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孤兒
2006年3月1日
【奉天早間新聞】昨天,我市人民公園發生一起溺水事故。一名初中女生與兩名同伴在河邊游玩時,不幸落水。好在,路過的一位市民跳入冰冷的河中,将溺水的女生救了上來。目前,該女生尚未脫離生命危險……
冷。好冷。水,好多水。哪裏來的這麽多水!
呼吸不過來了。鼻子,進水了。沈悅想呼叫。但是她張開口,吐出一串串氣泡。然後劇烈地喝着水。胃痛苦地痙攣起來。感覺胸腔中擴張着的肺葉,幾乎被壓榨成了灰——好疼。誰,誰來救救我。我就要被淹死了……
忽然,透入骨髓的寒冷中,一點溫暖從右手邊傳過來。
沈悅用盡最後一點理智,看過去——一個人彎着身子,向着她游過來。青黑的水中,他的頭發柔柔地飄起。一雙強壯的手臂,像是圈住孩子一般。把她擁抱在懷裏。她能聽到他有力的心跳聲。然後,一起上升,上升……
快要出水的時候,她看到了他脖子裏戴着一塊玉觀音。職業反應,認了出來:和田白玉,清代的包漿。揚州的雕工。東西很好……
閉上了眼睛。之後的事情,就不記得了。
再次醒過來的時候。雪白的天花板,雪白的床單,還有雪白的……咦?!這裏是哪裏?!動了動手腳,麻麻的。胳膊上還插着管子,挂着糖水。這一具身體不是她。沈悅肯定!但是,這會是誰的呢?!
忽然,模糊的記憶片段,接連不斷地竄入了腦海中。
她叫做林悅。出生的時候,由于先天性心髒病,被父母抛棄在醫院走廊。後來送到了一家新成立的孤兒院。成為那個孤兒院的第一個孤兒。今年十五歲,已經辍學。職業是不良少女。由于和死黨內杠,被推下了水。
好吧。這就是她的“生平”。沈悅一個大寫的“懵逼。”——我,穿,越,到,了21世紀!
而且——十五歲辍學。孤兒院裏有一大幫子的弟弟妹妹。先天性心髒病。不良少女。又醜又矮。多麽灰暗的人生。
她又躺回了床上——容我靜靜先。
就在這時候,門被推開了。一個白大褂醫生走了進來,看到她睜開眼。松了一口氣,然後問她有沒有什麽不良反應。有,她全身上下都是不良反應。但是和死比起來,活着已經很美好。所以,一切都不是問題:“沒有。”
然後,醫生就說,要給她開出證明。出院了。
啥?為什麽這麽快?哦對了,孤兒院沒錢讓她住院。
醫院的辦事效率很快。下午,她就出院了。來接她回去的,是一個四十多歲的大嬸。農村人模樣,臉上黑紅黑紅的一片。林悅的記憶告訴她,這個大嬸姓王。是個啞巴。獨生子在廣州打工。她在孤兒院做雜物活。人很可靠。
于是,她跟着大嬸回到了孤兒院。孤兒院有個美麗的名字“天使之家。”
天使之家,連她在內。九個孩子。院長是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子。姓孫。
孫院長退休之前,是一名教師。獨生女在車禍中沒了。妻子受不了打擊,去世了。于是,孤獨的老人家,用半生積蓄開了這麽一家孤兒院。收養了九個孩子。這些孩子,因為不同的原因,被父母抛棄。來到了他的門下。
阿悅是最大的孤兒,可惜已經長歪。
當她進了孤兒院大門時。孫院長是板着一張臉,拿着竹板出來迎接她的:“死丫頭!再去跟着那群人鬼混,我把你腿打斷!”
眼看要竹筍炖肉。沈悅一邊解釋,一邊跑進房間。拴上門栓。讓她靜靜。靜靜……
想想上輩子,自己是奉天城沈家的下一任掌門人。中外聞名的沈家大小姐。怎麽說,都是一個前途大有可為的姑娘。現在好了,成為了社會底層的孤兒。
倒不是嫌棄這具身體咋地,能活就不錯了。
只是,她一下子失去了生活的方向——沈家的人,在古玩堆裏滾爬長大的。向來拿古董當命,沒古董要完蛋。至于這裏,古董?估計要往地下挖個幾百米。才能挖出一點原始人的骨頭渣。更別提什麽正兒八經的鑒定了。
那麽,下面自己該怎麽做呢?
迷茫的時候,她習慣性地摩挲了下手指,卻空空蕩蕩的。她又嘆了口氣——家傳的翡翠扳指丢在了鄱陽湖底。這可是沈家掌門人的信物。
算了。先填飽肚子吧。正好,晚飯開了。
她走到了飯堂。只見一條長條桌兩旁,坐了七個大小不一的大孩子。最大的,大概十歲上下。最小的,看樣子不足五歲。每個孩子的嘴巴上,都油膩膩,黑糊糊的。桌子中央,擺着晚飯——青菜炖豆腐。燒熟的土豆是飯。
記憶告訴她:林悅就是吃這玩意長大的。所以營養不良,又矮又黑。
孫院長說了一句:“開飯了。”七個孩子就伸出小手,抓向了土豆。接着,稀裏唿嚕的吞咽聲此起彼伏。活像被餓了十天的小狼群。
她是最後一個拿土豆的,一咬,黏糊糊,苦澀澀的。真是難以下咽的東西。只能極慢地吃。
旁邊一個七八歲大的女孩,狼吞虎咽了半只土豆。大概是覺得不夠味,然後站了起來,操起筷子,挖了一筷子黑紅黑紅的辣油。蘸在土豆上,分分鐘吃了下去。還回味無比地舔了舔手指頭。發覺她在看她,咧嘴一個笑。
有關女孩的記憶,湧了出來。
這是第七個被送來的孩子。所以叫七七。發現七七時是冬天,沈陽醫院的垃圾堆裏。嬰兒差點被凍僵。
沈悅笑了笑,覺得自己二十多歲的人了,怎麽比這些十歲不到的孩子還嬌氣。于是也大口大口吃下了土豆。卻感覺胃裏面一陣陣反嘔。
這是發芽的土豆吧……
吃完晚飯。是聽報紙的“閱讀”時間。就在這飯堂裏,孫院長緩慢地讀着廢舊過期報紙。當讀到她落水的消息時,孫院長啐了一口,氣還沒消:“阿悅,你以後再跟那群人鬼混。就別回來了!”
她悻悻然應了聲好,然後問道:“是誰救了我?”
孫院長也不清楚:“哪裏曉得!醫院只說,一個男的把你背到了醫院,墊付了兩千塊錢的住院費就走了。沒有留下姓名。”
做好事不留名的人啊。然而,她深深記住了那一塊羊脂玉觀音。
孫院長讀到一半,就褪下老花鏡,擦了擦。沈悅看到,燈光昏暗,孫院長認字很吃力。已經讀的流下了眼淚,模糊了鏡片。正是和爺爺年紀差不多大的老人,她心生恻隐。于是道:“爺爺,我來給弟弟妹妹們讀報紙吧。”
孫院長不信:“你認得幾個字?!”
她接過了報紙,看着簡體字:“能讀多少是多少。”
林悅的記憶中,有過七八年的義務制教育。但是成績差的一塌糊塗。她雖然自認才高,奈何民國還沒發明簡體字。只能努力從記憶中搜羅這種字體的演變過程。但是跳出來的畫面,都是這個林悅,在學校裏被各種欺負的事兒。誰讓你貧窮?!誰讓你是個孤兒?!老師不理,同學嘲笑。連自己,都放棄了自己。人在這世上活着,需要價值感和尊嚴的。但是,林悅什麽都沒有,所以,堕落得徹底……
她一邊心酸地品嘗那點點滴滴的記憶,一邊結結巴巴地讀着:“……三年前,我市東港村五一七命案至今未破。警方近日再次懸賞破案線索。舉報獎勵提高到了三十萬元……”
總算,連蒙帶猜,天賦加成,沒讀錯一個字。但是,燈光太暗。看得她眼睛特別酸,眼淚都下來了。
孫院長點了點頭:“嗯,有進步。”
第六個被送來的男孩,六斤,問她:“悅悅姐姐,你怎麽哭了?”
她抹了把眼淚:“給,給做好事不留名的英雄……給感動哭的。”
吹牛。分明是,為這具身體,這群孩子,這一個“大家庭”的現狀……給窮哭的。
雖然,抗日時期,她也看過了許多悲劇。但自己是大家族的繼承人,還有個一手遮天的爺爺,所以生活無憂無慮。對于那些可憐的人,最多扔幾塊大洋,施舍一點高貴的“同情。”卻從來沒有,親身經歷過他們的生活。
所以,各種不适應啊。說活着就已經很好。那是吹牛。這樣的生活,一點質量都木有啊!
終于,“穿越”的一天過完了。
沈悅躺在硬硬的板床上。身邊是三個孤兒女孩。老天好像一下子把人間所有的苦難,都展示在了面前。告訴她,這輩子也不是來享福的。
不,沈悅握緊了手——明天就去找工作。不能,對這樣的命運,坐以待斃。
“悅悅姐,你還沒睡嗎?”第三個被送來的孩子——一個兔唇的女孩——小三喵醒了過來。三喵揉了揉眼睛,靠在她身邊。雖然說話漏風,但童音幼稚。別樣的可愛。
“沒睡。”她把孩子納入懷中。私心裏,自己還是那個二十五歲的大姑娘。該保護這一群小不點的:“喵喵怎麽不睡呀?”
小三喵答道:“二狗哥哥不知道去哪裏了。睡不着。”
對了,二狗——孤兒院還有一個孩子,沒見過呢。
她努力想,也想不出這個孩子的相貌。只大致知道,二狗今年十三歲,也是第二個來到孤兒院的孩子。因為和其餘孩子一樣,爹媽沒留下姓氏和名字。所以用編號二當姓氏了。她是“老大。”二狗就是“老二”。
現狀,大概是……在外面和一群不良少年鬼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