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落日邊陲(06)

人群之中,林媚挺好認的。

她穿着灰色裙裝,面對一夥兒高鼻梁的老外,侃侃而談。個子高挑,皮膚白皙,白得甚至有點發亮。由是,五官雖然算不上特別出挑,組合在一起,卻意外的好看且耐看。

這時候,林媚仿佛有所覺察,不經意地轉過頭來。

視線對上,她愣了一下,又把目光轉了回去。她笑着對那群老外說了句話,後退一步,轉身,不自覺地捋了一下頭發,目光掃來一眼,又避開,離開了人群,向着觀衆席這兒走來。

陸青崖背靠着塑料椅背,沒有動。

林媚手掌按着裙子的邊緣,在他身旁的空位上緩緩坐下,“來巡邏?”

陸青崖抱着手臂,只是微微地側了一下目光,“放炸彈的人已經抓住了。”

“真的?什麽時候?”

“剛剛,十分鐘前。兩兄弟作案,弟弟是化學專業辍學的大學生,哥哥是場館的清潔工。詳細的我不能透露了。”

“我會保密的。”

陸青崖未置可否,摸煙盒抖出一支煙。

一時沉默。

兩個人都沒說話,似乎都在斟酌着怎麽樣為這次暌違八年的重逢做一個結論。

“陸青崖。”三個字像青芒果墜在舌尖上,一股苦澀。

林媚手擱在裙子上,把手指攤開了去看,聲音平靜,不帶一絲的情緒,“……以前的事,就讓它過去吧。”

聽見這話的時候,陸青崖恰好瞥見對面牆上貼的碩大的禁煙标志,找打火機的那只手停了下來。

片刻,他身體動了動,微微弓着背,手臂撐在大腿上,手指碾着那支沒點燃的煙,目光看着前方。

“結婚很久了?”

林媚愣了下。

她含糊地答:“唔。”

“姓嚴?跟嚴警官一個姓?”

林媚手指攥緊又松開,很生硬地把目光投向門口,答非所問:“……好像要閉館了。”

陸青崖拿眼角餘光去看她。

造化以一種極其巧合的方式,讓他們在千裏之外的西南邊陲重逢,然而又極其頑劣地不留一絲餘地。

沒太抗拒,任由難受的滋味在心裏蔓延。

八年前,他為了她尖銳刺骨的一句話,背井離鄉,跑來偏遠的西南地區當兵。八年來,群山上的雪,霜河裏的水,他都趟過。有時候不拿命當命,幾度生死懸于一線,卻又活了下來。

他覺得,老天爺留着他這條命,終究還是想成全他點兒什麽。

然而……

陸青崖站起身,“……你星期天離開銅湖?我送你。”

林媚也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看着他,想把千頭萬緒組織成幾句簡短的語言。

然而沒等她組織完,陸青崖目光在她臉上落了一霎,沉聲說:“還有任務,走了。”

軍靴踏着水泥臺階,聲音很重。觀衆臺下有條過道,一直通往後門。林媚跟在陸青崖身後,見他進了過道,自己停下了腳步。

過道不窄,但燈光昏暗,人走在裏面,仿佛盡頭處的光一齊湧入,浪潮一樣把人吞噬。

到門口,陸青崖回了一下頭。

有過道和欄杆的阻隔,自然什麽也看不見了。

口袋裏手機一響,陸青崖掏出來低頭去看,中隊副隊長李昊打來的。

“喂。”

他整了整身上的制服,踏着一地夕陽的餘晖往政務樓走去。

·

此後幾天,直到商洽會快結束了,林媚卻沒再見到陸青崖。

這天中午,林媚領着客戶吃完飯,回來時經過了陸青崖他們常待着吃盒飯的那條街上。

眼尖的關逸陽一下就發現了她:“林小姐!找咱們陸隊啊?!”

林媚忙說:“不,不是,我往這邊來吃點東西。”

關逸陽便熱心地往對面一指,“那家粉面館子味道不錯。”

林媚一看,可不就是上回陸青崖在那兒開汽水瓶子的店麽。

林媚到底有點兒好奇,斟酌着問道:“……你們陸隊今天不站崗啊?”

關逸陽瞧她一眼,“咱們陸隊住院了,林小姐不知道?”

林媚一愣。

沒等她問,關逸陽自己做了說明:“……咱們中隊跟公安那邊有項聯合行動,具體的我不能說……”

“我知道,保密。”

關逸陽點了點頭,“昨天,陸隊為了救一個人質,被剔骨刀刺傷了……”他比了下那刀的大小,“很鋒利,直接從後背紮進去……”

林媚聽得心一顫。

“好在任務成功了,陸隊這會兒在總隊醫院休養。現在場館這邊我們換了副隊長過來指揮,南北館不是已經先閉館了麽,我們有一部分人也撤回去了……”

關逸陽把盒飯蓋子蓋上,“商洽會結束,林小姐要離開銅湖市了吧?”

林媚點了點頭,惦念着陸青崖受傷的事,很勉強地笑了一下,“言謹還惦記你說的帶他打槍呢,這兩天一直嚷着要我找你要個微信號。”

“成啊!”關逸陽掏出手機,翻出二維碼遞過去,“小家夥對武器那麽感興趣,以後讓他也當兵啊。”

“還小呢,等他大了自己決定吧。”

加了微信號,又閑聊了兩句,林媚轉身回去,給周炎炎去了條消息,要沈銳的聯系方式。

·

這天傍晚工作結束,林媚跟沈銳碰頭,去探望陸青崖。

陸青崖住在武警總隊醫院。住院部在挺安靜一棟樓裏,林媚被沈銳領着上去,一路上大氣也不敢出。

病房門虛掩着,沈銳說了聲“老陸,林小姐來看你了”,把門推開。

裏面陸青崖正在換衣服,背對門,身上繃帶從腋下繞過,包住整個右背。聽見聲音他也沒轉頭,右臂費勁地伸展開,捅進袖管裏,把一件襯衫套上,随意扣了兩粒扣子,這才轉過身來,往床沿上一坐,又彎下腰去撈鞋。

沈銳:“護士讓你動了?你這準備上哪兒去?”

陸青崖:“餓。”

“……服了。”沈銳把手裏拎着的盒飯遞給他。

陸青崖也不客氣,揭開飯盒,掰開了一次性筷子,扒了兩口飯,瞧見袋裏還有杯豆漿,拿出來,再找吸管。用力過猛,又沒對準,豆漿杯子的封口沒捅開,吸管反倒折了。

陸青崖皺了一下眉。

林媚從沈銳身側擠進去,徑直走到陸青崖跟前,劈手把他手裏的豆漿奪過來。

陸青崖:“……”

林媚摸了摸自己的挎包,摸出個瓶蓋大小的橢圓形塑料物體,一推,滑出來一截不到一厘米長的刀片,沿着杯口邊緣,緩緩裁開。她扯下了塑料封口,把杯子遞回給陸青崖。

陸青崖擡眼看她,沒伸手。

沈銳覺得氣氛不大對,“……我出去打個電話。”

關上門,溜了。

病房是雙人間,另一床空着,沈銳走了之後,房間就安靜下來。

林媚一聲不吭,把豆漿杯子往櫃面上一擱,臉上沒有一點表情。

這樣子陸青崖熟悉,她以前不高興到極點的時候就是這副尊容,通常下一步就是拂袖離開。

陸青崖咀嚼兩口,咽下去了才又說話,“林老師怎麽來了?來看我死了沒有?”

“可不是麽,江浦的父老鄉親等着放鞭炮慶祝。”

陸青崖沉沉笑了一聲,“那可惜了,我命大。”

他們相處慣常如此,十句話裏九句靠不了譜,林媚這一刻簡直後悔跑來自讨沒趣。

陸青崖吃完了盒飯,下意識準備去拿那杯豆漿。手快伸出去了,又拐回來,揣進口袋裏摸煙。摸了兩下,想起這兒是病房,只得做罷。一低頭看見林媚擱在櫃子上那把小刀,拿過來把玩了兩下,“這東西是怎麽過安檢的?”

林媚把東西奪回來,扔回包裏。

她到旁邊空床上坐下,沉默了半刻,問他:“怎麽受的傷?”

“執行任務,”陸青崖不甚在意別頭瞟了一眼,“當武警的,誰沒受過傷。”

前一陣,市裏禁毒大隊和他們中隊啓動了一項聯合緝毒行動,前兩天中隊得到了一條線索,陸青崖領着幾個人去抓一個販毒的小頭目。那小頭目住在銅湖市最亂的那一片區,三教九流往來頻繁,犯罪多發,雖然專項治理了很多次,近年來已經收斂多了,但還是有不怕死的人,聚集于此,做點擦邊球的勾當。

小頭目眼看插翅難逃,便铤而走險拿剔骨刀挾持了他的姘頭。和他斡旋時,陸青崖為了救出人質,後背上挨了一刀。

林媚順了順呼吸,盡量不去想那晚吃飯時陸青崖戰友提及的那些光榮履歷,“……為什麽來當兵,又辛苦又危險。”

“現在什麽工作不辛苦?你當翻譯還有可能碰上炸彈……”

“那是假的。”

“要是真的呢?”

林媚沉默了。

陸青崖看着她,“這世界上沒有什麽絕對安全的工作,危險的事,總得有人來做。”

他并不想過多去渲染這個職業的艱難,這麽解釋完了就暫時住了聲,低下頭去,扣襯衫上剩下的幾粒扣子,“你過來,就想跟我說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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