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本宮問你,”蕭元坐在馬背上,背影孤零,景行止看着她的背影。

“你可愛姜予美?”蕭元倏地轉過身,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景行止,“本宮說的是前世?”

景行止眼光閃了閃,低低的,呢喃,“果真···”他複又擡起頭,目光坦蕩堅定的說:“愛。”

蕭元怔了怔,不怎麽相信,怎麽會是愛呢?

她不知道前世她回到長安以後的事,可是她嫁給他整整五年,他都不曾愛過她一點,哪怕是一點。

但是蕭元想,這些風花雪月都不是她的事了,她只關心,景行止為什麽要救她,為什麽這般詭異的讓她做了兩世的孟光長公主。

蕭元自複生的那一日起,就有着這個疑問。

“你,為何救我,為何将我從前世弄到這裏?”

眼前這個人是蕭元前世的夫君,可是因為機緣巧合,這一世卻分道揚镳了,蕭元慶幸自己神智還不清晰之時就有這樣的覺悟。

人随兩念,一念謂之離,一念謂之留。

前世裏,她要留下景行止,卻最終分離;今世裏,她要離開景行止,而他無時無刻,似乎都在她的身邊。

景行止苦笑一聲:“我有一苦,謂之求不得。”

蕭元卻是不懂的,她望着景行止,覺得這個曾經是她生命整個熱情的男子,這樣的陌生。

這不是此時的蕭元能夠懂的回答,可是卻是景行止孑孓執着的原因。

世間萬物皆有因果,這就是景行止的因果。

因為前世裏的辜負,這一世即便費盡心血,也要挽回,這樣的原因,他無法對任何人提起,包括蕭元。

他以為重歷此世之後,他靜待蕭元長大,不改變一切前世的軌跡,那麽蕭元便會重新嫁給他。在新婚之時,他會告訴她,他等她久矣。

然而事事并非他所願,當他逆天而行的時候,就有人提醒他,世間千般法,萬般變數。

他等着元兒十五歲嫁給他,她卻在大婚的前三日取消了婚約。

景行止說:“前世的事,你記得多少?”

蕭元想了想,并未隐瞞,道:“在建武二十年為止。”

景行止看蕭元的神色,面上卻極為不可見的舒了一口氣,“你只需知道,”景行止的臉上笑容溫柔,“我永遠都會陪着你。”

“即便我嫁人?”蕭元說:“不是嫁給你。”

他看着蕭元,眼神有些晦澀,卻沒有猶豫,聲音朗朗:“無論你嫁給誰,我都在。”

蕭元其實很想提醒他,萬一她什麽時候早死了,他也是不能陪着她一同死的,他是天人,壽命無窮盡,難道還能去陰曹地府伴着一個魂魄。

蕭元最終,也沒有再說出什麽難聽的話,她沉吟半響道:“阿止,何必呢?前塵往事,我都不怨你了,你又何必作繭自縛呢?你的佛在哪裏,你卻不去拜了?我這麽說,你明白嗎?”

她每一次喚他阿止,他就多一分歡喜,甚至聽不清她後面說的什麽,眼如清鴻,喜不自禁。

見他這樣,蕭元搖了搖頭,仿似自己的一番好心都說給傻子聽了。她本就不是什麽善心的女子,手上染着的鮮血比沙場上的将士還多,若是可以,她更想殺了景行止以絕後患,可惜了,這個人殺不死。

蕭元握着馬鞭,沉默了許久,問:“有汜,他是什麽時候死的?”

風吹起松原上的深草,四月末的天氣,清醒的草香惹得蕭元的眼睛疼,然而她卻看着景行止,一動不動的。

景行止翻身下了馬來,走到蕭元的身邊,靜靜的仰着頭,仰望着高高在上的蕭元,半響,才說道:“光永五年。”

果然,雖然早就猜到了結果,但是蕭元卻難以抑制的閉上了眼睛,胸腔發疼。

她握着馬鞭的手指不斷的收緊,緊緊合着的雙眼不見神色,但是面容的難捱卻是難掩的,隔了不知多久,她睜開眼睛,問:“怎麽死的?”

她的有汜,那般聰明的孩子,是怎麽死的?

景行止說:“中秋月夜,和韓書起了争執,墜入東溪,随後便病逝。”

蕭元微微彎了眼角:“就是姜予芝肚子裏的那個孩子?”

“諾。”

蕭元一雙丹鳳眼輕輕挑起,古井無波的眸子落在景行止的時候,冷岑岑的,良久突兀的一聲笑從喉嚨裏溢了出來:“好!”

“你知道她生下來,也活不成,才會不救的吧?”蕭元嗤笑道:“好,景行止你教的好徒弟!”

她這般的氣勢淩人,可是眼中的淚卻如斷了線的珠子一般不停的流了出來。她就用那雙含着淚水的眼睛望着景行止,再也沒有了語言,再也沒有了別的顏色。

松原上的風不曾改變,然而悲伧的意味卻一點點彌漫開來,壓抑得讓人難以呼吸。

蕭元擦了擦臉上已經快要風幹的淚,聲音微啞中透着惡毒,伏低身子,在景行止身邊說:“你要是想要跟着我,就去把姜予芝殺了。”

景行止聞言,看了一眼蕭元,便移開了眼。

——

這話原本也就是蕭元在盛悲之下說給景行止聽的,表示她對景行止以及姜予芝之流的厭惡。但是時隔不久,景行止果然做了一件事。

那是她從松原狩獵回長安之後的第二日,她在得知前世裏姜予芝的孩子害死了自己的有汜之後,即便這一世那個孩子還未成形就已經死去了,但是心中的不甘卻無法消減。因此尚在松原上就下了懿旨,将憞華郡王貶為憞華亭伯,又将浛洸郡主貶為庶人,奪去姜姓,賜豬姓。

如果邵陽王姜博還在,勢必會掀起一番軒然大波,可惜他已經死了,憞華亭伯家中也無當權人,将降爵位的原因歸結為姜予芝得罪了孟光長公主,因此沒有了光鮮的郡主身份的姜予芝日子過得愈發的艱難。

終于這一天來了,夏時的陽光落在樹上,斑駁的樹影落在地上,曾經高貴無比的浛洸郡主卻局促的住在一間狹小的偏遠的院落裏。

那天,微醺的風輕拂,她站在院門前,在院門曲徑之上,遠遠的走來一個人。

她的先生,一個與往日不同的先生,灰白的外衣,握着滴血的長劍,幽深的雙眸不見波光。

劍身上的血一直往下滴,花徑小路上流了一地,她望着先生走近,歡喜尚未露出來,雙眼睜得大大的的,忽然覺得遍體生寒。

她記得多年前,他曾經這樣步态從容,優雅溫柔的走進,将她從池水中撈起,将她救下。

先生,這是知道了自己的苦境,來解救自己了嗎?

她在恐懼之後,飛快的提着半舊的羅裙迎上去,歡喜如孩童般的,“先···”

劍以一種她生平不曾見過的速度割下她的頭顱,身體與頭分成兩部分的時候,她甚至沒有感覺到疼痛,歡喜還沒有退去,唇角還有着笑容,然而她卻只記得,先生殺了她。

她還記得,他将她從水裏撈起來,他半抱着嗆得快死的她,那雙眼睛卻似是無意似是有意的再看着姜予美。

景行止彎腰,撿起姜予芝的頭顱,她還記得,那年他将她抱起,身上的佛香安寧祥和,如今卻沒有了。

他救下了她,卻又殺了她,前因後果都是因為一個人。

蕭元已經有近十日不曾見過景行止,只是這一日,桌上的膳食少了些,便難免問:“這是誰做的?”

輕盈連忙走進來,看了一遍桌上的菜肴,松了一口氣,道:“禀殿下,這是先生親手做的。”

“只是,先生做好了,讓下面的人熱過的,奴婢已有兩日不曾見過先生了。”輕盈不敢說,這是景行止兩日前就做好的,只做了兩日的份量,可是今日仍不見先生回來,她正擔心着怎麽向長公主提起,長公主卻問起了。

蕭元的眉頭将要蹙起的時候,外面卻傳來一聲驚呼,在輕盈還未走出去的時候,一身白衣,飄飄欲仙的景行止手裏提着一個碩大的木盒走了進來。

她挑着眉,看着他走進來,在見到蕭元尚未開始用餐,景行止松了一口氣,将木盒放到桌上,拿開那些他預先做好的菜式,将木盒打開,裏面裝着的,是一盆冒着熱氣的藤椒魚,剛一打開,香氣撲鼻。

蕭元冷笑了一下,說:“我還以為,你是去殺人了,原來是殺魚去了。”

景行止不答,拿起一副筷子,坐在蕭元身旁專注的剔魚刺,将剝好的鮮嫩魚肉放到蕭元的碗裏,面容溫隽,似乎無論蕭元說什麽,都不會生氣。

蕭元住了口,一心一意的吃着魚。

一條整魚被吃了一大半的時候,門外方簡求見。

蕭元疑惑的看了一眼景行止,讓方簡進來,看過簡短的密報之後,少女卻笑了。

聲音清甜的說:“還真是殺人去了?”

景行止将最後一塊完好的魚肉放到蕭元的碗裏,取過幹淨的濕巾,背對着蕭元擦手,“只要是元兒喜歡的,我都給你。”

無論你想要做什麽事,我都可以為你做到,只要你肯讓我陪着你,直到,我生命真正結束的那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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