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姑嫂行(四)

月光從破窗外頭漏了進來,照着床上隆起的一團,有些地方呈現出淡淡的銀色,而有些地方卻是黑乎乎的一團,随着被子的不斷起伏,那銀色與黑色的光影交錯着,仿若有兩隊兵在沖突擊殺一般。

被子已經很舊了,看不出上邊的本色花紋,有些地方的紗面已經斑開,露出裏邊灰褐色的舊棉絮,手指從那破了的被子處伸了進去,揪着那舊的棉花絮子,似乎想将裏邊的棉絮一絲絲的給勾出來一般。

“他娘,這是咋的了,大晚上的睡不着?”崔老實睡得迷迷糊糊的,似夢似醒之間,總覺得旁邊有響動,他伸手擦了擦眼睛,看見了自己婆娘正半靠着牆坐着,手裏抓着被子,臉上有一種悲涼的神色。

跟她二十多年夫妻了,見着崔大娘這模樣,崔老實便知道婆娘心裏存着事睡不着,趕緊爬了起來,伸手将崔大娘給摟住:“想大郎了?”

崔大娘慢慢的點了點頭,眼睛裏頭漸漸的漫起了水霧:“他爹,我覺得……命好苦哇!”

“命苦啥哩,咱們不還有二郎他們嗎?大郎活不過來了,你想再多也沒用,咱們還是安安心心的過日子,多掙點錢給二郎三郎他們娶媳婦,還有,六丫也不小了,今年都十五啦,再過兩三年,咱們得合計着給她張羅個好婆家才行了。”崔老實用手拍了拍婆娘的胳膊:“睡吧睡吧,都大半夜了,該睡了。”

“我不是在說大郎……”崔大娘哽咽了一聲,強忍着簌簌往下掉的淚水,一只手抓緊了被褥:“我是想到今日晚飯時分秀珍說的那些話心裏頭就難受……”

“秀珍說了啥?”聽到婆娘提到新進門的媳婦,崔老實有些不解:“秀珍挺好的哇,腦袋瓜子活絡,才進家門就掙了七十多文錢,這般聰明漂亮的媳婦哪裏找去?你還說命苦,這不是命好麽?”

“唉,他爹,我是說我命苦。”崔大娘擡起手來擦了擦眼睛:“你看哇,我那時候嫁到你們家,你娘是怎麽樣對我的?天天被她壓着沒好臉色看,只要手腳慢了一點兒就會被她罵。那時候你到外頭好不容易掙了點碎銀子,她就讓咱們交上去,說什麽大家夥住在一塊,錢也要交到一處用……”

崔老實低着頭,沒有出聲,心裏頭有些愧疚。

當年他剛剛成親,看着水靈靈的媳婦,全身是勁兒,總想要多掙些銀子回來給自己媳婦花銷。只要村裏村外有短工打,他就起早貪黑的奔了去,任勞任怨的幹着活,攢了快兩個月,這才攢夠了一兩銀子在江州城裏給媳婦買了一套胭脂水粉:“翠花,你搽上這個,保準比那花朵兒還好看。”

萬萬沒想到,這事情被崔家老娘知道了,喊了兩人福偶去訓斥了一頓:“你們兩人可真是有出息哪,掙了銀子不交到我這裏來,還偷偷的給花了!你看看你兄長他們兩家,誰不是将銀子交過來的?老三,人家都叫你老實,怎麽我看着你咋就變了哩?是不是你媳婦撺掇着你藏私房錢的?”

崔家老娘臉色黑黑,對面前站着的水靈媳婦很是生氣,以前兒子到外邊掙的錢,一文不落的都交到她手裏,可是,這才成了親多久,兒子就有了私心,真是有了媳婦忘了娘!

“不是,不是翠花讓我攢的,是我想給她買的。”崔老實挺身而出,将媳婦護在身後:“娘,你要怪就怪我,別冤枉了翠花。”

“看起來你這媳婦還不懂規矩,可得我好好□□□□她。”崔家老娘吸了一口水煙,慢慢悠悠道:“以後掙到的銀子照舊要交到我這裏來,別只顧着藏起來吃獨食!老三媳婦,你站出來,我有話和你說!”

那時候的崔大娘年紀輕,面嫩,聽着崔家老娘這般聲色俱厲,吓得戰戰兢兢,搖搖晃晃的從崔老實身後露出了半個身子:“娘,我聽着哩。”

“你給我出來!”崔家老娘臉上變色,一把拽住了崔大娘的胳膊,猛的把她扯到了跟前,一張嘴,一口白煙噴到了她的臉上,眼睛鼓得跟死魚一般:“老三媳婦,我可告訴你,我還好好的活着沒死哩,哪裏就輪得到你來伸手!”

崔大娘唬得不敢出聲,只能委委屈屈的低頭應着話:“婆婆息怒,媳婦沒有想要插手中饋的意思。”

“沒有這意思就好,我就怕你心裏頭咒着我快點死呢。”崔家老娘眼睛一橫:“下回手腳勤快着些,你大嫂二嫂都要帶娃,只有你是個沒事人,別死懶好吃的等着人伺候你,眼睛機靈點,看見有事情就趕緊做了!”

“知道了,婆婆。”崔大娘無話可說,只能點着頭,就如小雞啄米。

這一聲“知道了”便讓崔大娘過了二十多年的苦日子,那年分了家,她覺得自己或許可以輕松些了,誰知婆婆卻似乎不打算放過她,雖則沒有住在一起,可過些日子總是會打發人喊她過去伺候着:“分了家是一碼事,盡孝道又是一碼事,那些不孝順的人,死了以後是要下油鍋的!”

崔家老娘說話的時候,金魚眼瞪着媳婦,陰森森的有一種說不出的壓力,崔大娘只要見着那眼神,早就軟成了一團,哪裏還趕有半分反抗。她頭上沉甸甸的壓着一座山,這麽多年來從未好好的歇息過,直到最近盧秀珍進了門,她這才忽然有了一點欣喜。

她做婆婆了,她也有可以指手畫腳命令的人了。

可是,崔大娘不是那種狠心腸的人,對着盧秀珍,她怎麽也擺不起婆婆的譜來,只想将她和六丫一樣當自家閨女看,可是晚上發生了不大不小的争執,讓崔大娘忽然又覺得心裏涼了好幾分。

得知了盧秀珍和六丫賣山貨賣出了七十多文錢,除了買東西的花銷,每人還分了些錢,崔大娘便在心裏頭盤算,家裏又能多攢些錢,日後可以拿了做大用處哩。可六丫很自覺的把她那十六文交上來以後,盧秀珍卻壓根沒提起交錢的事情,崔大娘心裏頭就有些不是滋味,這媳婦進了門,就是一家人,當然要把錢交給她這個主持中饋的婆婆手裏來,怎麽能就當沒有這回事一樣呢?

崔大娘最後沒忍住,還是提了一句,她覺得像盧秀珍這麽乖巧的姑娘,應該只要輕輕一點醒就會聽從她的安排,可萬萬沒想到,媳婦回了她一個“不”字。

落日餘晖穿過窗戶照了進來,她的眼睛閃閃發亮,比那落日還要亮。

“娘,這些錢我不能給你,我還有自己的打算,等我掙了大錢,到時候我自然會要交銀子給你的。”

她說得那麽輕巧,仿佛天上有錢掉下來一般,崔大娘呆呆的望着媳婦,實在不知道她怎麽就那樣有把握可以掙到大錢——這世道,男人要掙幾兩碎銀子都難,她倒好,開口就是要掙大錢,哪有這麽容易咧!

“秀珍哇,趙裏正給了五六錢銀子……”

昨兒媳婦接了銀子說到時候再給自己說用處的,可到現在她只字未提,這是打算霸占着銀子不成?畢竟那是城裏來的官爺們将壇子打爛了才賠的錢,總不能被她一個人給占了哇。

“娘,你放心,這銀子我一文不少的會給你,只是不是這個時候。”盧秀珍笑着朝她點了點頭:“我和六丫拿了去江州城的鋪子裏稱過了,五錢多一點,六錢不夠,到時候我還一兩銀子給你。”

還一兩?有這樣的好事?崔大娘只覺得自己頭都是暈乎乎的,擦了擦眼睛再打量了下站在自己面前的盧秀珍,嬌小玲珑的個子,一雙眼睛清澈如水,身上穿的衣裳顏色有些舊,可依然掩蓋不住她标致的身段。

難道自家這媳婦是有來頭的?娘家給了她不少壓箱銀子?

不對啊,崔大娘心中只覺蹊跷,知道自家窮,村子裏頭的姑娘沒人願意嫁過來,鄰村的聽說嫁進崔老實家,一個個退避三舍:“一家老實頭子,處處被人踩着,到現在還住着漏風的窩棚,誰想嫁哩!”

故此他們只能咬咬牙出了十五兩銀子的聘禮到遠些的地方去聘媳婦——若是盧家有錢,也就不會賣女兒了。

“秀珍哇,你且別說這些大話,先将銀子放到娘這裏,等你要拿銀子作用的時候,你再到娘這裏來要。”

在這山旮旯裏頭,女人家能有什麽地方花錢?買胭脂水粉?搽了給誰看?新衣裳也不必買,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湊合着穿就是了。崔大娘實在想不出來盧秀珍為啥一定要摳着銀子在手裏頭——多年的媳婦熬成婆,自己好不容易有了個媳婦兒,也得嘗嘗婆婆無上尊嚴的滋味。

“算了算了,秀珍說她要用錢,肯定是會有用處的,你也別逼着她了,你想想當年你被娘壓着的時候,心裏頭肯定也不舒服。”崔老實總算是領會到了自家婆娘為何心情不痛快,趕緊爬起來點上了蠟燭,倒了碗水過來遞給崔大娘:“仔細上火,哭傷了眼睛。”

“哎……”崔大娘接了粗茶碗在手裏喝了一口,長長的嘆息了一聲:“他爹,跟着你在一處我可沒占半點強,當年被婆婆壓,現在又被媳婦壓,我這命哇!”

“秀珍哪有壓你哩,只是你心裏過不去那道坎罷了,秀珍能到咱家來守望門寡,她就是個懂事的,你便放心随她拿着這點銀子罷,左右就幾錢,又沒有多少。”崔老實伸手按住崔大娘的肩膀:“他娘,你是個能容人的,放寬些心思就好了,錢多錢少又怎樣,只要咱們一家子和和睦睦的就好。”

崔大娘呆呆的端着水碗坐在那裏,銀色的月光照着她半張臉,眉眼已經舒展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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