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六、思潮(4)

麒鳳132年臘月初七,雪。晨間議事時,任叔秩勸道:“載飛公子年過弱冠,早已不是小孩子,此時掌門應交由載飛公子自己處理,總好過如此僵持。”

不等任叔秩說完,慕容振便打斷了他:“讓載飛自己去處理,任叔秩,你的意思是讓本座看着自己的兒子去自裁謝罪?”甚至連斥責任叔秩的心情都沒有,慕容振揮手将任叔秩逐出道氣門,下令“永世不可踏入道氣門百裏之內”。彼時任叔秩的父親任劍和就坐在慕容振旁邊,同為人父,任劍和什麽也沒有多說。

任劍和的緘默沒有讓事态平息。任叔秩被逐出門牆之後,道氣門幾乎全部庭首、長老、高階弟子都來給任叔秩求情,但慕容振依舊絲毫不為所動,将他們一并逐出道氣門。事情愈演愈烈,有些耿直之士反對慕容振的不辨黑白,主動離開道氣門,還有一些人被逐出門牆之後,光明正大地站在示威者中,要求慕容振給一個交代。道氣門內部的崩塌給了示威者鼓舞,他們的吶喊聲越發嘹亮。

慕容振的左膀右臂、他看好的年輕人、他扶植起來準備委以重任的弟子,全都棄他而去,慕容振感覺到了孤立,自他離開慕容世家之後再也不曾感覺到過的孤立,他深埋心底的孤傲狠絕徹底爆發,臘月初八傍晚,在最後幾個可依傍的弟子離開道氣門之後,慕容振握緊拳頭,下了一個可怕的命令——把門外示威的人統統抓起來,綁上石頭塞進麻袋沉湖!

那天的日落出奇得早,湖面厚厚的冰層被敲碎,無數裝着活人和石塊的麻袋被丢入冰窟,化作荒魂。次日一早湖面重新冰凍,又落了一層大雪,數百人消失了蹤跡。道氣門、長江、漢水、洞庭、以至于整個江湖都安靜的怕人,世界忽然變得空曠得不真實。再也沒有人敢對這件事說一個“不”字。

這是慕容振一生最大的污點,他前半生為道氣門所做的一切,都無法掩蓋這個污點。這不僅僅是整個麒鳳紀江湖最大的事故,更惡劣的是它開了道氣門的血腥統治的開頭。是慕容振最先宣揚“心所思,口所言”的自由,也是他讓道氣門在武林的統領地位真正變成了統治。莫長路即使作為慕容振的義子,在《三世書》中也毫不客氣地用“惡魔”形容這場慘劇。

***

第一縷陽光被剪斷,瘋狂就會釋放隐忍許久的黑暗,第一股浪潮被允許,決絕就會打翻全部真與善。風雪尚暖,人心酷寒,是什麽改變命運的笑顏,導演這一場惡魔的試煉。于是真情粉飾霸權的嘴臉,正義執拗成利刃相殘,血肉之軀變成無謂的祭奠,嘲笑那些自以為是的勇敢。天使隕滅在黑暗降臨之前,血雨腥風還沒有正式上演,是不是唯有永恒的死亡,才可以戰勝那滾滾不息,殘酷的時間。

——《三世書·現世篇》

***

忽降的大雪落滿窗臺,被困窗前的慕容載飛聽說這一切後出奇地緘默,只有一滴淚墜入冰雪,穿一個深不見底的洞。

次日一早,慕容振終于睡了一個安穩覺之後,他看見了愛子留下的遺書,随後看見了高高懸挂在道氣門大門上的愛子的屍體——慕容載飛最終還是自裁以謝罪,三枚鋼針紮在的頭頂,這是他詛咒自己魂飛魄散,永世不入輪回。

這是麒鳳132年末,慕容載飛二十三歲的生命過早地結束了。大雪落在靜寂的江湖,再沒有人對他多一個字的非議,結束這場混亂的并不僅僅是沉入湖底的荒魂,還有善良的人對這個年輕人的寬恕與救贖。多年之後說起這年臘八的沉湖之變人們仍是一聲嘆息,但對于慕容載飛,卻只剩一個“美”字,像一滴晨露、一顆流星,太過短暫,甚至來不及沾染俗世的一縷塵埃。

白發人送黑發人,慕容振一夜之間像是老了十歲,他沒有立刻倒下,但治理道氣門時卻漸漸顯得力不從心,他也确切地發現身邊再沒有一個可用之人——他十八歲帶領道氣門群豪與浪兒幫相争時,聽命于他、與他一起打天下的人大都已經年邁歸隐,此後提拔起來的一批年輕人又都在那年冬天沉湖之變時被全部驅逐出門牆,甚至還有幾個被一同沉入湖中。現在身邊只剩下兩類人,一類無能卻只知阿谀奉承,慕容振對他們厭惡至極,另一類是保守派,他們畏懼疏遠慕容振,卻沒有反抗的勇氣和能力,這些人也入不了慕容振的眼。

整個道氣門,只剩下一個能人,卻還是個用不得的能人——任劍和。且不說任劍和已經百歲高齡,就算他正值壯年,慕容振也無法用他,任家父子四人為道氣門付出了許多,最後只有三子任叔秩留在膝下,卻因為一句“應由載飛公子自己處置”被逐出門牆。慕容振後來冷靜下來,想要尋回任叔秩,卻被任劍和委婉地告知,任叔秩自己在外營生過得還不錯,時而有家書寄來。慕容振明白喪子之痛,任劍和父子生離比之自己的死別也不會好受多少,他不确定任劍和是否因為此事對自己心存怨恨,想要招任叔秩回來的話不知如何開口,這件事就這樣擱下來,慕容振也不願多煩勞任劍和什麽。

就這樣一晃二十年,慕容振勉強維持着道氣門,他不再有精力去傾聽每個聲音,也不再喜歡推行年輕時那一套真性情和暢所欲言的自由,他漸漸變得乖戾和專斷,在道氣門以至于整個武林變得越來越至尊,也越來越孤立。心力憔悴,慕容振終于察覺到自己大限将至,到了必須放手的時候。可驕傲如慕容振,不願讓人看見自己彌留之際的樣子,他把掌門之位傳給義子莫長路之後,執意獨自離開道氣門,不允許任何一個人跟随。

***

他的身體其實不宜騎馬,卻偏偏如此倔強,不肯有哪怕一點點示弱,用力抓着馬鞍,試圖不讓人看見他的手在輕微地顫抖。

莫長路注視着他枯瘦的指節,終還是上前一步:“義父,孩兒為您墜镫。”慕容振眉頭一皺,剛要拒絕,卻被莫長路搶了先:“孩兒身負義父重托,不能陪同義父,最後想盡些孝道,就請義父成全孩兒吧。”他的目光清澈而真誠,慕容振嗯了一聲,莫長路撩袍單膝跪地,慕容振踏在他膝頭,緩慢卻穩當地跨上了馬背。

慕容振不喜歡道別也不喜歡回頭,不等莫長路振衣起身,他便拍了馬向前走去。陽光投下道氣門屋舍的影子,這個院子還是他當年與那些兄弟們一起建起的,即使被夕陽拉得比時間更長,他還是可以輕易認出其中的一磚一瓦。

他特別吩咐了不需要旁人送行,可現在,地上的投影還是看得見哨樓上伫立的人影,衣袍孑然,須發寥落,不消細看也知道是任劍和。他還是來了。慕容振皺了皺眉,又夾一下馬腹,馬蹄輕快地越過這個人影向前跑去,他卻想起昨日莫長路繼任掌門時任劍和說的那一句話:“掌門放心,任劍和既在此位,定會盡心輔佐新掌門。”百歲老人的聲音依然平靜中透着力量,一如當日一劍鎮英水時。

罷了,無論功過都是我的造化,無論成敗都是他人的緣分,多思何益?慕容振這樣想着,策馬向前,越過道氣門最後一個樹影,追逐着自己被拉長的影子向前奔去。

——《傾盡天下》

***

道氣門是慕容振後半生唯一的主題,但在放手之後忽然沒有了一絲牽挂,這個江湖似乎也不再屬于他,到此時他能想到的只有去見一個久別的老朋友、老對手——杜招風。

人說成王敗寇,杜招風卻是一個例外,四年大波動之後,他雖然棋輸一着,慕容振卻沒有刁難他,也沒有給他扣過任何賊的帽子。浪兒幫不是完全的敗者,畢竟他推翻了秦氏,不再受道氣門幹涉,可以做任何浪兒幫願意做的事,後來大野盟不斷壯大,與天下綠林英雄一道,推翻了舊政,建立新朝。杜招風算是新皇帝手下的人,他明白狡兔死走狗烹的道理,新朝剛立,他就請辭離開,重回市井。皇帝也不曾刁難他,由着他占着百十畝良田,做着地主也依然做着混混頭領,杜招風的後半生比慕容振快意不少。

一別近五十年,當年血氣方剛的少年都成了老人,曾經統領天下的霸主都變得了無牽挂,杜招風狠狠嘲笑慕容振的操勞,慕容振反唇相譏杜招風受困廟堂只能躲在市井一事無成。暢敘往事,沒有唏噓,只是互不相讓的擠兌攀比,兩個老人如同兩個孩子,定要再争一輪高下,最後卻是不分勝負,在酒桌上相擁大笑而亡,共赴黃泉。

據說,這個叱咤天下,改變了江湖的武林霸主說的最後一句話竟是:“你這厮一把年紀還不改臭毛病,吃了霸王餐要老子給你擦屁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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