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真相
這日一大早, 秦珩就起床了。
夏天熱,她醒得早。梳洗罷, 簡單吃了一些東西, 捧了本書坐在院子裏的葡萄架下, 看起來娴靜美好。
秦珣走進院子時,看到的便是這麽一幅場景。他咳了一聲:“瑤瑤。”
“哥?”秦珩放下書,迎了上去, “怎麽這會兒來了?”
“稍微收拾一下, 等會兒一起出去。”秦珣直接道。
“哦,好的。”秦珩也不多問, 拿了書, 就往房裏走。
秦珣在她身後, 補充道:“換件衣裳。”
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輕薄的夏衫, 秦珩“嗯”了一聲,繼續往前走。
丫鬟小蝶聽說王爺要帶姑娘出去,她抿嘴一笑:“王爺記得今日是七夕呢, 特意帶姑娘出去。我們王爺就是體貼……”
正欲更衣的秦珩微微一怔, 她搖了搖頭:“不是,小蝶。我敬他是兄長,他也待我是妹妹。這種話以後不要再提。”
“哦。”小蝶連忙應道。她心裏猶自不解,以前姑娘也說過兩人之間并非她想的那般, 她只當姑娘害羞。難道不是麽?
秦珩默默換了衣衫,原本聽說外出興致挺高的她,現下卻有點興致缺缺了。
她收拾好後去見皇兄, 見他正坐在她先前坐的位置。看見她,他雙目陡然一亮,站起身來:“好了?”
秦珩遲疑了一下,搖頭:“哥哥想帶我去哪裏啊?”
“你前幾日不是說,想把耳後的痣去掉嗎?我聽說清仁巷有個神醫,正好今兒有空,想帶你去看看。”秦珣笑笑。
“這樣。”秦珩點頭,表示知曉。她臉上露出一點苦惱來:“可我今日懶懶的,不大想動。改日再去,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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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珣聞言皺眉,伸手去探她脈搏:“怎麽?身上不好?”
秦珩想躲避,卻未避開,任他捉了脈搏。她連聲道:“不是不是,就是天熱,懶懶的,不想動彈。”
見她白玉般的臉頰隐隐泛着珊瑚之色,秦珣一怔之後,繼而失笑,松開了她的手:“我當是什麽?原來是怕熱。教人在車廂裏備些冰就是了。”他說着,話鋒一轉:“不過你若不想去,那便不去吧。”
他臉上沒什麽表情,可秦珩不知怎地,竟從他話裏聽出了失望。她心念微動,有些不自在。當日她想去掉痣,如今等他找到了神醫,她又推脫着不想去了。
秦珣确實有些意外,也有那麽一絲絲的失望。等改日?或是請了神醫上門?
但是,更讓他意外的是,他話音剛落,袖子便被一只白皙的手給捉住了。
他低頭,看了一眼袖口那只手,耳邊聽得瑤瑤軟語道:“……算了,我還是去吧。你肯定找了好一會兒的。”
她擡起頭,看到皇兄唇畔勾起微小的弧度,她自己也跟着笑了起來。
伸手摸了摸耳後,去掉便去掉吧,留着始終是個隐患。
晉王府離清仁巷的距離不近,他們早早出發。
路上,秦珣向妹妹簡單介紹這位陸大夫:“聽說他師承謝神醫,醫術超群……”
“有太醫院的太醫厲害嗎?”秦珩輕聲問。
“……不一樣,他久在民間,見過各種病例,膽子大,經驗足。太醫院的太醫一向……”秦珣思忖了一下,選了一個認為恰當的說法:“用藥比較穩妥。”
“哦。”秦珩點頭,極為受教的模樣。其實她對這位陸大夫并不怎麽好奇,只是不想途中太過安靜。至于太醫,她自小熟悉的只有黃太醫,醫術如何,不好評價。
馬車終于到了城東,然而還未到清仁巷,馬車便停了下來。
車夫小聲道:“王爺,有埋伏。”
“埋伏?”秦珣一驚。有埋伏?針對誰的埋伏?他冷眸微眯,悄悄掀開簾子的一角,看到清仁巷的巷口停留着一輛青色的馬車。
馬車後面,閑閑地站了兩個人,打扮不一,但是腰間卻墜着同樣的吊牌。
秦珣一眼就看出,這是大內侍衛。
有一個瘦小的身影忽然闖進了他的視線。
秦珣暗驚:孫遇才?他怎麽會在這裏?
離得遠,他只看到孫遇才跟那兩個大內侍衛說了什麽,兩人點了點頭,隐匿在馬車旁。
秦珣心念急轉,父皇在清仁巷。
至于父皇為何會在清仁巷,又是在清仁巷的哪裏,他不消細想,就能猜到。
定是去找陸大夫。
難道父皇的病情已經到了太醫院一衆太醫都束手無措的地步嗎?父皇如今不得不求助民間的大夫?那麽為何不直接将陸大夫召進宮呢?
“哥,怎麽了?”秦珩輕聲問。
秦珣心中一凜,暗想,此地不可久留。他吩咐車夫:“往前走,不要再往清仁巷拐了。直走,一直往前走。”
“是。”車夫應着,又舉起了馬鞭。
幸而他們今日出來,特意換了衣衫,連馬車都選的是沒有晉王府徽記的馬車。
看皇兄面色沉沉,秦珩心中不安:“外面是什麽人?”
低頭瞧了妹妹一眼,秦珣笑笑:“沒事。看來今日确實不宜出門。咱們且回去,過幾日再來。”
“哦。”見他不肯細說,秦珩也不追問。
馬車飛速駛過。
清仁巷很宅,巷子裏只能容下一輛馬車。所以,皇帝這輛青色的馬車,就被要求停在了巷口,以免影響旁人。
不過皇帝并不在意這些小事。他今日微服出宮,只為探詢一個答案。
陸大夫開的醫館,叫南雅堂,延續了當年謝神醫醫館的名字。
皇帝心裏稍稍穩定了一些。他剛走進南雅堂,孫遇才便教人守在巷口,禁止其他人入內。
巷子雖窄,但是醫館建的挺氣派。皇帝進去時,只看到一個十五六歲的藥童,和一個四十來歲書生模樣的人。
想來就是陸大夫了。
“看病?”陸大夫擡頭。
“看病。”皇帝沉聲道,他指了指藥童,“你先下去,這沒你的事了。”
他雖然面色蒼白,但是舉手投足之間氣勢十足。
藥童給他看了一眼,立刻去看陸大夫,用眼神求助。
陸大夫詫異地望了皇帝一眼,溫聲對藥童道:“田七,你且退下,去把《千金方》默一遍。”
藥童苦了臉,也不敢說不,乖乖放下手裏的藥,退了下去。
陸大夫這才對皇帝道:“來,手伸過來,我給你把把脈。”
皇帝面無表情,伸出手去,任其把脈。
“……嗯,縱欲過度,這次又急火攻心。看來,需要好好慢慢調養。”陸大夫很快收回了他搭在皇帝腕上的兩根手指,“這樣,我先給你幾貼藥,回去先吃着。”他低了頭,唰唰寫藥方,同時口中說道:“不過,回去最好幾個月禁女色,凡事莫動怒,莫操心。沒事走走轉轉,保持心情愉悅,也能延年益壽……”
皇帝不耐煩聽他唠叨,宮中的馬太醫也已經叮囑過他,近來在房事上要有所節制,莫動怒……他咳了一聲問道:“沒別的了?”
“沒了。”陸大夫擡起頭,“還有什麽?”他頓了一頓,又道:“哦,還有,老兄,你說你都這個年紀了,也不是想要子嗣,何必在房事上花那麽多功夫……須知一滴精,十滴血……”
皇帝神色一變:“你說什麽?什麽叫不想要子嗣?誰告訴你,朕,真的不想要子嗣?”
“還用誰告訴?你服了鴛鴦散,可不就是不想要子嗣麽?”陸大夫奇道。
“鴛鴦散……”皇帝瞳孔一縮,這是他從第二個人口中聽到鴛鴦散。他胸口急速起伏,“你說什麽?真的有鴛鴦散?我體內有鴛鴦散?”
“可不是。”陸大夫已經寫完了藥方,随口道,“不過這鴛鴦散雖然說是為了絕嗣,但是它可不是說,有了它,就能肆無忌憚地沉湎女色了。須知,房事要節制,多了傷身……”
皇帝面色由白轉赤:“那你知不知道,我體內這鴛鴦散有多久了?”
“十八年。”
“不是十七年?”皇帝心中一凜,怒火翻騰。
他果然中了鴛鴦散,确實有人在十多年前給他下了藥。那人好歹毒的心腸!若教他查出來是誰,必将其千刀萬剮。
“十七年零八個月,将近十八年了。”陸大夫奇道,“你自己不知道你什麽時候吃的麽?”
他覺得很奇怪,聽到鴛鴦散時,眼前這個人也沒有露出吃驚的神色。他以為對方是知道的,心裏有數,怎麽連具體時間都記不清了?
皇帝深吸一口氣,試圖平複心情。十八年,十七年零八個月,那就是說,在他登基之前,就有人給他下了藥。
他如今的幾個子女,最小的五公主也都過完了十七歲生辰,那麽應該都是他的血脈才是。
他心念微動,想到他登基後才有的秦珩兄妹,瞬間變了臉色。
他們不是他的骨肉!
皇帝怒極,像是有什麽堵在喉頭,半天才吐了出來。他對自己說,好在老天已經代他收了他們。
他盡量平靜地問:“此事先不提,我還有一事想問你。為何我和我兒子滴血認親,血液不能相溶?”
馬太醫已經告訴過他,滴血認親不可信。但他仍需要有人再重申強調一下。
“這個,這個就更容易了。”陸大夫一面抓藥,一面道,“因為滴血認親本來就不可靠。你信不信,我能讓咱們倆的血也溶在一起。當然——”他頓了一頓,又道:“我也能讓你和你老子娘的血液不相溶。”
他後面話語粗鄙,若在以前,皇帝必定怫然不悅。然而此刻,他心情複雜,也無暇顧忌這許多。他沉聲問:“鴛鴦散,可有解藥?”
“解藥?”陸大夫正抓藥的動作,微微一頓,“你想要解藥?”
“正是。”
陸大夫抓了抓腦袋:“這可不大……”他眼神一閃,看到了對面這人眼中沉郁的怒氣,他心念微轉,說道:“解藥嘛,不大容易。這需要慢慢調養,你得有耐心。”
他再遲鈍,這會兒也知道這事兒有貓膩。萬一,這個患者,因為自己不能生育,再做些不好的事情來,那可就大大的不妙了。
嗯,得先順着來,讓他充滿信心。如此這般,調養個三五年,他年紀也不小了,心氣兒也順了,估計也就能心平氣和接受這件事了。
于是,陸大夫又強調了一遍:“你須知道,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它雖然不是病,但是想要徹底從你體內移除,需要花不少時間……”
皇帝沒再說什麽,能治就行。他後宮佳麗多,調養好了,不愁沒有子嗣。他對這個說話行事有些像謝神醫的陸大夫莫名信任。
陸大夫又給他開了藥,說是治鴛鴦散的。
他稍微緩和了臉色,接了藥,轉身就走。
所以,太子肯定是他的兒子,不會有錯。
但是秦珩,就肯定不是了。
皇帝的心情極為複雜,饒是他一向對秦珩沒多少感情,待聽到其不是自己骨肉時,還是免不了怒火滔天。
他就說,畏畏縮縮,膽小怕事,毫無他的風範,原來根本就不是他的兒子。
好你個蘇氏,好大的膽子!
他一定要将蘇氏千刀萬剮!
不對,蘇氏已經死了。那個膽敢背叛他的女人并沒有什麽好下場,而且她的子女也無一長壽!合該她女兒早夭,合該她兒子橫死山崖!
皇帝一時之間生出将這幾人開棺掘屍,挫骨揚灰的沖動。但很快,他又生生壓下了怒火,不,他不能這般沖動!若是他這麽做了,驚動了那個給他下藥的背後黑手,反而打草驚蛇。
他還必須忍着。
可惡,真是可惡。
皇帝胸口憋着一口氣,他一直忍着,然而等他上了馬車後,終于忍不住,咯出血來。
他用手抹去,努力回想陸大夫的話。他不能生氣,他還要養好身體,再添子嗣。
然而,怒氣這東西,又豈是想忍便能忍住的?
他回宮後,下了一道旨意,将蘇侍郎外調。
當初看在麗妃面上,他其兄調入京城。如今一想到“蘇”這個字,他就額上青筋突突直跳。
奇恥大辱。
皇帝依稀記得珍妃蘇雲蕊是弘啓元年四月進的宮,一夕承歡,便有了身孕。後來在弘啓元年臘月底摔了一跤,早産生下兩個孩子。
難道說,蘇氏進宮時,已經有了身孕?
可他記得他所臨幸過的女子,沒有一個不見紅的。若蘇氏進宮時是不潔之軀,他當時會察覺不出來?
皇帝不想再想下去了,他只覺得腦仁隐隐作痛。
十七年零八個月前,他在做什麽?
哦,那時先皇卧病在床,他在跟前侍疾。朝中有人支持他,也有人支持還是少年的睿王……
那個時候,會是誰給他下藥呢?
皇帝思來想去,毫無頭緒。他喝了藥,沉沉睡去。
而秦珣卻獨自一人去了清仁巷。他先時命車夫往前直走,等了兩個多時辰,想着父皇已經離去了,這才悄悄回還。
果真清仁巷的巷口,那輛青色的馬車已經不見了。
他想了想,走進了南雅堂。
午後的南雅堂格外安靜。
陸大夫一個人坐在那兒打盹兒,聽到腳步聲,才擡起頭來,迷瞪着眼睛:“看病?”
聲音中也有濃濃的睡意。
秦珣搖了搖頭:“不看病,問一些事。”
“哦?問什麽事?”陸大夫輕輕揉了揉太陽穴,“你說吧。”
秦珣略一沉吟,先問道:“大夫可會去痣?”
“會。”陸大夫回答的很幹脆。
“疼嗎?會不會留疤?”秦珣追問。
陸大夫的神色有些鄙夷:“你一個大男人,還怕疼?怕留疤?”
秦珣眼中閃過一絲尴尬:“不是我,是舍妹。”
“哦。不會留疤。”陸大夫有些得意,“我有配置的藥水,只要往痣上一抹,就能消掉。只不過,會有些疼。姑娘家嬌氣,許是不能忍受。”他搖了搖頭:“俗話說,身體發膚,受之父母。痣好端端的,消它做什麽?”
秦珣只笑一笑:“女孩家愛俏,麻煩大夫取一些藥吧。”
陸大夫轉身去給他尋藥。
秦珣這才問起另一個問題:“大夫,今日辰正時分,是不是有人來看病?”
陸大夫回身,一臉警惕:“每日看病的人多了,辰正時分,肯定有人來。你不要以為你來的時候沒人,這兒就一直沒人……”
“那人是不是四十來歲?長眉大眼,容貌端正。右眉上方有顆痣?”
陸大夫臉上的警惕之色更重了,他也不把藥交給秦珣,而是直勾勾地盯着對方:“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
秦珣一笑,并不着惱:“也不怎樣。我只是想知道,他身體如何了?”
看陸大夫的反應,秦珣已能猜出來,父皇确實是來過,而且陸大夫對父皇也有印象。
“你是他什麽人?”陸大夫慢吞吞問道。
“那是家父。”
“哦——”陸大夫拉長了聲音,意味深長的模樣,“也沒什麽。”
然而具體情況,他卻避而不談。他口中道:“走吧走吧,我什麽都不記得了。”
病人的事情,還是不要多談的好。
秦珣從懷中掏出一錠銀子,“啪”的一聲放在櫃臺上:“還請陸大夫不要隐瞞。”
陸大夫只掃了一眼,輕哼一聲:“當我稀罕麽?”
秦珣不說話,從袖子裏摸出一把匕首,在右手中把玩,口中道:“陸大夫莫誤會。在下知道陸大夫高風亮節。這一錠銀子是買藥的藥錢。”他說着将匕首拔出來,一道寒芒倏忽閃過。
陸大夫的手微微一顫:“令尊的病,說重不重,說輕不輕。如果斷了女色,修身養性,不動怒氣,還能再活好久。可若是……”他沒再說下去,而是斜着眼看秦珣。
“怎麽?”秦珣轉了轉匕首。
“敢問好漢貴庚。”陸大夫問道。
秦珣聽到“好漢”這個稱呼,挑了挑眉,頗覺新奇。他如實答道:“十八。”
“哦,那你是你爹親生的。”陸大夫小聲道,“是有點像。”
他聲音雖小,可秦珣還是聽到了,皺眉:“你說什麽?”
陸大夫像是想起了什麽一般,問道:“不對,你這十八,是實歲還是虛歲?”
這很要緊啊,相像也不能說明什麽。萬一是兄弟給戴了綠帽子呢?
秦珣心念微動,這與實歲、虛歲有什麽關系。他上個月剛過完十八生辰,自然是實歲,然而他口中卻道:“虛歲。”
“虛歲?”陸大夫明顯一驚,“那你是虛一歲,還是虛兩歲?”
秦珣看他神色,想起他方才那句莫名其妙的,“你是你爹親生的”,為何他十八歲就是親生的?如果十九、二十,或者十五、十六,難道就不是了麽?
他覺得荒誕,故意道:“虛兩歲,我到今年臘月才十六歲。”
陸大夫瞪大了眼睛。
作者有話要說:
陸大夫:十六?那你長的可有點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