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夢境

秦珩雖然應了下來, 可是磨磨蹭蹭好一會兒不肯行動。見皇兄沒有改變主意的意思,她只好深吸一口氣, 褪去鞋襪,側卧在竹床上。

竹枕有點硌, 她稍微調整了一下姿勢, 面向裏而卧,堪堪露出耳後和脖頸。她聲音極低:“好了。”

她聽到皇兄一步步走近,她的心也跟着提了起來。把後背交于他人,且是這樣一種狀态,她頗有些“我為魚肉, 人為刀俎”的荒謬與不安。

她在心裏默默對自己說着:“皇兄不會傷害我。”如是幾遍, 她提着的心才慢慢回落。

秦珣坐在床沿, 雙目微斂,看着側卧在竹床上的少女, 眼中流露出一剎那的驚豔之色。

煙灰色的衣裙遮掩不住她窈窕的身形。纖細緊致的腰身, 修長筆直的雙腿,精致的玉足宛若上好的羊脂白玉。

他眼神微微一黯, 耳際有些發燙。他将視線上移,落在她光潔瑩潤白若凝脂的脖頸上。

不知是害羞還是緊張, 她原本白皙的後頸此刻泛着淡淡的紅。

他心裏生出一些憐惜, 輕聲道:“待會兒不要亂動,忍一忍,很快就好。”

陸大夫給他的藥瓶,有些特殊。藥瓶的塞子上有個奇怪的球狀物。秦珣心知是用這球狀物蘸了藥水, 細細塗抹在痣上。

“嗯。”秦珩輕聲應着,有些害怕,亦有些期待。怕的是待會兒到來的疼痛,期待的是上過藥後,她的痣就會消掉。

她感覺到皇兄傾身湊近,緊接着耳後一涼。她正詫異并無疼痛之感,緊接着,強烈的灼痛襲來,仿若那一片肌膚都被火燒到一般,劇痛鑽心。

她不由悶哼一聲,臉色瞬間蒼白。

不過她到底是記得皇兄的叮囑,雖然劇痛難忍,仍一動不動。她攥緊拳頭,不敢發出聲響,怕影響了他的心神,真的塗到她眼睛或是鼻子上。

手心裏的鈍痛,稍微轉移了一下她的注意力。她此時竟有些慶幸自己沒有留長指甲的習慣。否則手心非破皮不可。

疼痛還在持續,她額頭冷汗涔涔,臉上也不知道是汗還是淚,視線模糊,極為難受。

Advertisement

秦珣見她猶如小獸一般,身體微微發顫,卻一聲不吭。他心下一嘆,憐意陡生。他再湊近一看,見她面上淚痕,心裏更是針紮一樣的疼。

他硬着心腸,将藥水在她痣上細細塗抹,方道:“好了。”

秦珩痛得暈暈乎乎的,隐約聽到他說了一句什麽,也沒聽清楚。她仍舊一動不動,直到有一只手輕拍她的脊背,她才意識到結束了。

那只手很輕很溫柔。

秦珩小聲問:“哥哥,我現在能動了嗎?”

她聲音軟軟的,有些柔弱,惹人憐惜。

秦珣“嗯”了一聲,心說當然可以,然後說出口的卻是:“我看看。”他說着低下了頭,湊近秦珩的耳後,似是在認真觀察。

她肌膚晶瑩如玉,他原本是去看她痣的,但是不知為何,卻被她白皙勻潤的耳朵所吸引。她很聽他的話,身體不動,可她的耳朵卻像是不受控制一般,微微動着,宛若一只振翅欲飛的蝴蝶,擾得他的心一蕩一蕩的。

他一時有些發怔,竟很想伸手摸一摸、捏一捏。

他離得很近,秦珩看不見他的神色,只能感覺到他的氣息一下一下撲在她耳畔,癢癢的,熱熱的。

她忽然沒來由地一陣慌亂,仿佛過了很久,他的氣息仍在左近。她只能輕聲道:“哥?”

“嗯?”秦珣應着,心頭一跳,擡起了頭,“沒事了,可以動了。”他掩飾性地咳嗽了一聲,為自己方才那點奇怪的心思而汗顏。

他收起藥,神色冷峻嚴肅:“這個地方用過藥,三天內不要見水。過幾日,我再給你上藥。”

“嗯。”秦珩應着,坐起身,鬓發微散,有種奇異的美感。她強迫自己不去動耳後,盡管那個地方現下仍有種灼熱的疼痛感。

“不要用手去碰!”皇兄神情嚴肅,一語道破了她的心思。

“哦……”秦珩有點尴尬,又有點心虛,“我沒想着碰它。”

她讪讪的,手不知道往何處安放。

秦珣目光一閃:“我看看你的手。”他不由分說,直接拉過她的手,待看到她手心的紅痕後,他眼眸沉了沉,心疼而又懊惱。

他方才應該想到的,他應該早做準備的。

“疼嗎?”

秦珩愣了愣,很快反應過來皇兄指的是她的手心。她搖頭:“不疼。”想了想,她又補充道:“沒破。”

比起手心,分明是耳後更痛。

皇兄握了她的手,溫熱的手指覆在她手心,輕輕摩挲,帶起一陣癢意。秦珩身體微微一僵,甚是尴尬。她佯作無意,抽回了手。

先前她還是四皇子時,因為要扮的是男子,兩人關系親近,時常也會肢體相觸,偶爾也曾勾肩搭背。她并不覺得不适,但是現在她是姑娘家,是他妹妹。她隐約覺得他們之間似乎是過于親近了一些。

她想,也許皇兄心中坦蕩,待她一如先前。可她自己卻難免有些尴尬難堪。——起先,這種念頭偶爾在她腦海閃過,很快消失不見,她也沒有細細思忖。直到那日聽到小蝶的話,她才覺得不妥。

手中驀地一空,秦珣眼眸沉了沉,并沒有說話。

反倒是秦珩小聲道:“哥哥,要不,你把藥留下,下次我找小蝶幫我塗藥?”

她聲音甜潤溫柔,甚是好聽,但她話裏的內容卻教秦珣冷眸微眯。他心中生出一絲微妙的不悅來。他皺眉:“怎麽?我弄疼你了?”

“沒有……”秦珩自然不會這麽說,“我想,哥哥挺忙的。教小蝶直接幫我梳了頭,再塗藥,也省得再麻煩哥哥。”

秦珣面色稍緩,口中卻道:“不必。我不嫌麻煩。”頓了一頓,他又道:“你特意去痣,旁人難免會懷疑。因為怕麻煩而釀成大錯……瑤瑤,這樣,我會後悔一輩子的。”

秦珩心頭一跳,她因為小蝶是皇兄的人,不曾懷疑過對方。若是萬一……她深吸口氣,她不該忘了的,不能輕信旁人。

以前又不是沒有過先例。

于是,她點了點頭:“嗯,那只能再麻煩哥哥了。”

“你我之間,又哪裏說得上麻煩不麻煩?”秦珣笑笑,伸手輕輕摸了摸她的發髻,手微微一滑,仿若無意,從她耳際劃過。

耳朵上溫熱的觸感,教秦珩身子微微一顫。她今天發覺她很怕癢,尤其是耳朵。她有些赧然:“哥哥——”

秦珣眼眸半阖,唇角微微勾起,揚起極淡的笑意。方才他動作極快,其實他自己都沒留意到究竟是什麽感覺,只覺得指尖發燙。他覺得自己像是一個偷吃了糖果的孩子,有種難掩的興奮,又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恐懼感。

好像有什麽正在失控。

他心中一凜,強迫自己收回思緒。他肅了面容,輕輕“嗯”了一聲,眉目清冷,神色嚴峻:“我先回去,你好生歇着。記着我的話,不要用手去碰,不要見水。”

秦珩連連點頭,十分聽話的模樣。

“你若是不聽話……”秦珣略微停頓了一下,“我就……”

“什麽?”秦珩等了一會兒,也沒等到皇兄那句吓唬的話。

她又怎會知道,她皇兄此刻想的卻是“你若不聽話,我便将你綁了起來”?她只看到皇兄神色古怪,卻不知他究竟想到了什麽。

秦珣匆匆忙忙離去,似乎走得慢一些,就會被從內心深處跑出的惡獸給吃掉一般。

他走了好一會兒,小蝶才敢端着瓜果進來。——王爺在這裏時,她向來很自覺,不來打擾的。她一進門,就看到姑娘赤着腳,怔怔地坐在竹床上。

柳姑娘明麗的眉眼毫無溫度,卻不掩天姿國色。

小蝶呆了一呆,悄悄上前:“姑娘!”

“嗯?”秦珩擡頭,“小蝶。”

小蝶看着姑娘,仿佛和平時不大一樣。她轉了轉眼珠,細細打量一番,見柳姑娘換了發髻。

平心而論,梳的并不好,甚至還有些淩亂。但這分明是婦人的裝扮。

再一看柳姑娘人是在竹床上,小蝶心念微動,面色緋紅。她輕聲道:“我與姑娘打些熱水吧。”

秦珩“嗯”了一聲,耳後還疼,她不想多說話,也吃不下什麽東西,勉強清洗一番,早早睡下。

小蝶驚訝道:“姑娘,天還沒黑呢。”

“我今日身體有些不适,想先歇下。”秦珩答道。

“我去叫大夫。”小蝶急道。

秦珩擺手:“不必。”她笑了一笑:“我就是有點困,睡一覺就好了。”

小蝶這才不再說什麽,她深深看了一眼柳姑娘,臉頰騰地紅了。

直到休息時,秦珩才驚覺頭發未散。她自己小心解了頭發,盡數撥在一側,努力避免碰到耳後。

她輕輕嘆了口氣,這回忘了立刻散開發髻,小蝶看到嘴上不說,只怕心裏是要笑話她的。

耳後的灼痛感那樣清晰,她又不能随意翻身,只得保持一個姿勢,不知道過了多久,才勉強睡去。

今日是中元節,秦珩早早休息,但旁人卻不能像她這般。

秦珣自她房內出來後,心緒起伏不定,也不知是何緣故,一顆心砰砰亂跳。他緩緩合上雙目,試圖平複內心的情緒。

他在書房灌了兩杯冷茶,才漸漸平靜了一些。

阿武在門外高聲道:“殿下,東西都準備好了,殿下要不要過目一下?”

秦珣微怔,随即意識到阿武指的是他要祭奠四弟一事。他念頭微轉,打開門:“阿武,我要出城。”

“現在?”阿武愣住了,他看看天,“殿下,再過一個時辰,天就黑了。”

秦珣笑笑:“我知道,現在不是還沒黑嗎?備馬,我要出去祭奠四弟。”

他想,或許他需要做點什麽,吹吹冷風。将心頭的煩躁盡數吹走。

阿武深知四殿下在殿下心中的分量,不敢怠慢,連忙備馬。

秦珣一人一騎,出城,直奔皇陵。

這回來皇陵,跟上次心境完全不同。皇陵裏沒有了他的四皇弟,瑤瑤好端端的就在他府上。但他仍然上香祭奠。他又暗暗問皇陵中的列祖列宗,可否給他一個答案:瑤瑤到底是不是他的妹妹?

最初他希望她是他妹妹,這樣他有足夠的理由一直把她留在身邊。但是,他好像有了其他的想法……

看守皇陵的老頭兒小聲道:“王爺孝順,跟齊王殿下也是兄弟情深啊……”

秦珣只勾了勾唇角,沒有答話。

那老頭兒又續道:“今日中元節,王爺要不要取幾個河燈,拿到河邊去放?”

中元節放河燈寄托哀思?秦珣本欲拒絕,但一想,既然都出城祭奠了,也不在乎再放個河燈。他點頭:“嗯。”

“正好這邊,小老兒做了不少。王爺都拿去吧!”老頭兒說着,取了幾個河燈出來。

秦珣挑了兩個,輕聲道謝。

河燈裏邊兒,需要寫上逝者的名字。秦珣對生母只寫了一個姓氏,至于四弟,他在寫秦珩的珩字時,少寫了一橫,多寫了一豎,故意寫成了錯字。

盡管真正的秦珩已經不在了,可他還是不想這個舉動影響到她。

他到河邊時,河面上已有不少河燈。點了河燈放入水中,他正欲離去,一瞥眼,瞧見了一個熟人。

那個人身形高大,即使彎着腰,也在人群中格外顯眼。他一只手拄着拐杖,另一只手提着一盞點亮的燈。

卻是武安侯孟越。

秦珣不料竟在此地碰見他,幹脆上前打招呼:“師父。”

武安侯一臉意外:“你怎麽在這兒?”

“出城祭拜四弟,順便放盞河燈。”秦珣笑笑,“師父也來放燈?”

“嗯。”武安侯點頭,聲音嘶啞,“遙祭一位故人。”他說着将燈放入河面。

燈順水流走。

秦珣目光微閃,隐約看到河燈上有個字。比劃挺多,恍惚是個草字頭。他随口問道:“哪個故人?我可認得?”

武安侯盯着他瞧了一會兒,微微眯了眯眼睛:“過世許多年了,你不認得。”

秦珣沒有再問,而是問起另外一樁事:“師父怎麽回去?”

“哦,府裏車夫趕的馬車。”武安侯道,“我也不是非要出來放河燈,就是忽然想起來了,出來轉轉,散散心。”

秦珣點頭:“也是。”他原本也不是非要出城不可,心裏亂糟糟的,這才出城。他能理解武安侯的心思。尤其是武安侯常年窩在府裏,極少外出。這種日子,估計更難熬。

“那位姑娘——怎麽樣了?”冷不丁的,武安侯忽然問道。

“誰?”秦珣一怔,繼而眉心一跳,明白師父指的是誰。他臉頰竟然隐隐有些發燙。幸虧夜色遮掩,并不分明。他輕聲道:“還好,她在我府上,還好。”

河邊人不少,然而涼風陣陣,還算舒爽。兩人慢慢走着。

武安侯笑笑,容色可怖:“我不是說不想幫你,只是……”

只是什麽,他并未說出口,秦珣也不追問。

秦珣自己心裏清楚,請人幫忙,最好在一開始,就做好被拒絕的打算。孟師傅不幫他,也很正常。不過他沒想到,孟師傅過了這麽久,會再提起此事,并為此事向他解釋。

武安侯輕拍他肩頭:“好好待她。”

秦珣沒有說話,他心想,孟師傅不知道瑤瑤是誰,也不知道瑤瑤之于他,究竟是什麽樣的存在。

他怎麽可能對她不好?

秦珣在宵禁前趕回了府中,阿武雖然已經是大管家,但是有時間他仍會親自伺候晉王殿下。他想,他是殿下用的最順手的人。殿下離了他,不行的。

“殿下。”阿武幫殿下除掉外衫,主動禀道,“柳姑娘已經睡下了。”

“嗯。”秦珣微微一怔,點了點頭,以示知曉。

阿武想了想,續道:“她早早就睡了。殿下還沒出城,她就教人打了熱水,洗洗睡了。”

秦珣沒有細問此事,只溫聲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時候不早了,早點歇息。”

秦珣心裏有事,直到沐浴安寝時,仍無法安睡。他閉上眼,時而是凄清的皇陵,時而是瑤瑤的臉,時而竟是一團晃眼的白……

陸大夫言之鑿鑿,說瑤瑤不是他親妹妹。父皇也将蘇侍郎一家趕出京城,似乎正驗證了這一點。

是不是瑤瑤真不是他妹妹?

他一時有些頭痛,又不想驚動旁人,幹脆自己下床,點了安神香,才模模糊糊睡了過去。

“皇兄……”瑤瑤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他看到瑤瑤一身紅衣,站在他面前,微昂着頭看他,臉上是淺淺的笑意。

與平時不同,她臉上的笑竟有些嬌媚。

秦珣很清楚他是在做夢。夢中的他,緩緩伸出了手:“瑤瑤……”

不等他碰觸到她,她便主動握住了他的手。跟白天碰到的不一樣,夢裏的她,小手溫暖柔軟。她的小手不安分地在他手心輕劃,帶來一陣酥麻。

她微微一笑,偏了頭看他,眸中光華流轉:“皇兄,我不是你妹妹,你歡不歡喜?”

秦珣夢裏有一些奇怪,他聽到自己問道:“我為何要歡喜?”

“那我們就可以長長久久在一起了啊。”她眼中俱是笑意,踮起腳尖,點了點他的額頭,“你真傻。”

秦珣心中一震,長長久久在一起?他待要問個清楚,她卻将手一抽,翩然遠去。

他心頭似是籠罩着迷霧,朦朦胧胧,看不真切。他又急又惱,努力去追尋她。

他終于找到了她。

宮殿裏,床幔掩映的雕花大床上,一個窈窕身影隐約可見。燭火通明,在那身影上投下朦胧光暈。

他聽到自己的呼吸急促起來。

床幔自裏掀開,那是一個他異常熟悉的人,是瑤瑤。

她紅衣潋滟,青絲如瀑,赤足坐在床上,玉足一蕩一蕩,猶如兩只翩翩欲飛的蝴蝶。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