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提燈照忘川【8】
“铛。”
付秋年扶着謝洵走到那座吊橋上時, 聽見了遠處山上那座古寺遙遙傳來的鐘聲。
此時正值清晨,晨光熹微,林間缭繞着些許霧氣,初秋潮濕而又清冽的風從崖底湧上來,吹得兩人衣袂翻飛。其實這時候天氣并不算冷,但受了重傷失血過多的謝洵卻冷得發抖。
付秋年握緊了他冰冷的手, 道:“阿洵, 再堅持一會兒, 還有一兩天我們就可以走出碧海大山脈了……那邊山上有座古寺, 我們今夜去那兒落腳吧。”
這只柔軟溫暖的手無聲地給了謝洵力量,兩人相互扶持着,往那座古寺而去。
一路從南往北走來, 謝洵與付秋年歷經厮殺無數,往北的每一步, 艱辛無比, 似乎每一步都踩在別的修士的屍骨上。
時光飛逝, 一路往北, 一路歷練,他們已經在鮮血與殺戮中相伴走過半年。現在他們終于将要翻越碧海大山脈,正式進入被碧海這個天塹分割的北方。
他們在傍晚的時候到達了那座古寺, 此時寺中正好鳴起晚鐘,一聲一聲的嗡鳴,帶來心靈的震顫。
付秋年帶着他急匆匆地推開了寺門,古老的紅漆木門發出嘎吱一聲響, 驚起了一群草叢裏的飛鳥。
付秋年扶着謝洵往裏走去,當走到供奉着釋迦摩尼的大雄寶殿右側時,他們便看到一個白須老僧眉目平和地撞着一口古拙的大鐘,鐘身顫抖晃動着,發出禪意的嗡鳴。
付秋年和謝洵一路向寺中走來,并沒有遇到僧人,便想向這個撞鐘老僧詢問一下借宿之事,于是便在一旁駐足等待着。
聽着那鐘聲,謝洵有些出神,閉上眼凝神聽了一會兒,他仿佛感覺到那鐘聲從自己的肌膚上緩緩流淌而過,帶着血色的一幕幕從自己的眼前逐一顯現。
而一切的喧嚣與塵埃都逐漸沉澱下來,一雙潔白無瑕的手向他伸出,在血紅的天色中,輕輕地握住了他的手,慢慢地往前走去,他好像什麽都不害怕了……
往前,再往前……
他好像見到了潔白高聳的雪山……
接着開滿荷花的侬麗水鄉閃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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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在連綿巍峨的宮廷萬人叩拜……
“铛……”鐘聲終于戛然而止。
方才腦海裏閃現的一切全都消失無蹤,似乎從未出現過。謝洵回過神來,卻并沒有多想什麽。
“阿彌陀佛。”撞鐘的老僧轉過身來,看見了被付秋年扶着的謝洵,就微微皺眉道,“謝道長的身上好濃重的血腥氣。”
謝洵挑了挑眉,并不意外老僧認出了他,如今認識他的人不少,否則他與秋年也不會麻煩不斷了。
謝洵看着老僧的表情,便知道他所說的血腥氣,并不是現在身受重傷的他身上的血腥味,而是久經殺戮的他身上的殺戮之氣。
謝洵對此不置可否,似乎并不在意,只道:“在下與愛侶途經此地,來此只是想借宿一晚。”
“謝道長由南往北去,是想去北方的雪山上尋找成仙的機緣吧?”老僧卻搖頭嘆道:“謝道長手上殺孽過重,成仙之路恐會受阻啊……”
謝洵冷冷道:“大師多慮了。”
“我要到北方去,穿越深林,翻過碧海大山脈,渡過冬季冰封的燕水,穿過茫茫雪原,到北方的神山上去。心心念念,魂牽夢萦。”
“一點殺戮,一點鮮血,阻礙不了我的腳步。”
老僧看着謝洵毫不動容的眼神,知道自己幾句話是起不了什麽作用的,便也不再說什麽,只喚了一個小和尚,道:“空明,帶這兩位施主去禪房吧。”
“是,師傅。”一個不到十歲的小和尚領着他們,往寺廟的後院走去。
謝洵正跟小和尚走着,忽地就看到了院中的那棵系滿紅綢的高大古木,被紅綢系在樹上的木片在晚風中碰撞出微微的響聲。
謝洵停在廊上,出神地看了那棵樹一會兒。
小和尚看謝洵停了下來,便順着謝洵的目光看過去,恍然道:“啊,那便是姻緣樹了。”
小和尚笑了笑,道:“很多有情人都把自己與愛人的誓言寫在木牌上,再系在樹上,便可得到神靈美好的祝願。”
謝洵擡起頭看着古樹上随風晃動的木牌,木牌用紅綢系在一起,寫滿了美好的願望,有些木牌因為年代久遠,已經十分古舊了,紅綢顏色暗淡,墨色也有些脫落,但仍舊透出美好幸福的氣息。
謝洵心底某根弦似乎被觸動了,他恍惚地笑了笑,轉過頭對付秋年說:“真好……秋年,我們也寫吧,寫下我們的誓言,我們要永遠在一起……”
付秋年也笑了,她凝視着謝洵,目光溫柔得像三月流淌的溪水,她說:“好。”
于是謝洵取了筆和空白的木牌,先自己寫下“歲歲相守”四字,再把筆遞給付秋年,付秋年思索了一下,在另一塊木牌上寫下“永不相忘”四字。
謝洵将寫好的木牌系在一起,然後往樹上抛去,紅綢穩穩地搭在枝頭,他看着樹上晃動的木牌上“歲歲相守,永不相忘。”八字,唇邊泛起滿足的笑意。
……
兩人在那座古寺借宿一晚後,第二天就離開了,接着往大山脈之外行去。
但剛剛出了碧海大山脈,謝洵與付秋年又遇上了一場厮殺。
一場苦戰之後,将那些阻礙他的人殺戮殆盡,謝洵帶着付秋年住進了一家客棧。
将身上的血腥洗去之後,兩人吹燈睡下。
深夜的時候,謝洵被付秋年叫醒了,醒來時他急促地喘息着,背上附着着一層冷汗,初秋的涼意讓他打了個哆嗦,他知道,自己大概是又做噩夢了。
這段時間,他只要一閉上眼,仿佛就看到了屍山血海、橫飛的血肉和哭號的亡魂。
廊上燈籠昏黃的光微微透過紙糊的窗照進室內,謝洵借着這微弱的光線,凝眸深深看着躺在自己身邊的付秋年。兩人就這麽對視着,付秋年的眼睛很亮,他看得微微失神,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撫摸她的眼睛,似乎只有這樣,他才能暫得喘息。
靜谧的深夜裏,他聽得見自己的呼吸聲,恐懼、無措、自我懷疑,都含在他微微顫抖的聲音中:“秋年……我的手上已經沾滿鮮血……”
付秋年伸手愛憐地撫摸着他英朗又疲倦不堪的眉眼,輕輕地吻了吻他幹燥起皮的唇,聲音在雨夜裏有些朦胧,她說:“別怕,雨水會沖走所有的鮮血,一切都會過去,明天又會是一個大晴天。下過雨,就忘掉過去走過的路吧。你只需要記得你想要什麽,再接着往前走。”
謝洵顫抖的目光裏終于呈現出堅定的神色,他認真地說:“我要成仙,我要到北方去,穿越深林,翻過碧海大山脈,渡過冬季冰封的燕水,穿過茫茫雪原,到北方的神山上去。”
“我要到北方去,我要成仙……”
“是了,你不要害怕……”付秋年低沉溫柔的女聲緩緩地流淌在他耳邊,“路途雖然很很遙遠,但我總會陪着你的……”
初秋夜裏的雨灑進随風舞動的密林裏,微微的喧嚣,像是波濤起伏的聲音。
付秋年輕聲說:“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