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灼燒
火焰,燃燒了一切。
煙霧包裹了他,他感到自己的身體在發出痛苦的哀鳴。
那是他的夢魇……大阪城一戰,他和弟弟一起,被燒毀于戰火之中。
從那之後,這就是揮之不去的噩夢……
一期一振有些分不清現實與夢境。
被灼燒的痛苦如此真實,他……又要再一次毀滅于火之中了嗎?
“醒醒。”有人在呼喚他。
是退和骨喰?他的弟弟們。
‘一期哥。’他們露出了恐懼的表情:‘你怎麽變成了這幅樣子!’
‘一期哥,我們,也從原本誕生的本丸裏逃了出來。’
‘是審神者,将我轉化成了敵短刀。不過骨喰哥逃過去了。’
黑色的火焰纏繞着他,随着弟弟們的話語,一點一點的灼燒着他的靈魂。而他卻動彈不得。
只能看着它,将他吞沒。
“醒醒。”
別再呼喚他了啊,他早已經無法回頭了。
清涼的水珠落在他的臉上,夢魇之中那無處不在的灼熱似乎被驅散了一些。一期一振眼睫輕顫,終于感覺到有誰在不斷的搖晃着他的肩膀。
他睜開眼眸,一片昏暗之中,一雙清淩淩的眼眸正注視着他,她舉着手,指尖輕輕彈動,灑下清涼的水珠。
一期一振終于回過神來:“姬君?”
他擡起手,撫上自己的臉頰,觸手一片冰涼,細碎的水珠不斷滑落。
“你醒了。”
坐在他身前的少女移開了位置,一線天光灑落,随後她舉起一片芭蕉葉,擋在他的頭上。
淅淅瀝瀝的水珠打在芭蕉葉上,一期一振這才發現,他正靠着一塊巨石,面前是一片荒野,天幕低垂着,連綿的雨織成一片厚重的帷幕,昏暗的光線中,少女坐在他的身側,輕聲的道:
“你一直說着‘火’,怎麽都醒不過來,我就給你撒了點水……”
一期一振:“……”
“給你,”她将芭蕉葉遞過來:“可以擋雨。”
一期一振看着那明顯是剛摘下來的芭蕉葉,過了片刻,才伸手接過。
“多謝……勞煩姬君了。”
等一期一振接過之後,在他的注視之下,陸喬喬站起身來,從巨石的頂上,又抽出了一片芭蕉葉……
她像撐傘那樣打起芭蕉葉,還很細心的将葉片上的積水給抖了下去。
“……姬君,這是怎麽一回事。”一期一振學着陸喬喬的模樣,握住了芭蕉葉,不過即便如此,同樣的動作,他做出來就顯得分外優雅:“我們怎麽會在此處?”
“我記得,我與鶴丸殿戰鬥,接着地面裂開了,”一期一振道:“在這之後,難道又發生了什麽嗎?”
“我也不知道呢。”陸喬喬說:“我醒來就在這裏了,接着就發現了你。”
“不過這裏應該不是本丸吧,”她示意一期一振起身:“你看後面。”
巨石之後是一片荒野,遍地倒伏着士兵的屍體,似乎剛剛才經歷一場大戰,折斷的刀戟胡亂掉落在地上。
大火灼燒着,即便在雨中也沒有完全熄滅,風穿過荒野,帶來一股物體燒焦的難聞氣味,混雜着淡淡的硫磺氣息。
這情景一期一振太過熟悉。
“這是……戰場?”
倒在地上的屍體,大多穿着藤甲,有些甚至只着布衣,一看就是大名城主從附近征召而來的農民。
但也有些穿着盔甲的将領,死去的戰馬與主人倒伏在一處,随身的佩刀掉落在地面上,浸沒于血水之中。
火焰燒焦了一切,不時有兵器被大火吞沒。
“我沒發現活人,”陸喬喬說:“他們……看起來像是戰國時代的士兵。”
藍發青年沉默着,半晌,他輕聲道:“是的呢。”
雨勢漸大,火焰小了下去,陸喬喬說道:“這裏不是久留之地,我準備去找回歸本丸的路,閣下有什麽打算嗎?”
“您似乎一點也不驚訝呢,”藍發青年輕嘆一聲:“看到這幅情景,連我都吃了一驚呢。”
“我只是比您醒得早一些,”陸喬喬搖搖頭:“已經冷靜下來了而已。”
不管怎麽說,她既然都能出任異常時空“本丸”的審神者了,那麽突然掉落到一個疑似戰國時代的戰場,也不是什麽特別奇怪的事情。
“請讓我跟您一起行動吧,”一期一振道:“我們的目标是一致的。”
他有些憂郁:“我很擔心弟弟們。”
于是陸喬喬撣掉芭蕉葉上的水:“那麽,走吧?”
“請等等。”一期一振道。
“怎麽了?”
“您的腳……”
少女光着腳,白生生的腳丫踩在泥土之中。她似乎一愣:“啊,抱歉。我忘記了。”
她走回巨石旁,伸手在巨石的頂端摩挲着,随後拽下來一雙草鞋。
跟芭蕉葉一樣,這草鞋一看便知是新編成的,手藝很差,勉強做出了鞋的形狀而已。
“能請你轉過身去嗎?”她說。
“不窺視淑女換裝是應有之禮,”一期一振立刻轉身:“那個……您原本的鞋呢?”
“壞掉了。”
一期一振問道:“姬君居然會編織草鞋嗎?”
“并不會呢,全憑想象,勉強弄成鞋的形狀而已。”
“不過,”藍發青年似乎有些擔憂:“草鞋粗糙,您……”
“我穿好了,您可以轉身了。”少女輕聲道,打斷了他的話。
一期一振轉過身,便見她輕輕的點着腳尖,稍作試探之後,便邁出了腳步。
“其實還挺舒服的。”陸喬喬輕聲道。
她撐着芭蕉葉,走入了雨幕之中,對他微微一笑:“走吧。”
“去找回去的路。”
……
…………
一期一振是一把聞名天下的刀。
豐姿高雅,皇室禦物。
似乎骨子裏就刻入了優雅、謙遜;
即便是在這種時候。
一期一振手握着芭蕉葉,行走在蜿蜒的山林之中,他們已經快要走出戰場,但卻依然随處可見戰争的痕跡。淡淡的血氣在空氣中缭繞着,揮之不去。
“您還好嗎?”他停下腳步,回望着少女。
灰蒙蒙的雨幕之中,她的臉色顯得更加白了一些。地面并不平坦,滿地都是碎石,經常還有碎裂的铠甲、折斷的刀劍。需要小心避開。
陸喬喬穿着那粗糙的草鞋,一路走來,神情卻很平靜。
“嗯?”她擡起頭,仰望着一期一振,似乎對他的詢問有些不解:“我很好,謝謝你。”
“辛苦您了,”一期一振溫和道:“已經快要離開戰場的範圍了,只要走到大道上,路面便不會這樣坎坷了。”
陸喬喬:“(⊙v⊙)嗯。”
“似乎已經快要入夜了,”一期一振道。他擡頭看了一眼天空:“得找個地方過夜才行。”
夜晚的野外,比白天要危險得多。
“一期一振閣下,那邊似乎有東西。”陸喬喬道。
一期一振擡起頭,便見蔥茏的山林之中,露出一角紅色,他遲疑片刻,才詫異道:“鳥居?”
這山中竟然會有神社。
“我們過去看看嗎?”陸喬喬問:“也許會有人在。”
她等了片刻,才聽藍發青年低聲道:“……是呢。”
這聲音有些遲滞,不過很快他便又微笑起來,表情無懈可擊:“這樣一來,您也可以稍作休息。”
“請讓我為您引路。”
神社距離并不遠,陸喬喬很快便看到了一排紅色的鳥居,只不過走進了看才發現,這座神社似乎已經很久沒有人跡了。蔥茏的樹木幾乎快要将它淹沒。
“這裏似乎沒有人呢,”陸喬喬推開門,手指上頓時沾染了一層灰:“一期一振閣下,先進來避雨吧。”
她等了一會,卻沒聽到回答,陸喬喬有些詫異的轉身,便見那名青年,站在神社門前,看着已經倒塌在地的式神雕像。
“一期一振閣下?”
藍發青年擡起頭,臉上又露出了那溫和的微笑,他表示出了恰到好處的歉意:“抱歉,有些失态了。”
他頓了頓,往前走了一步,便又停下,剛好停在了那兩尊式神的雕像前。
猙獰的雕塑一半掩埋在泥土之中,只剩下半邊怒目,似乎在惡狠狠的盯着藍發的青年。
一期一振低垂着眼眸,嘴角含笑,視線輕輕掠過式神,随後一腳跨了過去。
一道驚雷掠過天幕,帶來沉重的震顫聲。
藍發青年走到陸喬喬身邊,從容的收起了芭蕉葉。
天光漸漸的暗淡了下去,大雨并沒有分毫減小的趨勢,所幸這座神社雖然被廢棄了,但年代并不久遠,一應建設還很完好。
陸喬喬翻出了儲物櫃裏的硝石,千辛萬苦的生了一堆火,剛坐下來休息了片刻,便見一期一振端着什麽東西走了過來。
“我在神社裏找到了這個。”藍發青年在她的身旁坐下,将兩根蠟燭燃起,分別放在兩側的燭臺上,廳堂裏頓時明亮了一些。
一些淡淡的檀香味随着燭火的燃燒,飄散在空氣之中,驅散了雨天的濕冷。
“這是神社特有的安神香,”一期一振道:“姬君,這味道您還習慣嗎。”
“挺好聞的。”陸喬喬道。
火光幽幽的跳躍着,一期一振摘下腰間的刀,緩慢的擦拭着刀鞘的水珠:“姬君,雖然有些冒昧,不過……您是怎麽成為了審神者的呢?”
“這個問題,我自己也回答不上來呢。”陸喬喬有些窘迫:“總之……都是沉迷毛茸茸之毒的錯。”
藍發青年輕笑一聲:“看來姬君真的對‘審神者’一無所知啊。”
陸喬喬:“……”
“所謂審神者,能辨別真神與僞神,聆聽山岳、河川、精靈、兇煞……一切偉力之物所發出的言語,”藍發青年緩緩的道:“審視着名為‘神明’之物的的言行,既為審神者。”
“是比巫女更加重要的存在呢。”
“……聽起來很厲害。”
“的确如此,”藍發青年的聲音低了下去:“審神者,并不是随便一個人類都有資格擔任的呢。”
一聲脆響,一期一振拔出了刀。
鋒利的刀身映着搖曳的燭火,一期一振将刀放在腿上,側頭看向陸喬喬:“姬君,有沒有興趣聽聽我的故事?”
不等陸喬喬回答,他自顧自的說了下去。
“我此前所在的本丸,審神者是個暴虐之人。”
“因為出身不高,便分外的疾世憤俗,偶然有幸,竟然被選中作為審神者……于是立刻便得到了發洩不平的渠道。”
“他對于世俗的憤怒,如此無能為力,因此轉而恨起了刀劍中所謂——出身高貴者。”
“例如我。”
陸喬喬一怔:“他欺負你?”
一期一振輕輕一笑,并沒有回答。
陸喬喬揉了揉眉心,總覺得一期一振似乎産生了虛影,她搖搖頭,努力坐正了身體:“我也、成了……審神者。”
她講得結結巴巴的,似乎非常吃力:“我會……”
還沒說完,她便突然向後一仰,軟軟的摔在了地上,眼眸也慢慢合起。
“我會……努力。”少女喃喃自語,聲音越來越小。
她閉上了眼睛,發出了安然的呼吸聲,居然睡了過去。
火光躍動着,少女的神情一片安寧。
一期一振的笑容消失了,他靜靜的凝視着陸喬喬,輕聲道:“姬君,所謂安神香,便是供奉給神明之物,使得它們松懈、困倦,輕易便能被人類所驅使。對于靈力強大的人類而言,它也有同樣的功效呢。”
陸喬喬平穩的睡着,并不能回答他。
一期一振站起身來,一步一步,走到了陸喬喬面前。
他慢慢的回憶着:“……召喚我的那位審神者啊,他不敢直面我的刀鋒,于是就折磨我的弟弟們。虐打他們,讓他們不停的出陣,即便重傷也不允許停下。”
“曾經的我,毫無尊嚴的跪在地上,懇求審神者能夠放過我的弟弟們。只要弟弟們能活下去,不過是下跪而已,又算得了什麽。”
藍發青年自言自語:“只是這樣的話,還是能忍耐下去的。”
是的,即便是如此茍且的活着。他也想要與弟弟們一起活下去。
皇室禦物?天下聞名之刃?那又算得了什麽呢。
時間久了,審神者得到了出身更加“高貴”的刀劍,對于折辱他的尊嚴終于不那麽上心,開始外派他去遠征。
日子就這樣慢慢的熬下去。
“但有一天,當我遠征回來……”一期一振仰頭看着漆黑的天頂:“卻發現我的弟弟們,已經在一次戰鬥中,被他抛棄在了戰場上。”
“居然會抛棄自己的武器呢。這樣還算是主君嗎?”
藍發青年微笑起來:“于是我就……殺了他。”
殺了審神者。
當刀鋒切開他的臉時,審神者的表情,充滿了不可置信。
“您很奇怪吧,身為付喪神,我為什麽會不受安魂香的影響呢。”
因為他早就已經不是‘神’了。
付喪神,比起神明,其實更像妖怪呢。從他拔出刀,殺了審神者開始,他就已經朝着妖物堕落了。
……不能回頭了。黑色的火焰,早就纏繞住了他的靈魂,将他拖進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
一期一振低下頭,凝視着陸喬喬的臉,少女睡得無知無覺,一縷黑發從她如玉般的臉頰滑落,一直沒入她的衣領。
“……原本以為,在別的本丸,弟弟們也許會過得幸福。”
然而,他卻看到了退和骨喰那副模樣!
一期一振的神情有些複雜,他放輕了聲音,自言自語:
“姬君,您誘惑了退跟骨喰啊,讓他們在被那樣對待之後,竟對人類再度生出了依賴之心。這可是很危險的……”
“但您實在太強大了,可以僅憑靈力,喚回骨喰處于堕落邊緣的心,甚至能硬生生灌注給退一個軀體。”
“您的力量讓我不敢輕舉妄動。原本以為……還需要再小心的等待一段時間。沒想到卻會有這樣的機會。”
“您說,這是否就是,命運呢?”
藍發的青年面無表情,凝視着少女,雙手握住了刀柄,緩緩舉高。
他的動作那樣緩慢,似乎飽受煎熬。
他最終還是舉起了刀。
刀鋒驟落,少女卻無知無覺,她好像夢到了什麽值得高興的事情,明明沒有表情,卻讓人覺得,她似乎是在微笑。
刀尖停在了她的肌膚上。
一期一振眉頭微皺,他松開了左手,慢慢的翻轉了手腕。
他的衣袖上,有一塊燒焦的痕跡。
這一路走來,因為位置是手肘的裏側,這塊焦痕一直沒能被他察覺,直到他雙手握住刀柄,高高的舉起手臂。
——這是被火焰灼燒的痕跡。
“……”
一期一振松開手,移開了刀尖,他皺起眉,神情突然有些慌張。随後猛然站起身來,開始四處檢索着自己的衣物。
後領、袖口、衣角……各種不易察覺的位置,都有些許焦黑痕跡。那不是沾染上的灰塵,而是真真切切被灼燒後留下的。
火焰、火焰……大火包圍着他,似乎要吞噬一切。
一期一振捂住了頭,難以置信:“……那不是夢?”
然後……然後發生了什麽?他又怎麽從火中出來的。
一期一振猛然扔下刀,伸手托起了陸喬喬的一只腳。
少女似乎是有些不适,在睡夢中翻了個身,她腳上那搖搖欲墜的草鞋,也因此斷裂,一期一振輕易就将它脫了下來。
一縷暗紅的血立刻便染上了他雪白的手套。
陸喬喬的腳心是大片的燙傷,血泡又被粗糙的草鞋磨蹭着,一路走來早就磨破了。鮮血跟草汁糊在一起,散發着淡淡的血腥氣味。
那一直環繞在附近的血氣,原來并不是戰場上飄散而來的。
“……”
一期一振輕輕撫摸上她的腳心,少女立刻瑟縮了一下,五個腳趾緊緊的蜷縮在一起。
一路走來,她是怎麽忍耐下這般劇痛的呢?
是了……那不是夢。他摔落在那個詭異的戰場中,摔落在一片火海裏。在大阪城中被燒毀的記憶,與現實糾纏在一起。他被夢魇痛苦的糾纏着。
随後那個少女破開火焰,沖了進來。
“一期一振閣下,”她似乎是松了口氣的樣子:“你在這裏啊。”
“不用擔心,我背你出去……糟糕,背不動。”
她拖着他,艱難的行走在大火之中,熾熱的鐵水流過她的腳底,燃燒了她的鞋,到最後她只能光着腳,踩在那些紅通通的碎鐵之上,慢慢的将他背了出去。
“好重……這幾天光吃水果,快沒力氣了。”
“沒事啦,已經出來了。沒有火了哦。”
那清涼的、驅散了灼熱夢魇的,也并不是水,而是靈力。
‘那位大人……好溫柔,撫摸着老虎們,給了我靈力,讓我能變成這幅模樣。’
‘骨喰哥也是她救下的呢。’
‘一期哥,這次一定能好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