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風骨 (1)
我放肆哭了好一會兒,緊緊地靠在他的懷裏閉上眼睛,什麽也不願意想,什麽也不願意做。
就讓我好好享受一下這一刻的溫情吧。
出乎意料的,五皇子只輕撫着我的頭發,給予我無聲的安慰,沒有說我,也沒有讓我做事。
臨走時,他那雙幽暗的眸子凝視了我好久,說道:“媚煙,對不——”
“別!”我立刻用手捂住他的嘴唇,搖頭笑了笑,這個傻人,怎麽會對不起我呢。
應該是我對不起他才對……
他救了我那麽多回,可我卻幫不了他的忙,反而讓他到處給我惹麻煩。
夏侯冽将我的手給扯了下來,反手握住,第一次牽着我走出了如廁。
此時夜色昏沉,我和他并肩走到一棵樹下,擡頭仰望着天上的明月。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腦海裏忽然蹦出了這句話,嘴也不小心說漏了出來。
夏侯冽一臉驚訝地看着我,“沒想到你這麽有才華。”
我心裏略是尴尬,這哪是才華,只是沾了上一輩子的光罷了,只是這又不能說出來,便解釋道:“我胡口亂說的,你可別當真。”
夏侯冽難得打趣我:“怎麽,你還想要藏拙?”
我随便應付了幾句,只求将這件事揭過就好,但夏侯冽對這首詩異常較真,追問個不停,我被他坑蒙帶騙的說出了接下來的詩詞。
我說完之後才明白他在套話,心裏一氣,耍起了小性子揚起小手作勢要打他。
夏侯冽明明是個武功高手,這一刻卻變成了一個行動笨拙的公子,吃了我好幾記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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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他這一逗弄,臉上難得出現了一抹笑容。
夏侯冽看見我笑了,冷峻的臉也勾起了一抹笑容,極淺極淡,卻鮮活地印刻在我的心中。
告別了夏侯冽,我回到了迎新閣,發現氣氛有些不對。
春花正生氣地砸着枕頭,好好的一個枕頭扔到地上一滾,就落得變得滿是灰塵。
夏竹和秋月則坐在床上出神的想着東西。
我問道:“怎麽了,臉上的表情這麽難看?”
秋月看了冬雪的床鋪一眼,又看了看我,猶豫地說:“媚煙姐,冬雪姐姐被阿娘叫走了,好長時間都沒回來。”
“什麽被阿娘叫走了,她分明是被官府給抓走了!”春花瞪了秋月一眼,氣惱地說道:
“今天阿娘報了官,官府派人搜查,結果從冬雪的床鋪上搜到了一疊銀票,她肯定把我們的首飾都偷掉拿去當了換銀票來!”
一等姑娘是虞美人裏的重點培養對象,配有一個男仆和一個丫鬟,按理來說每個月也應有月例。
但阿娘沒有給我們月例,我們吃穿用度一切由虞美人負責,也不需要銀子。
“不可能,冬雪不缺銀子,她在這裏用不上銀子。”我毫不猶豫地反駁。
其實她們心中何嘗想不出呢,但偏偏在冬雪床上搜出了一疊銀票,而她也被官府帶走了,十之**偷竊案與她有關。
春花煩躁地用手錘了錘挂在床上的珠簾,手下意識地摸了摸腰間。
她的心裏一陣後怕,還好今天把那幾條落紅帕放在了身上,如果藏在床上,肯定也會被官府搜出,到時候阿娘那就不好應付了。
“別想了,明天我們去問問阿娘。”春花說了這一句話就去吹滅了燈。
我拍了拍秋月的肩膀,“別多想。或許冬雪是有苦衷的。”
我躺在床上睜着眼睛,腦海裏忽然湧現出了許多畫面,似乎從那位婦人出現開始,冬雪就開始反常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們還沒睡醒,就被阿娘的丫鬟喚醒了。
丫鬟讓我們快去阿娘的冷心樓,我抓緊時間問了句:“冬雪回來了嗎?”
丫鬟愣了愣,有些遲疑地說:“冬雪姑娘也回來了,就在阿娘的冷心樓裏。”
春花想到冬雪偷了她的簪子,火氣又上來了,一路上都在與我們商讨要如何懲罰冬雪,起碼要讓她把銀票給吐出來。
進入冷心樓,我們看到冬雪一臉蒼白地跪在了地上,阿娘坐在她面前慢悠悠地喝着茶水。
我注意到了她的雙手,原本潔白如玉的手已紅腫一片,隐隐還滲出了點血跡。
“冬雪,你後悔了嗎?”阿娘淡淡問道。
冬雪身子一顫,聲音雖抖但言語透着一股堅定:“阿娘說的是哪件事?”
“啪!”阿娘一手狠狠拍了拍桌子。盯着她狠戾道:“你還好意思問我哪件事情!”
我被阿娘的震怒所吓到,身子下意識地抖了抖,其他人也是如此,就算上次被伊人閣侮辱,阿娘也從沒生過這麽大的氣。
“我把你們買來,讓你們好吃好穿,花錢給你們請女夫子教導,你說,阿娘有哪點對不起你。”阿娘盯着她,嘴裏吐出了一句讓我們心驚膽戰的話——
“你竟然勾着外人想要從虞美人逃跑!”
我們驚愕地看向冬雪,怎麽回事?
冬雪犯下的不是偷竊嗎?
腦海中的迷霧被撥開,阿娘這句話讓我把所有線索都連城線,我思緒巨震,低着頭掩蓋住情緒。
冬雪,很有可能就是那位婦人的女兒!
冬雪慘白着臉回道:“阿娘,你給了我新的生活,讓我不愁吃穿,我感激你。可她是我的親娘啊,我做不到不管她!”
她朝着阿娘“砰砰”磕頭,希望能求得阿娘的原諒。
阿娘看着她冷笑:“今天就算你磕破了頭我也不可能原諒你!沒錯,血濃于水就算打碎了骨頭還連着筋呢,你私下偷了她們的首飾拿去點典當給她們湊盤纏,我可以不怪你。”
“但你為什麽想要逃跑,我最恨就是這種養不熟的白眼狼!”阿娘越說越激動,手裏的茶盞直接扔向冬雪。
茶盞準确地扔在冬雪背上,我見她身子左右搖晃,似乎要從旁暈倒過去。
但最後冬雪還是咬着牙撐下去了,磕着頭說:“求阿娘成全,百善孝為先,家母年老時日無多,冬雪想要服侍其左右……”
“呵,好一個百善孝為先。”阿娘嘴角勾起一抹冷嘲:“你以為就你手裏那點破銀子能贖身出去嗎,有這念頭時也不好好去打聽虞美人姑娘的身價。”
“就你那點錢,連虞美人裏的一壺酒都買不起,更何況是贖身!”
冬雪擡起頭。神情倔強:“求阿娘成全!”
室內忽然一片寂靜,空氣都在僵持着,我們大氣不敢喘一下,沒想冬雪離去的心意如此堅定。
阿娘盯着冬雪半晌,忽然笑道:“那麽想要出去,那好,我成全你。”
她轉頭看向啊大啊二:“把她給我拉出去,杖責一百。”然後回頭看着冬雪,“只要你能活下來,我就放你離開。”
我心一跳,啊大啊二是阿娘的人,不可能會給冬雪打輕,上一次聽說紅芍被打了足足九十下就不甘咽氣了,更何況是冬雪呢。
我立刻跪下來替她求情:“阿娘,不要沖動啊!”
其他姑娘如夢初醒,也紛紛跪下來替冬雪求情,“阿娘,不要沖動啊!”
任我們百般求情,阿娘還是堅定的杖責冬雪。
屋外,冬雪的慘叫聲一刻不停地從我耳裏飄來,我聽到她從一開始的叫聲凄厲,逐漸變成微弱的大叫,然後是連叫聲都發不出的哀嚎。
夏竹焦急地走來走去,決定再次去找阿娘替冬雪求情,聯合着我們姐妹一同過去。
阿娘回了我們一句話,只要冬雪答應不在逃走,就可停止懲罰。
我們立刻跑了出去,一看到冬雪都下意識地別開了頭,冬雪後背的皮膚已經被打爛了,血流的厲害,還依稀可見裏面的骨頭。
啊大啊二還在使勁兒地打,那砰砰的擊打聲仿佛是打在我心中。
“夠了,你們給我住手,阿娘有話要問冬雪!”我急忙道,走過去抱住啊大的手。
其他姑娘有樣學樣,讓啊大啊二罷手。
啊大啊二本想嘲諷幾句,見我們一個個神情兇狠,只能呸地一聲讓了開來。
我急忙走上前去拍了拍冬雪的臉:“冬雪,你還好嗎?不要吓我啊,你趕緊說話啊,你睜開眼睛看看我……”
冬雪奄奄一息地躺在木板上,吃力地睜開了眼睛,看見來人是我,笑了笑:“媚煙。”
我眼前忽然一片模糊,淚水掉了下來,趕緊擡起衣袖擦了擦:“我在,媚煙在這裏,冬雪你還好嗎?”
我飛快地說下去:“我們去跟阿娘認錯吧,只要你肯道個歉,啊娘就不會再罰你了。”
其他姑娘焦急地看着秋月,附和地點了點頭,“冬雪,你就去認個錯吧!”
冬雪輕輕搖了搖頭,整張臉白的厲害,輕問:“去認錯,然後被阿娘貶為二等丫鬟出去招攬客人嗎?”
我們不約而同地噤了聲。
冬雪仰頭看着天空,這天碧藍的真是漂亮啊,就像記憶裏兒時母親指着天上的雲彩跟她說笑的那片天空。
她的聲音忽然歡快了起來:“我還沒跟你們說過我的身世吧。”
“我們家其實是書香世家,我生下來時是家裏最小的,因為我們家族都生了男孩,所以對于我很是疼愛,祖母時常送我新奇的小玩意,爹娘也寵愛我。”
“可惜後來爹爹不知怎的迷上了賭,為了還清他的賭債,我們家漸漸負債累累,家中的哥哥要進京趕考,實在拿不出盤纏了,我爹就把我給賣了。”
我哽咽地搖頭:“冬雪,不要再說了,你留着點力氣來治療,你不要再說了……”
冬雪仿佛沒聽見我的話,仍是仰頭看着天空:“我其實是恨的。恨她們賣了我,可我娘過來找我了,我忽然就不恨了。”
“我們家是書香世家,最講究文人風骨,阿爹若是知道我被賣去了青樓,一定會被氣死的,我也不想的,可我能有什麽辦法?我沒得選擇……”
冬雪自嘲地大笑,這一笑牽動起了傷口,背部的傷滲出的血更多了。
“快,快去請大夫,快!”我慌忙道。
冬雪忽然握住了我的手,聲音很慢很慢地說:“媚煙,沒用的,我自從被賣到這裏,就知道自己是活不久的了。”
“謝謝——”她看着我,話還沒說完,手就從我掌上滑下來。
“不!”我将她的手掌給握住。抖着聲音哽咽道:“冬雪,你是在騙我對不對,你一定是在騙我!”
我搖着頭,大聲叫喊着她的名字,可她再也沒有回應過我了。
冬雪的屍體是被啊大啊二帶走的,我和其他姑娘默默地看着,看着她離我們越來越遠。
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呢?
我想。
可能,終究是看不開罷了……
人生在世,又有多少個能看得開的,譬如我,還不是照樣看不開嗎?
我咬了咬牙,眼裏一片堅定,我要活下去,我要好好的活下去!
當天,阿娘當着所有姑娘的面恢複我一等姑娘的身份,我僵着臉接受她們別扭的恭喜。
我知道她們在想什麽,因為我也在想,我是踩着冬雪的屍體上位的。
一等姑娘虞美人固定都會維持住四個名額。我被降級了,冬雪死了,我又被升上去了。
當天阿娘取消了所有的訓練,我和其他姑娘都不約而同選擇待在了房間,氣氛沉悶,連一直驕傲張揚的春花也不出聲。
就要熄燈時,我例行去上如廁,春花也起身從床上走來,步伐匆忙。
我推門時看着她,問道:“你要去哪裏?”
春花眼睛微紅地瞪着我:“不要你管。”然後撞開我身子走了出去。
我跟着走出門,見她離開的方向若有所思,那是去男仆居住地的方向。
夏侯冽見到我,眉頭微皺,問道:“你的眼睛是怎麽回事?”
一想起冬雪,我又忍不住落下淚來,我拉着夏侯冽的衣袖,緩緩說出今天發生的事情。
夏侯冽一臉淡漠,一條人命去了對他來說很常見。
“昨晚是我審了冬雪的案子。”他見我如此低沉。忽然道。
我擡起頭看他:“什麽?”
“她是我審的。”他低頭看着我的眼睛,“她的阿娘和兄長并沒有離開,而是在一間小客棧住了下來,冬雪與她們見過三次。”
我問他:“她的阿娘還好嗎?”
“不好。”夏侯冽雲淡風輕地說道:“她的兄長将冬雪給他們的盤纏全都輸光了,她的阿娘眼睛直接哭瞎了。”
我心一緊,忍不住攥住他的衣袖:“那她的阿娘……”
“一個沒有任何本事的婦人,只能淪為乞讨了。”他淡淡說道。
“你——”我話一出口,又忽然停下了,夏侯冽為什麽要幫一個莫不相幹的婦人,我又有什麽立場求他幫忙。
夏侯冽輕拍了下我的腦袋,眼裏只倒印我一個人的樣子。
我忽然想到他跟我說的那句話——“媚煙,你應該對我堅定一點。”
我帶着一絲小心的問道:“夏侯冽,你能幫我照顧一下冬雪的阿娘嗎?”
夏侯冽反問:“為什麽?”
我的思緒有些恍惚,我也不懂為什麽,冬雪與我并不是最要好的,但給我留下的印象是最深的。
那麽一個與世無争的女孩,平生做的最激烈的反抗就是忤逆阿娘的意思,最終能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可能是因為,我覺得自己的父母跟她的父母是一樣的吧……”我回神,怔怔說道。
這一刻,我想起了前世的父母。
夏侯冽眸光微閃,看着我似是在看向另一個人,我很不喜歡他這種目光,有着我理解不了的複雜和疏離。
他說道:“好。”
第二天,阿娘忽然改變了訓練方法,塞了一堆技藝讓我們去學習。
琴棋書畫四個方面,阿娘讓我們選一個方面去發展,她告誡我們要好好考慮清楚,一旦選擇了就不能更改,得一直學下去直到學有所成。
如果選擇了怎麽也學不好,阿娘看着我們平靜道:“直接被貶為二等丫鬟。”
每個人心中都升起了緊迫的危機感,我有過二等姑娘的經驗,比她們更加緊張。
只有穩定一等姑娘的地位,我才能接觸到許多消息,給夏侯冽更多的幫助。
“媚煙姐,琴棋書畫我該選擇哪個啊?”秋月皺着眉頭苦惱地問道。
我想了想說:“阿娘讓我們選擇不會這麽簡單。要是你選擇了琴,務必也要精修舞蹈,其他亦是如此。”
秋月心中有了盤算,便問我:“那你呢,你選擇什麽?”
我笑了笑:“書。”
跟阿娘告知了我們的意願,我尴尬地發現四個人當中只有我一個人選擇了書,其他人都選擇了琴。
也難怪她們會選琴,畢竟我們一直都有練舞,學習琴外修舞能輕松不少。
但我想到以前曾問過夏侯冽,上次他帶我去煙花之地,為什麽能看出伊人閣的绫羅小姐說謊了。
夏侯冽觑了我一眼,随意地說:“很簡單,她的琴聲亂了。”
從此以後,我就對琴敬謝不敏了。
女夫子讓我選一種字體,我左思右想,選了有“碎玉壺之冰,爛瑤臺之月,婉然若樹,穆若清風”之相的簪花小楷。
緊接着女夫子又讓我背誦詩詞,書外修的是作詩。
仗着腦子裏那點墨水,我開始得心應手的學習了起來,忙碌麻痹了我對冬雪的思念,甚至有種會一直讀下去的安寧感。
直到幾天後,溫明打聽到的消息讓我從錯覺中走了出來。
我細細寫好了一個“靜”字,問道:“有什麽事情嗎?”
溫明湊到我耳邊小聲道:“阿娘最近在一樓擺弄物件,騰出場地。”
我神色一頓,眉頭微皺:“為什麽?”
虞美人的一樓布置我看過,很華麗,不比伊人閣的差,為什麽要再次布置?
溫明繼續道:“虞美人沒有透出任何消息,倒是我聽到別人說伊人閣最近培養了一批姑娘,風頭很盛,被人傳為晉州四大才女。”
一等姑娘能培養很多個,為何她們偏偏也是四個。
“這是在針對我們。”我沉吟間緩緩開口。
伊人閣自從上次賞詩會舉辦成功後,風頭大盛,一躍成為晉州的一流青樓,按理來說他們應韬光養晦好好穩固下位置,但他們卻反其道而行。
大肆擴張,大肆宣傳,就像是一支被點燃的煙花,瘋狂地燃燒最後燦爛的光輝。
“小姐,伊人閣最近都在對外踢館,我懷疑阿娘的布置是針對她們。”溫明分析道。
我收了收心,“這件事爛在嘴裏,一切沒成定局前千萬不可傳出去。”
“是。”
平靜的日子再過三天,阿娘忽然讓我們加大喝酒訓練,每天的茶水都用酒來代替,确保一天下來我們足足喝了一缸酒。
剛開始我非常不适應,要不是靠着夏侯冽之前給的柿子蒂,我可能會像夏竹秋月那樣喝的上吐下瀉,躺在床上虛了整整三天。
春花在喝酒上倒是展現出了驚人的天賦,我見過她能連續不停喝下三海碗酒都不帶喘氣。
見她喝酒如此厲害,我計上心來,招來溫明讓他去做一件事。
一條喝酒能養顏美容的流言忽然在虞美人中流傳,阿娘也聽到了這則流言,不過并沒有讓人澄清,而是任由流言愈演愈烈。
春花從此喝酒更是生猛,我們每天喝一缸,她則要喝兩缸,就算喝到吐,她也要将兩缸的量喝下去。
“媚煙,閑來無事,不如我倆比酒?”春花臉上有着喝酒後的紅暈,嘴角噙着一抹笑意,着着我眼神迷離。
我搖了搖頭:“你今天已經喝得夠多了,我跟你比勝之不武。”
春花怒視着我,“誰說我會輸給你,你這個膽小鬼,每次喝酒都細嚼慢咽,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在吃飯呢!喝酒就要像我這樣大口大口的喝,這才爽快!”
春花話一說完,就拿起一碗酒灌下去。
黃色的酒液順着她的嘴角流入到了雪白的脖頸,打濕了半衫,裏面的風光若隐若現。
阿娘走進,剛好就看到春花這幅“美人喝酒圖”,不由笑笑地說了聲好!
“不愧是我虞美人的姑娘,喝酒都能透着妩媚風情。”阿娘走過去摸了摸春花的腦袋,看向我,“媚煙,你呢?”
我眨了眨眼睛,端起桌上的一碗酒緩緩地喝了下去,動作有多慢就有多慢,還真是像吃飯那樣。
春花倚在阿娘的懷裏,笑罵着我是一個龜仔!
我無所謂地笑了笑,喝酒太多本就傷身,像春花這種強灌下去的,等着幾天後酒精中毒吧。
又過三天,伊人閣向虞美人發出挑戰,虞美人很快就接受了,挑戰內容由虞美人所定。就是喝酒!
內容一公布,所有人大為喧嘩,他們全都猜錯了,以為是比試技藝沒想竟是比酒。
阿娘下了一手好棋!
伊人閣號稱有四大才女,可見裏面的姑娘個個才藝雙絕,再跟她們比試琴棋書畫,我們這批剛學習的姑娘肯定比不過,但喝酒就不一定了。
“媚煙姐,不好了,春花姐在醉心閣裏喝着酒,喝着喝着忽然倒在桌上抽搐不止!”秋月慌忙跑來書堂喊道。
我心中冷笑,終于發作了,每天都爆飲這麽多酒,能不酒精中毒才怪!
我和秋月連忙跑去迎新閣,大夫正在給她看診,就連阿娘也過來了。
“小姐的症狀應為喝酒過多所致,我需要給她針灸,針灸後需戒酒和靜養。否則會越來越嚴重。”大夫說道。
阿娘眉頭一皺:“等過了比賽,我再讓她戒酒如何?”
大夫摸着花白的胡子,搖了搖頭:“夫人,不是推遲戒酒的問題,而是你現在就算讓她喝,她也喝不了。”
我看向春花,春花蔫蔫地躺在床上,唇色蒼白,目光略有些呆滞,典型的酒精中毒模樣。
阿娘不相信,命人扶起春花灌她酒喝,春花唇一碰到酒,立刻就嘴巴一張吐了出來。
因為已經吐過好幾回了,胃裏無任何東西可吐,漸漸竟是吐出了幾縷鮮血!
阿娘見此,這才作罷,讓大夫給春花針灸好生修養。
大夫走前還跟阿娘囑咐,讓我們不要喝太多酒,否走我們很有可能會出現春花這種症狀。
阿娘看着我們半晌,才緩緩點了點頭。
後天就要比賽,臨頭卻出現了春花這檔事,整個虞美人氣氛忽然變得凝重了起來,所有人大氣都不敢喘一下,就怕觸怒到阿娘。
阿娘整天冷着一張臉,身邊的丫鬟搜了迎新閣好幾回,沒有搜到任何東西。
有人說,看到阿娘懲罰了好幾個傳喝酒能美容養顏的男仆丫鬟。
我這幾天都沒看見夏侯冽,也不知他是不是在忙着處理公孫穎那件事,倒是他給我在如廁的暗格裏留了些東西,我看了看,都是些解酒的藥物。
一天後,伊人閣攜四大才女走進虞美人——踢館!
虞美人從中午開始就人滿為患,最中間的場地已經被騰出,粉色的綢緞揮舞,地上灑滿了各種鮮花,金色銀色的彩帶在空中飄灑。
伊人閣的姑娘一出場,賓客席上紛紛叫好,我看了下她們,真真都是好顏色,忽然,我眼睛一眯,差點把其中一位姑娘看成是春花。
不,她不是春花,她只不過是穿着打扮和春花很像罷了,細細在看其他姑娘,發現她們身上或多或少都有我們的痕跡。
接下來輪到我們出場,賓客席上的歡呼聲卻寥寥無幾,我們有些尴尬,伊人閣的姑娘則在對面捂嘴偷笑。
秋月臉皮薄,不一會兒臉就紅了,低着頭恨不得将頭埋在胸口。
場上一位公子哥忽然笑道:“傳聞伊人閣有四大才女,虞美人有四大美女,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我賞黃金十兩,給虞美人裏的姑娘們!”
“好!”“這位公子好闊氣!”……氣氛漸漸被炒熱了起來,我擡頭看過去,怔了怔,說話的人是公孫晧。
他注意到我的目光,對我眨着眼睛笑了笑,他身旁坐着的是女扮男裝的公孫穎,正一臉不滿拉着公孫晧的衣袖,很是生氣。
“怎麽你們虞美人只有三個人,另外一個人呢,不會是怯場了吧?”伊人閣領頭的一位姑娘問道。
“是啊,怎麽只有三個人?”場上的賓客也在議論紛紛。
夏竹淡然道:“有一姐妹身體不适,無法參加比試,她的那份由我們三人代勞。”
“呵,身體不适,不會真是怯場了吧?”伊人閣另一個姑娘嬌笑着,死咬着怯場不放。
夏竹臉色一沉,沒有說話,場上公子哥配合的想起一陣嘲笑聲,秋月一急,梗着脖子要罵回去,被我立刻抓住阻止了。
“當然不是因為怯場了。”我不卑不亢地看着對面笑的正歡的姑娘,笑吟吟道:“對付你們,三個人就夠了。”
場上驟然爆發出一陣叫好聲!
嘲笑的姑娘神情一滞,生氣的瞪着我,正要說什麽,卻被領頭那人拉住。
“那就手底下見真章吧。”伊人閣的代表沉穩說道。
“砰!”申時一到,鑼鼓敲響,比試正式開始。
伊人閣和虞美人的姑娘迅速拿起桌前的酒一口灌了下去,每個姑娘身邊都有仆人伺候,喝完了一碗他們就會跟着倒一碗,我們只需要不停地喝就行。
秋月和夏竹剛被人言語挑釁,心中憋着一口氣,學着春花的喝法拿起不停地喝,氣勢兇猛。
賓客們紛紛拍手叫好!
相比起來,伊人閣的姑娘就淑女斯文點,但喝酒的速度也是很快。
唯有我,端着碗一口一口慢騰騰地喝。
場上許多人議論紛紛:“虞美人那媚煙姑娘怎麽了,喝的這般慢不怕追不上嗎?”
其他說道:“莫不過是這位姑娘不太會喝酒吧,所以只能慢慢喝,喝急了就會暈。”
“十之**是這樣……”
“哼!”公孫穎冷笑一聲,“剛剛還在臺上叫嚣着說三個人就能幹倒伊人閣四個人,真是大話,看她這慌要如何圓過去!”
身旁的公孫晧打開了檀香扇,風流地扇了扇,搖頭道:“非也,我猜想媚煙姑娘肯定有後手,所以才會喝的如此之慢。”
公孫穎瞪着他:“你還是不是我的哥哥,怎幫一個外人說話!”
公孫晧笑了笑,沒在跟妹妹争論下去,只是看着媚煙的目光意味深長了起來。
秋月勢如破竹,很快就喝完了五碗酒。
“砰!”她一喝完,就把手中的酒碗往地上狠狠一砸,豪氣道:“在來!”
“好!那位姑娘眉目雖稚嫩,但已能看到女中豪傑之相,真是爽快!”衆賓客紛紛贊嘆。
有小厮拿着個點綴着寶石的金盆走前來,他們見是秋月的,便将銀子銀票瘋狂地扔到她的盆子中。
除了秋月的盆子,還有夏竹和伊人閣各位的。
賓客找到自己看好的姑娘的盆子,不斷往裏砸錢賞賜。
秋月第十碗酒已經喝完了,我才慢騰騰地喝到第四碗。
“你們個個都不看好媚煙,我卻猜這個人另有成算,來人,把媚煙的盆子來過來,我賞賜她黃金二兩!”一位粗犷大漢叫到,臉色通紅,顯然也是喝了酒的。
哪知他話一落,我便感覺肚子微漲,本想忍一下給那粗犷男子撐撐場面,但人有三急,任意一種都緩不得啊,我只能無奈地舉了舉手。
阿娘和伊人閣的媽媽上臺詢問我有什麽事情。
“咦。難道真有什麽底牌不成?”一些公子哥紛紛疑惑道。
我跟伊人閣的媽媽和阿娘溝通了下,得到她們的應允,被一個婆子伺候着上了舞臺另一邊早就布置好的如廁。
阿娘站在臺前笑道:“各位客官不要着急,為了這次比賽我們虞美人做的非常完善,姑娘只是水喝多了,上個如廁罷了。”
場上氣氛頓時一滞,随後驟然大笑了起來。
“哈哈,真是一個膽小的姑娘,不會是因為太過緊張了吧?”
“這位兄臺,看來你看好的這位姑娘實在不行啊!”
坐在粗犷男子身邊的人紛紛谏言,還是看好別的姑娘吧。
公孫晧輕輕搖着檀香扇,“有趣,真是有趣……”
上一世我聽說過,喝酒不能空腹,否則傷身,所以我特地在比試前吃了一頓飽飯。
半晌,我舒服地從如廁走了出來,伊人閣和虞美人的丫鬟上前查看我的污穢物。防止我來如廁故意吐酒。
我再次回到場上,拿起一碗酒自酌自飲,見丫鬟出來跟阿娘和伊人閣的媽媽禀報,她們神色間毫無異樣。
身旁的秋月已經喝下了十五碗酒,仍是一副拼命的架勢,我搖了搖頭,不準備勸了,瞅着酒喃喃自語:“好酒是好酒,可惜少了下酒菜。”
坐在我對面伊人閣的姑娘聽到,嗤笑了一聲:“真是一個烏龜孫子,不,就連烏龜爬都比你喝的快!”
許是醉意繞心頭,我看着她不屑一笑:“別人笑我太瘋癫,我笑他人看不穿。”
姑娘沒想我會用如此“文雅”的方式反駁,以為我是要跟她比詩。
她邊喝着酒邊絞盡腦汁想着反駁的詩句,結果把腦袋想的頭痛欲裂,沒再喝幾碗就倒在了桌上。
于此同時,我說的那句詩随着行走讨賞的小厮而廣為流傳。
“別人笑我太瘋癫,我笑他人看不穿,出自虞美人媚煙小姐,請各位客官多多支持哩!”
公孫晧細細咀嚼着這句詩,眸光一亮:“好詩!”
他興致盎然地看了看我,“來人,僅為此詩,我賞黃金百兩,更願用千金求媚煙小姐一副完整的詩!”
公孫穎瞪大眼睛,捂着公孫晧的嘴巴呵斥道:“你瘋了!你竟然向一個賤籍人求詩,說出來真是有辱公孫家的臉面!”
公孫晧掙開公孫穎的手,取出一疊散發着金黃色銀票放在盆裏,看向妹妹鄭重道:“穎兒,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賤籍之人并不卑賤,以後羞得無理取鬧。”
“更何況——”公孫晧看着我的方向,“如果阿爹在此,只會賞賜的比我更多。”
“你!”公孫穎眉頭一豎,氣的當即甩袖離去。
我自然聽不到他們的争論,只是在臺上看到公孫穎離去,笑了笑,繼續喝酒。
等秋月作為第一人喝到了三十碗,阿娘開了賭,買我的人是最少的,買秋月的人是最多的。
我毫不在意,悠閑的一杯喝着一杯,朦胧間想起了往事,眼睛微濕。
漸漸的,第二個姑娘醉倒了,第三個姑娘醉倒了,第四個姑娘醉倒了……
不知何時起,就連秋月也醉了,我又去上了趟如廁,回來一看,好吧,連夏竹也喝倒了,場上只剩下我和伊人閣領頭的那位姑娘。
那位姑娘也頗是聰明。悄悄放緩了速度喝酒,喝的比我還要慢,第三十碗,第四十碗……
可惜她察覺的太晚,按照我的方法很快又醉倒在桌子上。
場上的賓客紛紛對我注目,“這姑娘真聰明,懂得後續發力。”
“看來人家早就算好了,這下就等着她超過最高的碗數了。”
有些人公子想要買我,但阿娘在第二位姑娘醉倒在桌上後就已封了賭,不能再買。
公孫穎不知何時又走了進來,坐到公孫皓身邊,冷笑:“第一名喝了整整九十碗,她現在五十都不到,整整兩倍的差距,我倒要看看她如何追上這個距離!”
夜色已沉,賓客沒有一個離開,反而後面還陸續湧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