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聞訊

戰事真正結束, 處理好邊關事宜, 已經是這一年的年底了。

秦珣帶着黑風騎踏上了回京的路程。——他想趕在過年之前回到京城, 一來他在信中寫到他會與四弟共同守歲,二來他也想将戰事的勝利送給父皇作為新春賀禮。

他們一行人這一路披星戴月, 行得極快。

因為在路上沒有耽擱,他們的腳程快了不少, 到京畿之地時, 也才臘月二十三。在城外稍作停留,他就快馬加鞭,向京城方向而去。

冷風獵獵,将他一頭黑發恣意揚起,然而他胸口發燙, 毫無冷意。一想到回宮以後就能見到四弟,秦珣就難掩心裏的期待。

不知道四弟有沒有長高一些?離京的時候, 四弟還沒到他下巴,十四五歲的少年長的最快,這次回去, 他應該會大變樣吧?

他提前回到宮中,也不知四弟會怎樣的喜出望外。

然而未到城門口,就看到了在京城外隆重相迎的大皇子秦琚。秦珣有一些意外,但神色不改。他的行程,京城這邊果然都知道。

他握緊缰繩,并未下馬,沖大皇兄拱手施禮:“多日不見, 大皇兄風采如昔。”

“三弟辛苦了。”秦琚也在暗暗打量着三弟。在邊關一年多的時間,三弟的變化肉眼可見。

三皇子的眉眼依舊俊美而精致,只是氣勢與之前大為不同。以前的三皇子威儀有度,氣質清貴,現在的他約是被邊關的冷風吹久了,氣勢都顯得冷冽了許多。

“為朝廷盡忠,是我等為人臣子本分。何談辛苦?”秦珣微微一笑,翻身下馬,“敢問大皇兄,宮中一切可都安好?”

——他這句話不過是随口一問,其實也沒有太大的必要。無他,再過幾個時辰,他自己就可以親眼見到他想見的人。

卻不想,因為他這一句話,大皇兄的神色忽的變了。

“這個嘛……”秦琚面顯為難之色,“有件事,不知道三弟是否知道。”

“什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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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琚上前,輕輕拍了拍三弟的肩膀,一些同情,一些悵然:“唉,四弟的事,你要節哀……”

秦珣心頭一跳,微眯起眼,沉聲道:“皇兄說什麽?什麽節哀?我,我怎麽聽不懂?”

他口中這般說着,心下卻不由一陣慌亂。

“啊……”大皇子愣了愣,有些懊悔的模樣,“怎麽?三弟還不知道嗎?今年河東大旱,四弟奉命前去赈災,回來時出了意外,已經不在人世了。還是太子親自主持的喪禮……”

“已經不在人世了……”秦珣耳畔嗡的一聲,如遭雷擊,他只看見大皇子的嘴一張一合,卻已聽不到說些什麽。

他使勁兒搖了搖頭,試圖驅走腦海裏的雜音,冷聲道:“皇兄這玩笑開的,可一點都不好笑。”

見三弟臉色發白,神情大變,大皇子也不知道是可憐多一些,還是可笑多一些。他嘆了一口氣:“好端端的,我開這玩笑做什麽?這不是紅口白牙咒人嗎?三弟若不信,回宮一看,也就知道了。”

他又長嘆一聲,似是極為遺憾。

秦珣深吸一口氣,定了定神,并不說話。他不相信大皇兄說的話,一個字都不信。四弟那個樣子,去赈災?還出意外不在人世?怎麽可能?四弟當時還在信裏說要等他回來呢!怎麽可能如大皇兄所說?!

他對自己說,秦琚是在開玩笑,是在撒謊,是要亂他的心神。但是巨大的不安依然籠罩着他,正如秦琚所言,好端端的,他怎會撒這樣的謊?而且還是這種很明顯就被戳破的謊言?

他勉力勾了勾唇角,壓下心頭的慌亂:“我回宮一看,自然知道大皇兄說的都是假的。”

是的,大皇兄說的都是假的。四皇弟不可能出事,絕對不會。四皇弟說了要等他回來的。

秦琚搖頭:“唉,你……唉”

秦珣肅了面容,不再理會大皇兄,他直接翻身上馬,回京城皇宮方向而去。

他回宮後,即刻向皇帝複命。他想,大皇兄提醒了他,他這次面聖,要先代四弟向父皇讨些賞。這樣四弟會更高興。

他才不信大皇兄的話。

父皇單獨召見了他。

秦珣寥寥數語,講了北疆的戰事。

皇帝大喜,連聲說好:“珣兒想要什麽賞賜?”

秦珣擡頭,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自己的父親,一字一字道:“孩兒自己沒什麽想要的,能不能替四皇弟求些什麽?”

皇帝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了。他緩緩走到兒子跟前,輕聲道:“你在北疆時,京城裏出了一件事,當時沒有告訴你。如今你回來了,也是時候知道了……”

“是什麽……”秦珣不曾察覺,他的聲音都在發顫,面色蒼白,極為可怖。

皇帝看他神情,猜想他多半是已聽到了風聲。這種事情,瞞是瞞不住的,他早晚是要知道的:“你四弟沒福氣,沒能等到你回來。今年的九月初八,他在荊棘崖丢了性命。此事說起來也是意外……”

“……”秦珣牽了牽唇角,想努力扯出一抹笑,卻以失敗告終。過了片刻,他才露出一個笑容來,“父皇诳我呢。四弟好好在章華宮呢,怎麽會去什麽荊棘崖?父皇诳我呢……”

兒子的笑容比哭更可怕,聲音嘶啞恐怖。皇帝心下一嘆,亦生出傷感之意。他沉聲道:“是真的,父皇騙你做什麽?朕如今只剩下你們兄弟三個了。你們可要和睦相處……”

秦珣只覺得胸口一陣絞痛,他深吸口氣:“父皇,兒臣還有些事,要先行離開。希望父皇能恕兒臣禦前失儀之罪。”不等父皇點頭,他轉身離去。

皇帝素知老三老四感情深厚,非常人能比。又怎會在這當口怪他的失禮?

在去章華宮的路上,秦珣不停地對自己說:“假的,都是假的,他們在騙你。”趕緊去看四弟,

只看一眼就行,一眼就能戳破他們的謊言。

過去幾年裏,秦珣不止一次來過章華宮,對章華宮極為熟悉。宮門口的小太監看見了他,似是吓了一跳:“殿,殿……”

“你們殿下呢?”

那小太監瞪大了眼睛:“他,他……”

秦珣不等他說完,便大步入內。

剛進章華宮,他就看到了院內那兩合抱粗的梧桐。樹幹幹枯枯的,刺得他眼睛發痛。

他的心猛地一顫,竟不自覺地放慢了步子。恐懼由心底滋生,一層一層浸染着他的心。他的腳似有千斤重,竟再也無法邁動。

他對自己說,不要多想,你進到宮室裏,就能看到四弟了。

他一步一步挪着自己的腿,向正殿而去。

門虛掩着。他推開門,一室冷寂。冬日的餘晖照進,慘白,蕭索。他怔怔的,突然不敢再往前走去。

身後一陣腳步聲教他的心驀然一喜:“四……”

他轉身看去,出現在他面前的卻是四弟身邊的宮人掬月。一年多不見,本就清瘦的她看着似乎更瘦了一些。

秦珣咳了一聲,像過去無數次那般問道:“四弟呢?”

掬月的眼眶紅了,她一面行禮,一面道:“奴婢見過三殿下。四殿下,已經入土了。”

短短半日內,這是秦珣第三次聽到四弟的死訊。他氣血上湧,身子一個趔趄,差點摔倒。

掬月緩緩跪了下來:“三殿下平安歸來,真好。可惜我們殿下,再也看不到了。”

——四殿下出事的消息剛傳回來時,掬月也是不信的,直到四殿下的棺椁被運回,她才相信殿下是真的不在了。

相伴十餘年的人去世,她自是難過。但是難過之餘,她也有些慶幸。這未嘗不是最好的結果。殿下的身世作為秘密,深埋在地下。他們這些知情者不必再戰戰兢兢如履薄冰。而四殿下也不必再艱難地活着。

但願下輩子,四殿下可以做一個尋常人家的姑娘,千嬌百寵,可能會更幸福一些吧?

秦珣扯了扯嘴角,真是,一個兩個三個,都在咒四弟。四弟好欺負,他可不好欺負。

他也不管跪在地上的掬月,離了正殿,去寝殿,去偏殿。他就不信了,他們能把四弟給藏起來。

寝殿沒有人。

章華宮已經沒有任何華麗的裝飾,所有器物均是素色。

他心中大恸,他不信他們說的是真的。可是他今日所見的一切,似乎都在昭示着一個事實:他們并沒有騙他。

可是,怎麽可能呢?

他怔怔地坐在四弟尋常坐的椅子上,一顆心浮浮沉沉,不知所思。

掬月抱着一個匣子:“殿下,這是我們殿下去河東之前經常看的。如今三殿下回來了,那就交給殿下吧。”

宮裏又要放出一批宮人了,四殿下沒了,她也沒了留在宮裏的必要。稍微花些錢運作一番,她到年後就能出宮了。

她知道殿下和三殿下一向很好,她多次勸告殿下疏遠三殿下,可是殿下都不肯聽勸。殿下不在了,這些東西,留在章華宮也沒用了。

見三殿下呆呆的面無表情,掬月輕嘆一聲,将匣子放在他跟前,悄悄退了出去。她心知傷痛需要排解,她不宜留在此地。

她想,看三殿下這樣,也不枉他們殿下與他交好一場了。

秦珣的注意力終于被那個精致的匣子所吸引。他打開匣子,映入眼簾的是他熟悉的字跡:“珩弟親啓”。正是他自己所寫。

他顫着手翻了一下,全是他寫給四弟的信。按照日期,擺放得整整齊齊。他寫的信大多很簡短,只寥寥數語,可四弟竟一封不差地好好保存着。

像是有一只手狠狠地攫住了心髒,痛得他難以呼吸。眼淚終于忍不住流了下來。他拿着最上方那一封還未開封的信,心痛難忍。

原來四弟,并沒有看見他的歸期。

一時間,許多破碎的畫面在他面前一一閃現,他竟有些分不清是真是假。他還記得他離京前,四弟對他依依不舍。那麽,一直不舍得他離開的四弟,怎麽就舍得離他而去呢?

一聲輕嘆将他從深思中喚醒。秦珩擡頭,看向不遠處的身影。

他不知道天是何時黑的,殿內黑乎乎的,只看見模糊的人影。他試探着問:“四弟?”

那人點亮了燈。

突如其來的光線教秦珣有些不适。他微微眯了眯眼:“二皇兄?”

這人正是太子秦璋。他聽聞三皇子歸來在章華宮,他就連忙趕了過來。

太子點頭:“是。”他打量着三皇帝,見其眼睛通紅,知其已經知道了四弟的噩耗,想到四弟,他心中酸澀難忍:“三弟知道了?”

秦珣不做聲,他很想聽到太子說:“那些是假的,那些都是假的。”

太子在他面前坐下,輕聲道:“孤本來也不信,直到孤看到了四弟的……屍體。三弟,孤有負于你所托。是孤對不住你,對不起四弟。”

這數月來,他心裏的愧疚一直散不去。此刻當着三皇子的面,把這話說出來,他才稍微好受了一些。

秦珣偏了偏頭,啞聲道:“皇兄說什麽?”

“三弟此次平安歸來,咱們兄弟團聚,原本是一件開心的事。可惜四弟……”太子嘆了口氣,“今年河東大旱,四弟奉命去赈災。回來的途中,失足從荊棘崖上墜落……”

四皇子的棺椁運回京城時,屍體都已經腐爛得不像樣子了。

“荊棘崖?”

太子點頭:“是,虎脊山那邊的荊棘崖。有時候我都想,是不是冥冥之中有天注定。四弟出事前,還給我寫了信。說想去荊棘崖上看看聖跡……我聽說他那日,原本可以避開的,偏偏他要回去取東西……”

秦珣合上了眼,擋住了眼裏的情緒:“荊棘崖嗎?荊棘崖的聖跡?”

“是啊……也不知四弟從何處聽說……”

秦珣心中大恸,悔意頓生。四弟在宮裏長大,又怎麽知道荊棘崖?是因為他啊。當年在上書房時,他有時在課上看閑書,還借給四弟看過。有本講太祖故事的,就一本正經寫了荊棘崖……

“本來也不會出事的。是四弟孝順,想早日回宮給父皇祝壽。偏巧他忘了帶東西,只好撇下衆人返回。他要回去取的東西,就有要給父皇的壽禮。噢,除了壽禮以外,還有他防身用的匕首。可惜……”

秦珣目光一閃,心裏似乎有什麽劃過,朦朦胧胧,看不真切。他忽然打斷了太子的話:“什麽匕首?是不是一把很精致的,鞘上鑲嵌有寶石的匕首?”

太子有些詫異,點頭:“是,三弟也知道?”

秦珣一怔,前所未有的痛苦瞬間擊中了他,還夾雜着濃濃的懊悔與自厭。他怎會不知道?他當然知道,那是他去年送給四弟的。

他當時想要四弟拿着防身,卻不想竟間接要了四弟的性命。

太子輕聲說着四弟的喪禮,秦珣只怔怔地問了一句:“他葬在哪裏?”

“父皇追封四弟為齊王,就葬在皇室的陵園裏。”太子又嘆了口氣,“三弟,我知你與四弟感情深厚,我有負你所托……”

秦珣沒法去怪太子。比起太子,他更怪自己。若是他當日沒把四弟留在宮中,或是說他從沒讓四弟知道過荊棘崖,他也沒有給四弟那匕首。或者說,他給四弟身邊再加派人手,保護四弟的安全……

他心念忽動:“四弟身邊随從極多,他掉下荊棘崖,旁人呢?”

這些太子當初也不解過,不過後來就知道了。他答道:“當日陰差陽錯,四弟身邊并無人跟随。”

若有人跟随,也不至于此。

“一個人都沒有?”秦珣不可置信地看着太子。

太子點頭,極為篤定:“一個人都沒有。”

秦珣頹然,久久沉默不語。

三皇子回京的第一日是在章華宮度過的。

太子離開以後,秦珣抱着四皇弟留下的匣子,默默地在章華宮坐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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