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日頭未高,迷蒙晨霧仿若雲岫岚氣缭繞氤氲,衛啓沨逆朝曦而立,和風徐來,衣袂微動,似是要登仙而去。
蕭槿擡頭望向他,看着他溫文的容色,想起她前世因他而受的那些磋磨,心中難免情緒翻攪。
不過,再過幾年他就不能人道了。
蕭槿微微眯眼。
衛啓沨一直将衛啓濯視為畢生死敵,有時連表面和氣也很難維持,甚至幾次三番都想置衛啓濯于死地,衛家二房也與長房罅隙頗多,她都忍不住猜測,衛啓沨那次受傷是否并非意外,是不是衛啓濯把衛啓沨搞殘的。
不過衛啓沨這般針對衛啓濯,也有可能與他自身的權力欲有關。衛啓沨明面上看着是個與世無争的貴公子,但實則一直籌謀着争位奪利,一直都想往上爬。而衛啓沨在洞察對頭上的眼光倒是精準,他瞧出來,放眼衛家上下,最大的絆腳石不是大公子,而是他四弟。
只是他到底還是輸了。
蕭槿思及此,忍不住就要嗟贊她那個前小叔的無雙機謀。她在國公府待着的日子晦暗又枯燥,看衛啓沨兄弟幾個你來我往地鬥,倒成了一大樂趣。
蕭槿跟衛啓沨還了禮,道了句“已見好”,正要跟衛莊一道離開,就聽蕭岑的聲音突然冒出來:“姐!你這是剛打雪洞裏鑽出來啊?大夏天穿成這樣……”
蕭槿嘴角一扯,轉身就朝着奔上前的弟弟拍了一把:“我染了風寒!”
蕭岑愣了一下,讪讪一笑,關切存候一番,随即又瞧着自家姐姐那頂風帽,湊近壓低聲音道:“姐你這帽子都快把你的臉遮去一半了,你猜猜我是怎麽大老遠認出你的?”
“因為我長得好看?”蕭槿也低聲道。
蕭岑搖手道:“哎,不是。”湊到她耳畔小聲道,“是因為你身邊跟着莊表哥。我已經發現了,自打你接送他之後,他就盯上你了。”
蕭槿翻個白眼:“我不聽你聲音隔着老遠也能認出是你,你猜猜為什麽?”
蕭岑得意道:“那肯定是因為我長得好看!”
“當然不是,”蕭槿挑眉,“因為你是咱們家個頭最低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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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孩普遍發育晚,蕭岑雖然只比蕭槿晚出生一刻,但如今個頭還不及蕭槿高。
蕭岑被戳到辛酸痛處,急得跳腳:“我年紀還小呢,等我長大了自然就變高了!我到時候肯定比姐姐高很多!我一定能長得人高馬大的!”
蕭岑說話間攥着拳頭使勁揮了揮:“未來姐夫要是敢待你不好,我揍得他親娘都不認識他!”
蕭槿默了默。她弟弟當初揍衛啓沨時,确實專往他臉上招呼,衛啓沨親娘傅氏瞧見她兒子那副鬼樣子吓了一大跳。
傅氏讓她給衛啓沨上藥,她故意在塗抹藥膏時加重力道,衛啓沨疼得直咧嘴,卻愣是跟她死扛着不吭聲。
她當時一面撚着棉布一戳一按地使勁往他臉上塗藥,一面感嘆:“你這下得有個十天半月不能出門了,你頂着這張五彩斑斓的臉也不能去私見你心愛的表妹了,是不是很難過?”
衛啓沨忽而沉下臉,一把奪過她手裏的藥瓶,丢下一句“不必你管”就要走。她盯着他的背影道:“那你跟我和離,大家分道揚镳,我就真的一絲一毫也不會再理會你的事了。”
衛啓沨不作理會,徑直去了。
蕭槿從思緒中抽身,掃了衛啓沨一眼,忍不住又想起了他臉上開染坊的樣子。
蕭岑方才激動之下聲音不自覺便拔高了,衛莊跟衛啓沨同時望向他,神色各異。
蕭槿扯了蕭岑衣袖一把,示意他說話注意些,随即念頭一轉,又暗嘆,讓衛啓沨知道知道他們家剽悍的家風也好,往後不要将主意打到她身上就成。
等和蕭槿分開,蕭岑與衛莊、衛啓沨一道往家塾去。他是個愛說愛笑的性子,見兩人都不開言,正想挑起個話頭,就聽衛啓沨對衛莊道:“昨日請來的大夫給八姑娘開的什麽藥?”
衛莊扭頭看向衛啓沨:“問這個作甚?”
“我方才瞧着八姑娘似乎恢複得甚好,就想知道她用的什麽藥。”
衛莊随口道:“大約就是桂枝湯、麻黃湯一類的方子,我沒細看。”
衛啓沨側目打量衛莊幾眼。他來到蕭家之後,府上衆人都對他禮遇備至,但這個衛莊,卻似乎總是對他不鹹不淡的。
三人走至學堂門口時,等候多時的蕭嵘便迎了上來,先跟衛啓沨寒暄一陣,跟着便轉向衛莊,勉強擠出一抹笑:“我昨日跟表哥說的事……”
他昨日立在蕭槿院子門口一直等到天黑,但衛莊料理好蕭槿的事之後也沒有來搭理他,徑直回了西跨院。
蕭嵘原本就吹了半下午風,回去後又被爹娘劈頭蓋臉訓了一頓。他心中叫苦不疊,有些後悔從前跟衛莊交惡,他做夢也想不到有朝一日風水會轉到衛莊這邊來。
“我不是說了麽?拿一百兩銀子來,我便将我的秘訣告與你們知道。”衛莊言罷,徑直入了學堂。
蕭岑在一旁笑嘻嘻地戳了蕭嵘一下:“要不四哥往後多巴結巴結表哥,說不得他心情一好,就不要銀子了。”
蕭嵘氣道:“快拉倒吧,我看他視財如命的性子難改。”
“這可說不好,我聽我姐說莊表哥還給她買棗糕犒勞她呢,可見鐵公雞也有心血來潮往下拔毛的時候。”
衛啓沨步子微頓,回頭看了蕭岑一眼,提醒他方先生過來了。蕭岑拍拍蕭嵘,笑着回身進去。
等晌午衆人各自出了學堂,蕭岑叫住衛莊,快步跑上前,詢問他端午時要不要跟他們一道出門看龍舟。
衛莊點頭:“這是自然。”
蕭岑上下端量他一番,笑着揶揄:“表哥是不是該去做一身新衣裳了?我看表哥總是這幾套直裰換來換去的,要不趁着過節,扯塊料子裁一套衣裳吧。人靠衣裝嘛,何況表哥原本就生得好。”
衛莊一頓,低頭往自己身上看了一眼,擡手一拍蕭岑腦袋:“說得有理。”言罷,回身就走。
蕭岑摸着自己的腦袋,嘀咕道:“姐姐誠不欺我,莊表哥最近還真是愛拍人腦袋。”
晚夕,衛啓沨剛盥洗罷,溫錦便找了來。
溫錦早晨時本想即刻就來的,但轉念一想覺得似乎晚上更合适,這才耐着性子一直等到這會兒才來。
溫錦撒着嬌跟衛啓沨道了歉,并表示日後一定會學着懂事一些的,讓衛啓沨莫要介懷。
衛啓沨坐下來審視她,少頃,微微笑道:“這便是了。”語聲一低,“天色不早了,表妹若是沒有旁的事,便回吧。”
溫錦覺得她一個姑娘放下面子半夜來找他,他應該十分動容,态度也應當更溫柔,甚至應該反過來安慰她才是。而她看着他目下這個反應,覺着他大約還是沒有消氣。但她一再追問,衛啓沨只道她想多了。
溫錦覺得他顯然還是在怄氣,咬咬唇,心覺委屈不已,越發後悔她當時的沖動。她知道她見今多說無益,決計讓事情緩緩,起身作辭。
蕭槿的風寒在衛莊的早晚監督下日益轉好。江辰兄妹兩個也時不時來串門,只是他們每次來蕭槿這裏,幾乎都能撞見衛莊。
這日,蕭槿如往常一樣坐在衛莊書房內做功課,衛莊坐在她對面翻書。
衛莊間或擡頭看她一眼,微微凝神。
與蕭槿相處的這段時日裏,那種莫名的好感和熟悉感越發強烈。他越發覺得,他們似乎上輩子就相識一樣。
衛莊正自遐思,天福忽然進來在他耳畔低語一句。衛莊去而複返之後,将一個包袱擺在桌上,當着蕭槿的面打開來。
蕭槿發現是一件簇新的绮羅直身,不由好奇道:“這是誰的?”反正一定不是衛莊的,她莊表哥一直嫌直身太費布,不肯穿直身。而且,這直身料子這麽貴。
“當然是我的,”衛莊将那件衣裳抖開,拎到蕭槿面前,“你看我穿這個好不好看?”
蕭槿還握着筆,聞言吓得手一抖,一滴墨汁瞬間洇花了她剛寫的一行字。
蕭槿瞪大眼睛道:“表哥你……你是有什麽事想不開麽?怎麽這麽敗家?”
“我覺得很合算的。”
蕭槿有點懵:“表哥不是說直身要多出兩塊衣擺很費布麽?何況表哥這直身的料子還是绮羅……”羅之一類上,時人尚绮羅、湖羅、緯羅之屬,都是昂貴的面料。
衛莊搖頭道:“你不能這麽算。”
“那怎麽算?”
“你看,這件衣裳料子好,裁縫手藝也好,即使修修改改也可以穿個十年二十年的,等回頭我襯不了這衣裳的花色了,還能傳給我兒子孫子穿。你看是不是很合算?”
蕭槿小臉微僵。
衣裳恒久遠,一件永流傳?
子子孫孫、祖祖輩輩傳着穿一件衣服,這奇葩主意也只有她莊表哥能想得出來了。果然,這也才是她莊表哥的本色。
不過……
蕭槿按按眉心,心道表哥你是不是想得遠了點,想有兒子孫子,首先你得有個媳婦……
“你還沒說我穿這衣裳好不好看。”
蕭槿嘆氣,道:“不出意外的話應該很好看,不過效果還是要衣裳上身才能看出來。”
衛莊點頭:“說的是,等我換上給你看看。”說着話朝她走去。
蕭槿見狀驚愣道:“表哥不是要在我跟前換衣裳吧?”
衛莊擡手一指她身後的槅扇,神色落落:“我是要去碧紗櫥裏面換。”
蕭槿松口氣,倒是有些慚愧于自己的多心。
衛莊才邁了一步,便見一個穿着藍紗比甲的丫頭進來,朝着蕭槿跟衛莊分別一禮,旋即對蕭槿笑道:“姑娘,府上來了客人,太太問您可要跟着去耍子。”
還沒等蕭槿詢問來者何人,衛莊就先一步開言問道:“來的是哪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