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蒹葭蒼蒼(八)
“樓主,屬下有一事不知該不該說。”
夜裏寂靜,卻忽聞燈籠裏的燭心爆了一聲。
蒹葭卻并不慌亂,用玉梳徐徐地梳着頭發,銅鏡裏映出一張清麗的臉。
梨花糕鮮有如此不安的時刻,蒹葭心頭閃過疑惑,她輕聲問道:“何事?”
“蔣綴玉出家了。”
蒹葭手中的動作一滞,随即轉過頭,面帶疑惑地看着梨花糕。
梨花糕道:“屬下查了查,蔣綴玉似是得知了前樓主被圍剿而死一事。何況,蔣峨嵋做下的事,并非只有那奪人姻緣之事,如今牆倒衆人推,與蔣峨嵋交好的陸判官與許雙刀也不再管蔣家之事,蔣峨嵋從前做下的許多惡事也一一浮出水面……”
蒹葭打斷了梨花糕的話,道:“不必說了。”
梨花糕道:“這次蔣家之事後,陸判官和許雙刀定心有防備,樓主可有對策?”
蒹葭徐徐道:“許雙刀那裏,自有盧豆蔻替我們動手,我們只需看好戲便是,而陸判官那處,我自有定奪。”
梨花糕面帶猶豫地道:“那範積微那裏呢?”
幾分狠戾浮上眉頭,蒹葭徐徐道:“我自不會放過他,下月藺家藺老太爺七十大壽,便是範積微身敗名裂之時。”
梨花糕點了點頭,道:“那屬下先退下了。”
耳邊傳來關門的聲音,蒹葭的背卻挺得很直,不知過了多久,蒹葭才起身,從床底拿出兩壇酒,打開窗戶,往屋頂而去。
從清風樓的屋頂,恰可觀京城的燈火。
在頭頂,是幾千年如一日的月色,而在眼下,卻是日日不一的燈火。
燈火似星辰,一簇一簇地在眼中跳動着。
上有弦月,下有星辰,涼風從四面撲來,蒹葭卻在其中嗅到了幾分人間煙火的味道。
她笑了笑,青絲與清風,一同輕輕地撫着她的臉。
蓮步輕移,蒹葭走到了正中,随即,她坐在屋脊上,把兩壇酒擱在了一旁。
她從幼時便是孤身一人,連家滿門的血海深仇都壓在她一人身上,她在塵俗之中,摸爬滾打多年,早已看破了人心,卻未曾料到會遇到範積微,也未曾料到,會有之後種種。
蒹葭揭開酒封,提着酒壇,對着空中的那一彎弦月,道:“爹,蒹葭請你喝酒。”
也唯有在此時,她才敢喚一聲爹。
說完,她便倒了半壇子酒在瓦片上。
蒹葭覺着,這酒落在瓦片上的聲音,倒也好聽得很。
江湖中無人知曉,她是京城連家的後人。
這是她一個人的秘密。
當年,爹爹連同叔父們皆戰死沙場,她卻知,有人在這裏面動了手腳,随後不久,便有山匪夜襲連家,山匪不看重連家的錢財,只想取連家衆人的性命,她便知,其中定有蹊跷。
奶娘為了護住她,失了性命,她雖僥幸活下,卻再不是那個被養在将軍府深院的嬌小姐。
她去藺家投奔和離再嫁的娘親,當年爹娘成親多年,卻一直不睦,最後兩人和離,爹一直未娶,而娘親則嫁入了藺家,成了藺家的當家主母。
她一身狼狽地到了藺家,但娘親早已另有嬌女,娘親待她冷淡,不但不準她洩露她的身份,甚至還讓她當藺晚屏的侍女,後來知曉內情的藺晚屏氣極,用硯臺砸了她的額頭,娘親也只是淡淡揭過。
娘親的偏心,讓她冷了心,她索性從藺家逃了出來。
後來為了掩蓋額頭的傷疤,她便請孟神醫為她額上點了一朵紅梅。
她一直戰戰兢兢,不敢稱自己是連家的後人。
直到當上清風樓的樓主,她才松了一口氣。
清風樓以打探消息為生,因而她手下才有許多探子,也因此,被江湖上的人诟病她養了三千“面首”。
她并不在意江湖上的流言,直到,她因着這流言身死。
她要潛藏在暗處,讓當年做下這一切的人,讓當年害了連家滿門的人,讓害了連蒼蒼的人,血債血償。
“奶娘,蒹葭也請你喝酒。”
說完,蒹葭又倒了酒在瓦片上。
仰頭,蒹葭又往自己的嘴裏倒了一大口酒,幾口酒下肚,蒹葭覺着胃裏也暖了幾分。
眼前卻忽然浮現蔣綴玉的模樣,蒹葭想,這蔣綴玉果真是個傻子。
但這世上,也只有傻子和聰明人活得容易一些,而她居其間。
蒹葭坐在屋頂,正出神之際,耳邊卻忽然響起謝疏影的聲音。
“原來樓主在這。”
一股涼風裹挾着梅花幽香而來,蒹葭看了謝疏影一眼,卻見他步履從容。
蒹葭舉起一壇酒,笑道:“良辰美景,謝郎可要喝一杯?”
謝疏影卻并不推辭,而是坐在了連蒹葭身旁。
他覺着,在連蒹葭身上,似乎藏着許多他看不清的東西。
兩人飛上了屋頂,兩人坐在屋脊正中,中間,只隔着兩壇酒。
一壇酒喝完,蒹葭又揭開酒封,仰頭,喝了一大口,慢慢地道:“此情此景此人,的确當浮一大白。”
謝疏影笑了笑,卻只是默然地從蒹葭手中接過酒壇,喝了一口。
“樓主有心事?”
蒹葭搖了搖頭,道:“并無心事,只是煩憂罷了。”
謝疏影彎起嘴角,眉上卻多了幾分戲谑,道:“樓主是因蔣家一事煩憂,莫非樓主做下了不該做的事,因而才心有不安?”
“我的确做下了不該做之事,不過不是害人,是害己。”
“願聞其詳。”
蒹葭望着眼前的月,一彎弦月如白玉一般挂在樹梢上。
月上枝頭,身旁的人,也如玉一般,動人心魄。
蒹葭忽然記起了她還是連蒼蒼時,同謝疏影的第一次會面,也是唯一的一次會面。
她坐着小船逆流而上,卻恰巧碰上抱着木板順流而下的謝疏影,江湖上大名鼎鼎的謝疏影卻不知為何落了難,她将他從水中撈出,他雖濕透,卻不減風采。
從往事中回過神來,蒹葭用手輕輕撫着謝疏影的臉,道:“我喜歡上了你啊,謝郎。”
謝疏影只留給蒹葭一個側臉,清風明月之間,她只聽見謝疏影慢慢地道:“雖知樓主這不過是逗疏影玩的謊話,但疏影卻還是開心得很。”
蒹葭聞言一笑,她的确是撒了謊,但他對她,何嘗又說了真話呢?
沉默良久,謝疏影忽然從袖中掏出一樣東西,柔聲道:“樓主,瞧瞧這同心結。”
蒹葭接過同心結,紅色的同心結,在月色下格外顯眼。
她知這同心結一向是情人之間用來互贈之物,這是她有生以來,收到的第一個同心結。
她将同心結擱在一旁,緩緩道:“疏影,為何編這同心結?”
謝疏影卻拿起同心結,如待珍寶一般,細致又貼心地為蒹葭系着同心結。“盼來世與你再修姻緣。”
那人的話卻似一縷幽光,在鑿破她心頭的冰雪後,悄悄溜了進來。
蒹葭輕輕摸着系在腰上的同心結,道:“同心結。”
系了這同心結,便果真能同心白首嗎?
蒹葭輕笑了一聲,所謂同心結,不過都是世人用來自欺的謊話。
這世上,總是謊話得人心,只因,真話總是帶着荊棘,而謊話卻總是動人心魄。
雖然知曉她與謝疏影皆是滿口謊話,但蒹葭卻仍忍不住彎起了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