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山寺飛雪心有禪
第二天,卓夢回到了金易市。一下飛機,寒風就撲面而來,夏季到冬季的轉換似乎就在幾個小時之間。回到學校之後,卓夢第一件事情就是聯系季瓊樓,但對方的電話已停機,去過教師公寓的住所,也沒遇到人,仿佛一下子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一般。卓夢好不容易積攢起來的勇氣和熱情在這追随的空漠裏又一點點化為烏有。好姐妹陳瑤和李蕊看到她消沉的樣子都在為她擔心。她們知道這次卓夢和季瓊樓一起去旅行的事情,至于中間都發生了什麽,也不便追根問底。兩個女孩只能一步不離地陪着她,替她打飯,打水,幫她洗衣服,卓夢除了去上課其他時間便躺在宿舍的床上一聲不響,問她什麽就簡單回答一兩句,而且總是看到她眼睛裏閃爍着淚光。
此時的季瓊樓正身處江南水鄉,他并非有這份閑情去旅行,只是來到了妻子的娘家,想同兩位老人家說說心裏話。萬萬沒有想到,但也在情理之中,恩師拒絕與季瓊樓見面,想必已經知道了女兒女婿的事情。季瓊樓只能在書房的門外看着昔日恩師的背影。那一句話像雷鳴一樣留在了季瓊樓的心裏,摧毀了他唯一的信念。
“從今往後,我沒有你這個女婿,沒有你這個學生。”
師母本想勸說幾句,但那氣氛不容任何人多嘴。老頭子的脾氣向來和藹,一旦發起火來簡直就是天崩地裂。季瓊樓鞠躬後便走出宅院,師母為難地留他,他憔悴地搖搖頭,本就意志消沉的內心變得一片死灰。
“瓊樓,你別太在意,他就是這個脾氣。回頭我來勸勸他,我覺得錯也不完全在你,你和靜秋都有責任,你們夫妻這麽多年,還有什麽過不了的坎呢?”蘇目拉着季瓊樓的衣袖勸道。
“我知道了,媽。您們多保重,我過段時間再來看你們。”
“真不留下吃飯了?大老遠的過來。”
“今天不合适。我還要去見一個朋友,所以得走了。”
“好吧。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沒事的。”
“嗯。知道了,媽。”
季瓊樓漫無目的地開着車,他在這裏并沒有要見的朋友。此時,他只想靜一靜,他疲憊不堪的心需要一點點撫慰,在海邊的那幾天是卓夢帶着他慢慢走出了情緒的低谷。而自己卻什麽也承諾不了她,更不想再次傷害她。就讓我在小夢的世界裏消失吧,慢慢地消失殆盡。
車開到山下公路的時候,他想到了夏天去過的觀音寺,那時靜秋和師母都陪在身邊。雖然今天孑然一身,但還是想去那裏看一看,就當作一次訣別吧。如此思索着,季瓊樓将車開往了深山的方向。
冬季的山路較夏季冷清許多,偶爾有車輛迎面而來,由遠及近呼嘯而過再漸漸遠去,盡管山體植滿松柏濃綠環繞,但山中依然一片蕭索的景象。盤山公路邊的雜草悉數枯黃敗落在寒風裏顫動,游離的霧氣在山谷中往來彷徨,覆蓋着朦胧的密林,密林下似有山溪流淌。季瓊樓緊閉雙唇,眼神凝視着前方的一點,汽車風馳電掣般地前進着。
到了觀音寺,已是午後。季瓊樓下車前嚼了幾口面包,喝了四分之一的瓶裝純淨水。不知什麽原因,最近一直沒什麽胃口,人也自然清瘦了許多。此時,冬日午後微弱的陽光已被雲層遮住,鉛灰的薄雲幾乎貼着山巒的蒼松以極慢的速度游移,天光晦暝,寥寥無幾的香客無聲行走在山路上,他在一片靜谧之中登上了山寺的石階。
季瓊樓去殿前上了香,一陣寒風襲來,煙絮消失得無影無蹤,香火瞬間迸發出璀璨猩紅的光。在這佛歌飄渺的寺院中,似乎冥冥中的一切都受到佛的啓示。那紛繁精致的廟宇飛檐在逐漸黯淡下去的光線裏顯得神秘而肅穆。大殿前的古柏奇松在寒氣逼人的冷風中微微搖顫,那墨綠的葉片似乎飽吸了天地寒氣的精華顯得異常深沉。
如果能見上住持一面,聆聽高僧指點迷津,也許世間的苦難就不會如此深重。季瓊樓的心中突然生出這種念頭仿佛黑夜裏的閃電一般強烈。他來到主持的禪房前,正巧一位僧人從禪房出來,轉身拉合門環。季瓊樓上前一步施禮,并說明來意,僧人還禮,神情略顯詫異,但應允了他的請求。
季瓊樓立在禪房外等候回音,此時,風一下子停了,四下一片靜谧,仿佛來到了一個從未涉足的時空,時間凝結,萬物停息。
門“咯吱”一聲開啓,僧人施禮道:“施主,住持不見,你請回吧。”
季瓊樓難掩失落之情,輕聲問道:“那住持有沒有說什麽?”
通報的僧人約莫五十上下,一襲棉袍,身材魁梧,目如朗星,眉長面方。
“住持師叔向來不見生客,不過對于施主他卻說了一句,見不如不見。”
“這是為何?”季瓊樓忽覺詫異輕聲問道。
僧人不語,雙手合十施禮,便徑直離去。
季瓊樓并不甘心,若幹脆不見來客,自己倒也不那麽執着,離開便是。但那句“見不如不見”卻讓自己無法坦然離去,似乎高僧已洞穿了自己的命運,有什麽話隐而不說。我幹脆一直等在門外,也許主持改變心意,同我淺談一番。
季瓊樓果真紋絲不動地立在禪房外面。一株明黃的臘梅從院牆的另一邊探出頭來,遮掩在門楣上,季瓊樓擡眼看着,暗香浮動。無一絲風,臘梅花在清寒的空氣裏怒放着。幾乎就在一瞬間,天空飄起來了潔白的雪花,落在季瓊樓的唇邊,落在他米色風衣的肩頭。雪中的梅花異常嬌豔,在灰暗的寺院裏如同明燈一樣照亮了佛家的幻境。雪越下越大,漸漸像扯斷的棉絮一樣成片墜落,淹沒了青山和廟宇。
就在這時,門輕輕開啓,一位年輕的僧侶施禮道:“施主,住持有請。”
季瓊樓還禮,并撣掉身上的落雪,恭恭敬敬地踏入禪房。
禪房內光線昏暗,幾盞油燈發出微弱的光線,陳設古色古香。一位年事已高的僧人正盤腿坐在木桌前,桌上平鋪着一本經卷,桌下是銅制的暖爐,溫暖的空氣在房內流動。住持見到季瓊樓,微笑颔首,在油燈幽靜的光線中顯得慈眉善目,面容清瘦,仙骨佛風。
季瓊樓欠身鞠躬後,在住持對面坐下。
“住持,多有叨擾。”
住持行佛禮,擡手示意年輕僧人看茶。
“施主,我佛慈悲。見不如不見,無法可說,是名說法。”
季瓊樓在心底将住持的話語默念一遍。
“住持的意思是,我的苦難并非語言和邏輯能夠解救,我只有靠自己走出困苦。”
住持微笑着點頭,年輕僧人端來茶水,住持說道:“施主,請用茶。”
“謝謝。住持,我的苦難來自于我失去了原本的東西,無法挽回地失去。”季瓊樓萬念俱灰般地說道。
“施主,失去是常事,不得到就不會失去。你若不想痛苦,那就放下所得。人生在世如身處荊棘林中,心不動則人不妄動,不動則不傷;如心動則人妄動,則傷其身痛其骨,于是體會到世間諸般痛苦。”
季瓊樓聽完,無法立即參悟,他端起茶杯喝茶。
“施主,請跟我來。”住持起身走到禪房窗前,季瓊樓緊跟其後。
住持推開上下開合的木窗,頓時寒風撲面而來,窗外鵝毛大雪被風吹得漫天飛舞,一陣陣的風雪吹進禪房,有些化作水汽,有些直接飄落到窗下的草蒲團上,四下頓時寒氣逼人。
“住持,天寒,快關窗取暖吧。”季瓊樓擔心年事已高的住持感染風寒,那自己就要內疚了。
“施主不必多慮。”住持雖然年事已高,但身形硬朗,氣質清健,他一手輕撫□□上的佛珠,一手遙指窗外,問道:“施主,你看到雪花飛舞了嗎?”
“看到。”
“看到什麽在動。”住持回頭看着身後的季瓊樓問道。
“雪花在動。”季瓊樓不假思索地應道。
“不對,是風在動。”年輕僧人興致盎然地走到窗前說道。
“非也。”住持微笑搖頭,雪光映照着他臉上一道道幹淨得如同被清洗過的纖毫不染的皺紋。
兩人都不約而同地看向住持,等待他的解釋。
“不是雪動,不是風動,是心在動。”
季瓊樓品味着住持的話,注視着窗外漫卷的風雪,陷入沉思。青山已被白雪覆蓋,只剩山崖下幾棵青松試圖在白色的世界裏竭力滲透着那片的墨綠。
季瓊樓回到金易市後,也迎來了冬季的第一場雪。他一直在思索着那些禪語,也許自己悟道不深無法徹底釋懷。正如住持所言,見不如不見。現在唯一能夠接受的就是那句,不得到也就不會失去,你若不想痛苦,那就放下所得。也許我誤解了大師的禪意,但這也是一次驚人的誤解啊,權當自己跟佛祖開個玩笑吧。不,這不是玩笑,也許我放下所有,真的能夠不再痛苦,這也許才是真正的得道吧。季瓊樓想到這裏不禁笑了起來,在自己的穿衣鏡裏這笑容顯得極其悲涼,但從此刻起,有種執念便在他的心中紮下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