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遺骸【有虐】
轉眼到了年末。
2013年,2月1日,淩晨兩點三十分。英國倫敦。
這一晚上,整個英國的海岸線都籠罩在一片雷雨交加當中,即便這裏是溫帶海洋性氣候,也很少見到如此持續性的暴雨連綿。許許多多的船只都靠在岸邊抛錨息航,連小山般的客輪都停止了載客。使得海關人員一時間無事可做。
但是有一輛名為“聖誕”的全自動水面清潔船,還在泰晤士河裏工作。剛剛經過了千禧橋,這艘船的螺旋槳似乎卡住了什麽東西,開始停駐不前了。負責水面清潔的工作人員立即過來查看,結果他們打開船艙,看到下面有一具高度腐爛的屍骨。
由于膨脹和朽壞,屍骨根本分辨不清任何面目特征,許許多多的部位腐爛得只剩下白骨。但是根據法醫的判斷,這該是一個亞洲女人的屍骸。于是,倫敦的海事局立即調查了近半年泰晤士河附近的失蹤人口名單,繼而一通電話打到了上海去。
接電話的人正好是當初的報案人——杜以澤。
“杜先生您好,我們是倫敦海事局的人,我們要通知你,半年前你報的失蹤案也許有眉目了,我們在水底下發現了一個亞洲女人的屍骨,死亡時間大概是半年前……”通知的人還在絮絮叨叨說着,忽然想起了什麽:“哦對了,失蹤者是您什麽人?”
“啪!”回答他的是挂了的電話。
這一天上海也是暴雨傾盆,杜氏集團的董事長辦公室裏放着張國榮的《當愛已成往事》。婉轉的調子伴随着滴滴答的雨聲,使得裝飾豪華的辦公室,看起來也十分冷清。杜以澤很少去看窗外的風景,現在他轉過身看着窗外,不知是不是雨太大了,濕潤了他的臉。
十天後,杜以澤就來到了倫敦。
倫敦的海事局建的像是中世紀的城堡,在這樣的日子裏,進進出出的人無不是面色輕松。但是許多人也注意到了一個臉色蒼白的中國男子走進了海事局。有穿着黑絲襪的金發女郎停下了腳步,互相交頭接耳:“哦,他長得很可口。”
“杜先生,感謝你千裏迢迢來到倫敦,我是海事局的局長斯科爾斯。對于您妻子的事情,我感到十分抱歉,不過請你協助我們的調查。”
跟随杜以澤而來的,還有徐楠,他有點擔心少爺的精神狀況——其實杜以澤前幾天剛從醫院裏出來,他的胃一直不好,經常各種腸胃炎,胃潰瘍住院。即使再怎麽注意飲食,還是這個樣子。只有和林小姐在一起的時候,少爺沒發過病。
後來,杜家的私人醫生告訴他們,人會犯胃病無非兩個原因:生理和心理。假如一個人精神崩潰,那麽他的胃也會随之崩潰。很顯然,現在的少爺就處于崩潰的邊緣。他們真的很擔心少爺能不能支撐住去看那一具屍骸,看完了以後是不是就要胃出血了。
但是杜以澤堅持要來,無論是他,還是哥哥,都無法阻止。就連老爺子也嘆息道:“讓他去吧,早點死了這份心也好。”
所以現在,杜以澤在這裏了。
徐楠幫他簽字,寫證明,繁瑣的确認程序一道道過去,然後他們就可以去看屍體了。現在屍骨保存在冷凍室裏,他們是穿着羽絨服進去的,進去以後,就看到一個長方形的鋼鐵冰櫃處在冷凍室的中央,上面蓋上了一層深褐色的帆布。
徐楠先走過去幫他确認一下,只是掀開了帆布的時候,他忍不住別過臉去,然後捂住了嘴——這女人真的是腐爛的夠可以的了,皮膚全部都脫落,所有的骨頭都清晰可辨,顏色是那種難以言喻的深黃色,這就是泡在河底的結果。
但是仔細看一看,可以看出來這一具屍骨的身材大小和林悅十分相像,再加上發現的地點,死亡的時間——應該就是她了。但是這個結果,不是少爺想要的。他也實在無法說出口,只能回頭道:“少爺,很抱歉,我覺得你最好不要看。”
“你下去。”
“少爺,董事長吩咐了我得全程陪在你身邊。”
“徐楠,你跟在我身邊也快五年了,現在我說這話,不是以少爺的身份,而是朋友。”
杜以澤很少對下屬真情流露,即使是偶爾的關切都讓人十分激動。何況是此時此刻軟弱的請求。
于是徐楠就出去了,他站在走廊的盡頭看着杜以澤的背影。冷藏室裏面只有一個小椅子,杜以澤就緩緩坐了下來,目光鎖定在冰凍櫃子上面。也許他和姐姐就相差這麽多步,但是沒有任何辦法跨越這一道長長的鴻溝——
死與生,白骨與活人。
杜以澤拿出随身攜帶的一個小小的首飾盒,打開盒子,裏面是黑色天鵝絨包裹的一枚鑽戒:“姐姐,其實我打算回國以後向你求婚的,連結婚戒指都買好了。但是你很懶,又這麽愛找麻煩,我現在要考慮到底給不給你這個戒指。”
棺材裏的人,當然不會說話。而杜以澤把戒指緊緊握在掌心裏。
他甚至沒有勇氣上前去看一眼,因為這樣就沒法自欺欺人說姐姐還沒有死了。
那一晚的事情,他什麽都沒有目睹,姐姐就不見了。當他追上去的時候,只見到那個白化人拽着姐姐的頭發,朝她的腦袋開了槍,然後,一聲,兩聲,三聲……姐姐緩緩倒了下去,他也沒有了知覺,再醒來就是在醫院裏面。
但是現在,上天仿佛要他承認這個事實了。他卻帶着戒指來看她。雖然說人總要死的,但是姐姐走得實在太突然,他根本沒有任何防備。所以當初受到的鈍痛,一直持續延留在感官裏面,很久很久沒有一點點消散的跡象。
“姐姐,有幾件事我還沒跟你說一聲抱歉。”他的态度很軟,好像要補償當初對她暴躁的那一段時光:“我們最後在沈陽吵架的那個下午,我不是故意踢了你的行李箱的,我只是不想讓你走,你一個人走的時候我也很想跟上去。”
但是當時年紀還小,哪裏懂得那麽多事情。只是覺得姐姐讓自己不好過了,她也休想走得開開心心。現在想想,姐姐分明才是背負最多的那一個。
“還有,我一開始真的很讨厭你。十四歲以前,你很笨,成績比我這個從不聽課的人還差,老是給爺爺帶來麻煩,還長得不漂亮。但是後來,本來的那個姐姐走了,你來了,你說你叫沈悅已經死去很多年。你又聰明又能幹,還老是愛逞能,只是下雨天會忘了帶傘。還喜歡在我的面前說一些大道理,其實你真的很煩。”
“但是姐姐,對我而言沒有人比你更重要。我想我不該那樣對你的,尤其是不該讓你滾,還對你說別出現在我面前,那些都是氣話。”只是想不到,或許有一天孩子的玩笑都會成真。姐姐真的走了,再也無法出現在自己面前。
而他,獨自一個人面對棺材,漸漸地淚流滿面。
小時候的姐姐又可愛又倔強,長大後的姐姐又麻煩又優秀,直到懷抱中相愛的那個姐姐,會溫柔體貼無比,會把他視若生命。這時候他才深深地愛上了她,不再是那些虛無缥缈年少輕狂的性幻想,和求之不得的饑渴。而是兩個人心貼心肉貼肉的那一種歡喜,他第一個晚上就明白了可以和姐姐過一輩子的,姐姐的溫柔簡直無法抵擋。
但是紅顏化為白骨,留下難以痊愈的傷口。
“姐姐……既然你用了十年的時間讓我記住你,那你猜猜我會花多少年的日子忘記你?”他仿佛一個生怕永遠失去的孩子,不停地傾訴:“我也想早點有妻有子,我的妻子要很愛很體貼我,她最好是個獨一無二的美人,那樣我們的孩子一定漂亮。但是現在你把這一切都毀了,你猜猜不到半年的時間,我拒絕了多少送上床的女人?”
“姐姐,你別以為你魅力多大,因為這只是我死心眼忘不了你。”他說:“一直忘不了,你就是我的幽靈,每晚都來騷擾我。”
說完了這些話,杜以澤終于忍不住讓淚水滴落在地板上——在姐姐面前還不哭,這一輩子他不會找到第二個人可以在她的面前哭。爺爺,孫爺爺,還有許許多多的朋友,親人,都無法像姐姐一樣,讓他表現出最真實的自己。
杜家的少爺不能哭,杜以澤不能哭,只有姐姐的小澤可以。
最後的最後,他站了起來,想把戒指套在她的指骨上。就算是白骨一具,好歹也随之入殓,反正這戒指不會屬于第二個女人。
于是他走到棺材的前面,手指輕輕地掀開一個小角落,落入眼前的先是灰黃色的棺底積液。然後,他看到了白骨的一個角落,順着骨頭的位置往下,他很快就找到了右手的手指關節。都已經腐爛成了森森然的白骨。
他把戒指要套上去,于是手也情不自禁地伸了進去。
但是,戒指還懸在半空中,杜以澤所有的動作都僵住了——目光死死逡巡屍體五指的指節——食指比無名指要長一截,但是姐姐的右手分明是無名指比較長。他再掀起一個角落,所有的細節一一探查過去,都和姐姐不符合。
姐姐的肩膀比她的要短一點,姐姐的頭發不是這種棕色,而是要偏亮一點。
這具屍骨根本不是她!
杜以澤放下了帆布,出來的時候徐楠迎了上來:“少爺?”
“告訴海事局的人,屍體搞錯了,不是林悅。”他的臉色依舊蒼白,頓了頓,繼續道:“如果沒人來認領這具屍體,你就安排一下給這個女人下葬。”
“好的,可是少爺,為什麽……”
不為什麽,就因為他慶幸這不是姐姐。或許那個幸存的夢想還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