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時空交錯見當年
翌日清晨,雪停了。太陽出來後,天空無一絲雲絮,明朗而幹爽,舉目望去,一片湛藍,雙目有些隐隐酸澀。
卓夢一個人在圖書館的陽臺上眺望着白雪皚皚的青山,陽光沐浴着她,将黑發鍍上金色的光膜。玉蘭樹那烏綠的葉片被白雪包裹着返射着耀眼的陽光,一些枝葉俯身到陽臺的一角,正“啪嗒、啪嗒”地滴落雪水。今天是星期六,圖書館異常冷清,加上天氣寒冷,大部分學生都像冬眠的熊一樣躲在宿舍暖洋洋被窩裏。卓夢一早就醒了,也許這段時間睡得太多了,醒了之後就再也無法入眠,只想起來走走,于是在早餐結束後便夾着書本來到了圖書館。
正當卓夢欲轉身回到室內時,圖書館的大廳裏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只見陳瑤和李蕊氣喘籲籲地跑了過來。在她們看到卓夢後似乎松了一口氣,神情略微緩和,但仍然難掩內心的激動。
“怎麽了,你們兩個風風火火的。”卓夢迎上去問道。
陳瑤拉着卓夢的毛衣袖走到陽臺上,定定神問道:“你今天上網了嗎?”
卓夢雙眼明亮充滿疑惑的神情輕輕搖搖頭。
“那還是不知道的好。”陳瑤說完咬着朱紅的下唇低頭不語。
“究竟怎麽了?”卓夢又轉眼看着李蕊說道,“蕊蕊,發生了什麽事?”
李蕊走到卓夢的身邊,拉着她的手,一股暖意傳到卓夢身上。
“老師……”李蕊突然覺得喉嚨一時失去聲音,調整了一次呼吸說道,“老師走了。”
“去哪兒了?”卓夢心頭籠罩着不祥之感。
“去了哪兒也不是的地方。”李蕊躲開卓夢焦灼的視線側臉望着遠處的沐浴着陽光的雪山說道。
“老師死了。”陳瑤含淚說道,“開車墜入湖中。”
“你們在開玩笑吧!”卓夢覺得很無趣地故作輕松地笑着說道。
“是玩笑就好了,宿舍樓裏已經傳開了。警方認定是自殺。”李蕊緊緊攥着卓夢的手一字一句地說道。
卓夢搖搖頭,頓時臉上的表情僵硬起來,她紅着眼圈問道:“什麽時候的事情?”
“昨天夜裏,他的車沖破落霞灣的護欄……”李蕊說,“昨天我和瑤瑤看到他的時候還好好的,真是太意外了……”
“昨天一個醫生模樣的人來找他,就是我們跟你提到的那個人,不知道那個醫生找他說了什麽,結果就這樣了。”陳瑤用手背抹去眼角的淚水說道。
卓夢默不作聲地轉身扶着陽臺上冰涼的欄杆,緊閉雙眼。幾只麻雀發出清脆的叫聲撲棱棱從面前的玉蘭樹上飛走,潔白雪沫洋洋灑灑墜下,在陽光裏發出耀眼的光。
突然,卓夢從陽臺上跑了出去,穿過圖書館的大廳,飛奔到大門口,後面跟着陳瑤和李蕊。
圖書館值班人員莫名其妙地望着她們遠去的背影,自言自語地嘀咕着。
卓夢開車到了落霞灣,那邊也只剩下市政公司的人,對于毀損的護欄他們權當是交通事故一般。一群施工人員正在動用現代化的機械進行修補施工。陳瑤和李蕊在旁邊陪着失魂落魄的卓夢。
蘇靜秋得到關于季瓊樓的噩耗時,已是事發三天後,那時她在上海剛剛做完手術。顧不上病痛,她堅持回到金易市帶病料理着後事。吳敏君擔心蘇靜秋受不了刺激,一步不離地陪在身邊。但蘇靜秋卻意想不到地平靜,盡管行動不便,她依然在父母的攙扶下參加了葬禮和接受親友的慰問。
葬禮結束後,親屬全部離開,過了幾周,蘇靜秋的身體也慢慢恢複過來,她的父母也回到了家鄉。她一個人住在教師公寓,收拾着丈夫的遺物,她時常發呆,一個人坐在那邊一動不動,幾分鐘,幾個小時。她回想着葬禮時婆家的親戚背後說的話,一個無情的女人,老公死了都不掉一滴眼淚。季瓊樓只剩一位年邁的父親,母親去世多年。他父親是位話不多的人這一點和季瓊樓頗為相似,他已從機關退休多年,是一位老知識分子,領着頗高的退休工資。這麽多年,他和兒子關系一直不大好,平時很少聯絡,也只有每年春節期間會見面一起吃吃飯,其他時候都是過着孑然一身的日子。在季瓊樓的葬禮上,老人家終于按捺不住自己的感情,哭得涕流滿面,最後暈倒過去,住進了醫院。那種悲情,是作為一個父親最痛心疾首的流露,一向感情深沉,不茍言笑的嚴父此時無所顧忌地宣洩着自己的情感,對他來說,今生也就僅此一次。相比之下,蘇靜秋的平靜,連她自己的父母都覺得不近人情,要不是看着女兒手術不久,老教授的脾氣也會上來,因為他早已悲痛欲絕,失去了自己最喜愛的學生,最引以為豪的女婿。
有一天,吳敏君來訪,看到蘇靜秋已完全恢複,氣色也漸好,心頭的石頭也掉了下來。
“其實在季瓊樓出事的那天,我去找過他。”吳敏君喝着蘇靜秋泡的速溶咖啡望着窗外陽光下随風擺動的紅楓說道。
“嗯。”蘇靜秋輕聲應着,坐在沙發上疊着季瓊樓的西服。丈夫不在的日子,她整天就把自己一個人關在家裏,一遍遍地洗他的衣服,一遍遍地疊整齊。
“我想把實情都告訴他,可是最終都沒有機會說出口。我很自責,如果我堅持說出來,也許事情就不至于變成這樣。”
“沒關系,這不是你的責任。”蘇靜秋沒有擡頭,一邊撫平襯衫的線條一邊說道。
“你也知道,我不善言辭。但有一點我也要坦白,當時的我存有私心,這也是我沒有說出真相的原因。”吳敏君看着蘇靜秋低垂的臉龐說道。
蘇靜秋沒有說話,她突然變得憂傷起來,一邊撫摸着季瓊樓生前穿的白色棉質休閑服,一邊雙手顫抖着。
“怎麽了,靜秋?”吳敏君探身走到蘇靜秋跟前問道。
“衣服壞了,怎麽就壞了呢?”蘇靜秋喃喃地說道,仿佛一個弄壞了為數不多幾個玩具的女嬰。
“靜秋,你這樣的洗法,衣服怎麽能不壞呢。”吳敏君心有不忍地說道。
蘇靜秋擡頭看着吳敏君,細細的丹鳳眼流露着難以置信的神情。
“不會壞的,瓊樓需要穿的,他最喜歡這件,是我送他的生日禮物。”
“靜秋,你不要這樣。瓊樓已經死了,你親自參加葬禮的啊。”吳敏君激動地說道。
“你不懂。”蘇靜秋清傲笑着地說道,“死只是一種形式,只是他告訴你們的一種形式,他每天都在這這裏,從來沒有離開,他看我為他做飯,為他洗衣服,一直看着我笑呢!”
“靜秋,你這樣我很擔心啊,我以為你已經走出來了,沒想到你竟然陷得這麽深。”吳敏君愁眉深鎖地說道,“靜秋,搬走吧,不要一直住在這裏,這樣下去不好,真的。”
“敏君,你真的不懂。你們醫生自以為什麽都懂,代表了科學。其實根本不是。我丈夫在這裏,我為什麽要搬家。我能看到他,他有時候會跟我說話。”蘇靜秋環顧着客廳,神情再度變得憂傷起來。
“衣服怎麽會壞呢,這不可能。我只有保存好瓊樓的東西,他才不會離開我。”蘇靜秋神情恍惚地說着。
“沒有任何東西可以一成不變的,靜秋,你清醒一點啊。”吳敏君坐在一旁沙發上雙手穩住她的雙肩說道。
蘇靜秋撥開吳敏君的雙手,起身走到卧室裏,随後關上房門。
吳敏君在客廳等了很久,不見蘇靜秋出來,心中放心不下,便走到房門口。他輕輕地敲門,一邊問道:“靜秋,你還好嗎?”
沒人應聲,吳敏君便轉動門把手,門開了。卧室落着窗簾,在昏暗的光線裏,蘇靜秋蹲在床邊背對着門口顫抖着雙肩,那聲音仿佛有人躲在幽暗裏竊笑。吳敏君從來沒有見過如此傷心的哭泣,淚如雨下打濕了雙手和木地板,卻壓抑着聲音。那不是哭泣,那是情感的崩潰。
卓夢最近很少去上課,陳瑤和李蕊擔心她這樣下去會荒廢了學業。起初,都不斷地開導她,但說得再多,對卓夢而言都顯得蒼白無力。很多事情卓夢都想不通,季瓊樓的死,蘇靜秋的背叛,包括那個醫生對于他們感情的介入。事情怎麽就發展到了這一步,還有那卑鄙的偷拍者,把自己和老師的事情傳播到網上,大做文章,這種造謠者才是真正的始作俑者,直接導致了所有的事情往最壞的方向去演變。然而,這些人卻好好地活着,将他人的不幸當做悠閑生活的談資,或者漠不關心一笑置之,自己繼續去完成那所謂的冠冕堂皇的理想,要不你情我侬只管沉浸在自己的甜夢裏麻木不仁。憑什麽?憑什麽?所有相關的人都應該為老師的死背負責任,背負起靈魂的十字架。
卓夢孤身一人行走在校園的僻靜道路上,內心無法平靜。這幾日,天氣異常寒冷,雪全部消融殆盡,然而冰凍卻未結束,背陰的地方連泥土都凍得像堅硬的石塊。冬日午後的陽光盡管明亮,然而卻有種宿命般的衰弱之感,灑在臉上無力而哀傷。卓夢不知不覺地走到了圖書館,現在是午後三點的樣子,仍舊可以在藏書室逗留一陣,如果不這樣,也不知道做什麽好。
幾個身穿制服的圖書館工作人員推着擺滿書籍的手推車穿行在一排排的書架間,将書籍分門別類地放到該去的位置。卓夢走到地下藏書室的入口,順着鋼板樓梯下到地下一層。陳舊的日光燈發出清寒的白光,如同雪夜的月光。今天這裏仍舊一個人也沒有,一切還是老樣子。随着卓夢腳踏鋼板樓梯發出的“咚咚”回聲,她來到了地下二層。這裏的布置和地下一層如出一轍,藏書陳舊,照明昏暗,空氣經年累月醞釀于此,夾雜着黴味,讓人不禁聯想到書的墳墓。
卓夢略微停留了一會兒,便沿着樓梯再下一層。當她順着樓梯旋轉過一周後,她看到腳下那層,也就是地下三層一片漆黑。她的腳踏在鋼板上發出的聲音猶如空谷回音,響到有點造作的程度。卓夢覺得心裏有點毛毛的,說不害怕那是騙人的。但是在漆黑的空間裏,有一絲光亮如同深海裏生長出來的銀針般從遠處的角落刺破黑暗的一隅。卓夢的雙腿仿佛生鏽的剪刀一樣難以邁開,如果有可能真希望拔腿就往回跑。等到她的眼睛逐漸适應了那黑暗的氛圍,她似乎看到那光亮的源頭有一扇微開的門。在好奇心的驅使下,卓夢艱難地移動着步履,從樓梯下到地面,原本如兵馬俑一樣陳列在地面的書架卻不見蹤影,整個場所空空如也,就像夜晚時誤入了廢棄多年的廠房,水泥地面暗影浮動,那陳舊的感覺活像八十年代初期的建築。
卓夢一步一步地朝着那光亮挪動着腳步,他記不起來什麽時候圖書館将地下三層做過改造,也從未聽說過這類事情。黑暗的光線如同一粒粒懸浮空中的焦糖粉末,游移充斥着整個寂靜的場所,如不易發覺的霧般潛行。卓夢感到從頭到腳冰涼如浸入十二月的湖水裏,砭人肌膚的寒意從陳腐的水泥地面升騰起來,簡直如同地面下蘊藏着千年之久的巨大冰川。那被徹底冰鎮過的黴味也變得如此令人陌生,似乎來自另一個遙遠的世界,活像味道糟糕的啤酒。整個場所除了卓夢是有意識的活着的生物,其餘的一切都呈現着與生俱來的死寂。唯有卓夢那緩慢移動的靴底一次次敲擊着地面,發出無可隐藏超出常理的巨大響聲。
卓夢越來越接近那扇門,她睜大眼睛凝視着那扇沉重烏黑的鐵板樣的門,在距離它兩米處的地方停了下來。從門縫處洩漏出來的光線,恍如漆黑魔盒蓋子周邊散發出來的光芒,魅惑且危險。卓夢也正在為開不開啓這扇門而思想鬥争着。
既然來都來了,不探個究竟,反倒在心裏留下陰影。卓夢屏息凝神輕輕走到門前,伸手觸到猶如超市冰櫃裏結着白霜的羊腿般冰凍的門栓,她伸手緊緊攥住,沉着緩慢地施力,鐵門發出“吱——吱”的聲音仿佛鯊魚的嘴一樣慢慢開啓。
月光如潮水般湧來,沒錯這就是月光,朗照的月光。門外是一片樹林,月色的銀輝灑向不遠處的河流,螢火蟲悠然飛舞,像無數的蒲公英一樣漂浮在林間和河水上,發出藍盈盈的如同華美水鑽般的微光,眼前景象美得讓人嘆為觀止。此刻完全不覺得寒冷,竟如夏夜般溫煦,沒有一絲風,只是溫暖,即使身着冬衣的卓夢也不覺得燥熱。這太不可思議了,和現實的世界完全是兩個時空。卓夢踏着腳下如地毯般柔軟的草地,穿過高大楊柳樹垂下的枝葉朝着河邊走去。河水異常澄澈能清晰看到浸入水中柳枝,柳枝随着河水的流淌呈現出陣陣律動。似乎一切都那麽恬淡和自然,然而,細心的卓夢發現了這裏的不同尋常。那就是,這個世界沒有任何聲響,明明水在流動卻沒有流水聲,明明自己一路走到河邊卻不聞一絲腳步聲。她故意咳嗽了一聲,卻出不來聲音,就連剛才在地下三層時自己的“撲通——撲通”直響的心跳聲,此刻也仿佛凝結了一般。到底是怎麽回事呢?就在卓夢為眼前景象困惑時,從河水的上游飄來一只木船,那種感覺絕對是飄動,如此輕盈地順流而下。在木船漸漸清晰時,船上出現幾個人,兩男兩女還有一位俯身劃槳的船夫,跟剛才一樣完全沒有任何聲音。借着朗照的月光,卓夢看清了那幾個人的臉,驚訝得長大了嘴巴。那個學生模樣的女子居然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她旁邊立在船頭的男子分明就是少年時期的季瓊樓,模樣青澀但依然難掩俊朗秀美的容貌。另外一對男女不太認識,只是覺得那個男子有幾分眼熟,一時無法想起。卓夢下意識地對着河中的木船喊了起來,結果一點聲音也沒有,于是她用力地揮舞雙手,幾乎跳躍起來。然而,事實證明這一切都是徒勞。船上的所有人似乎都沒有發現岸邊的卓夢,他們依然無聲地談笑着,仿佛正在上演一出啞劇一般。卓夢只能眼看着一船人從面前經過,最近的時候也就幾步之遙。漸漸地,木船消失在河水的下游。螢火蟲越來越多,仿佛所有的星星從天而降。卓夢沿原路返回,拉上鐵門,聲音恢複。
卓夢上了地下二層的樓梯,日光燈白色的光照傳來,那光線讓人感覺到從未有過的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