敬站立在身邊的杜蘅,柔聲道:“你要洩氣,莫要拿驸馬開刀,皇兄那裏要一個交待,你把我交出去就是。”

“公主。”杜蘅情急,出言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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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惠安擺了擺手,示意他不必緊張,含着笑望着蕭元。

蕭元勾了勾唇角苦笑着,眉頭輕輕皺起,沉吟許久,才無奈的揉着額角,說:“去了金陵就別回來了,此事按下,誰都不必再提。”

李惠安輕輕一笑,露出潔白整齊的牙齒,明媚無邪,誰又能知道,她這樣似乎與世無争的人,在自己的婚宴上,殺死一個孩子呢?

從深宮中姍姍而來的,看遍了明争暗鬥的風雨,哪裏還有真正的潔白無瑕。

目無下塵如西涼公主李惠安者,手中的鮮血也不可計數。

“諾。”李惠安起身,拱了拱手,對驸馬道:“元白,不是一直想親自給長公主磕一個頭嗎?”

杜蘅這才回過神來,連忙上前,抖了抖衣擺,鄭重其事的雙膝跪地,對着孟光長公主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禮。

孟光長公主在建武十五年的科舉考試中,親點了曲城布衣杜蘅為今次的新科狀元。

然而除去謝恩宴上的三兩句對話,然後在金陵城中的短短交談,杜蘅一直無緣當面表露隊孟光長公主的謝意。

李惠安站在他的身後,笑容溫柔端莊,那是因為長公主而賜下得姻緣,杜蘅竭盡全力也會與她舉案齊眉,一個布衣出生的文人,能夠一夕之間跻身為南國聲名不菲的新貴,全靠孟光長公主的一力扶持。

蕭元不曾動容,只是點了點頭,甚至于有些冷漠的說:“金陵地遠,本宮的封地交給你打理,如果再出現如姬安之輩所做的事,那當如何?”

“臣将長公主視為再生父母,如有敢欺瞞長公主的行為,臣必以性命···”

“呵,”蕭元忽然一笑,輕飄飄的說:“莫要說大話,今次的事情,你莫非就沒有欺瞞于本宮。”她搖了搖頭,有些疲倦的說:“人至察則無徒,罷了,再有下次也不必提頭來見,要知道死是件輕松的事情,本宮向來見不得人輕松。”

蕭元站起來,別有深意的看了一眼李惠安,道:“本宮會親自送你們離開長安,這幾日,就好好呆在你的公主府裏,不要出來找人眼了。”

“諾。”

蕭元便不再說話,轉身走近裏面,隔着重重帷幕,景行止從椅子上起身,放在沙盤上的目光落到了蕭元身上,少女的臉色雖是平靜,但是那雙眼睛卻是冷岑岑的,帶着鋒芒,極為不快。

景行止眼神暗了暗,卻沒有出言勸解,只是拿起一枚屬于蕭元的軍旗,遞給她,

“你明白嗎?”蕭元接過那枚軍旗,看着僵持不下的戰局,卻失去了再戰的興趣,心中盤桓再三,最終也沒有想出能夠放下那枚軍旗的地方,索性扔開了那枚軍旗,擡眼看着景行止問:“我一直以為,父皇很希望有一個年幼的繼承者。”

轉眼,不等景行止回答,她又一笑,說:“和你說這些做什麽?連我這一次都猜不到父皇打的什麽算盤,何況是一個清心寡欲的和尚。”

景行止重新拿起蕭元丢開的那枚軍旗,不知插在了那一處,蕭元沒有心思去看,“陛下的确需要一個年紀尚小的繼承人,”他的聲音輕軟,淡淡的,似是有佛偈的意味在其中,不似是在同蕭元談論政事,反倒像是在與蕭元說佛經奧義。

“可是如今為時尚早。”

蕭元蹙着眉,她被景行止這一句話點醒了,為時尚早,的确如此,或者更大的一個因素,是因為父皇希望那個年幼的孩子是她的孩子。

她突然想起前世,光武帝也曾經提起過,若是與景行止成婚,生下的第一個男孩子,要送回長安,由他親自教導,可是光武帝尚未看到蕭元的孩子,就已經龍馭殡天了。

有汜啊,她的有汜,她不曾期盼過他成為南國的帝王,但是,他若是坐上那九五之尊的位子,又會是何等的威武不凡,端正威嚴?

蕭元垂了眼,長久都難受得說不出話來,“老師,我想念有汜了,為我畫一幅畫吧。長大後的樣子。”

“我……”景行止面露難色,苦澀道:“我也不曾見過。”

“是麽?”蕭元別開頭,苦笑道:“我以為你什麽都知道呢?”語句裏帶着慣有的嘲諷,眼下失望之色溢于言表,“原來,即便是天人,也不能無所不能。”

景行止張了張嘴,終究什麽都沒說,他很想告訴她,姜有汜在光永五年就去了。

一個五歲時候就早殇的孩子,他如何能夠畫出他長大後的模樣。景行止習慣性的雙手合十,道了一聲佛號,可是,偏偏就是這一聲佛號,讓蕭元原本積聚的怒氣爆發出來。

她嗖的一聲從椅子上坐起來,一雙冰雪洗過的眼睛死死的盯着景行止,口中的惡毒詞句剛要脫口而出,卻不期然,看見景行止微擡頭,那處的傷痕,森森白骨雖已經見不得了,可是那種僅僅是一層皮包着骨頭的感覺讓蕭元失了語言,她吸了口氣,說:“你要誦經,到處都是寺廟,我這裏聽不得佛語。”為李惠安踐行的那日,風和日麗,長安城中冬日的陰霾盡數散去,第一縷春日的陽光散落在世間萬物之上。

孟光長公主緊閉整整一個月的府門大開,在衆人都以為她不會出現的時候,姍姍來遲。

來送行的有皇室宗親還有太子殿下,孟光長公主從轎子裏走出來,面容如往昔一般冷然,她直接走過太子的身邊,向西涼公主道了一杯餞行酒,便不曾再說過別的話。

自始至終,都不曾與太子交談過,長公主性烈,從不曾低頭與人示好,衆人都以為最終還是太子殿下先給個臺階下,畢竟這麽多年素來如此。

可是,直至西涼公主與驸馬的車架消失在官道的煙塵中,孟光長公主率先坐回轎子裏,兩人也沒有說一句話。

這,風向要變了嗎?

長公主與太子多年來堅如磐石的兄妹之情,莫非就因為一個良娣的流産,而驟然收場,這未免渺小得讓人難以相信,不過,這是太子的第一個孩子,男人成家立業,便會有了自己的想法,斷不可能如往常那樣一心一意的護着早年喪母的長公主了。

也許一場存在于長公主與太子之間的暗戰會就此拉開帷幕,多年的感情大抵終究敵不過那至高無上的帝位。

“殿下,”輕盈的聲音從窗外輕飄飄的傳進來,正合着眼小憩的蕭元嗯了一聲,一張小紙條便傳到了蕭元的手中,上面的一行字,讓蕭元原本就煩悶的心情愈發的不快。

“停轎。”

有着孟光長公主顯赫的标志的轎辇停在了長安城的街道上,引來無數行人的矚目。

“進宮。”

蕭元坐在轎辇之上,捏着那張輕薄的紙條,十分用力,最終紙條破了個洞,蕭元卻仍舊覺得不夠解氣,她拉開車窗,對輕盈說:“柳氏,殺了。”

原本一直不曾動過的柳氏,不知因她又起了什麽事,讓孟光長公主突然想起了她,要處之而後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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