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不好欺負了啊(3)
胡為第一次整她的那一幕,帶給安然畢生的陰影。
五歲多那一年,安然跟着她的母親安小薰到了胡為家。彼時胡為八歲,正讀小學二年級。
半年的時間裏,胡為沒有跟安然母女說過一句話。放學回家後,他一般只待在兩個地方,他的書房和他的卧室。
安然早熟,知道人家那是不喜歡她們,很讨厭她們。因為胡為不是不愛說話,他對她們視若無睹,卻能在胡爸爸胡國棟面前談笑自如。
那時,安然對胡為的認知就僅止于:他不喜歡她們。
噩夢是從安然學前班讀完後,轉入了胡為同一所學校上小學時開始的。
那是一年級下學期的某天放學後,學校門口有人賣孵出的已經成蟲的蠶子,好些小朋友都去買了。
安然也對那種小生命很新奇,讓保姆王阿姨給她也買了幾條。
蠶每天要吃桑葉,吃了就一動不動的支着身體在那睡,睡了就長個兒。
每天都有變化的蠶,令安然覺得十分神奇。而蠶吃桑葉時發出的那種綿綿密密的聲音,如毛毛細雨灑落在葉片上,安然聽得如癡如醉。
那個保姆年紀比較大,和藹可親,知道很多有趣兒的事情。所以,安然平時很喜歡找她說話。
保姆王阿姨又跟她講,以後那些小蠶子長大了後,還會變顏色、變形狀。
王阿姨說,別看現在它們是青色的,有些醜。但是幾個月後,它們就會變得白白胖胖的。當某一天,它們的身體變得透明時,嘴裏就會開始吐絲。
吐出的絲雪白雪白的,聰明的蠶寶寶會用絲将自己的身體裹起來,裹得像一顆白色的花生。
那顆白花生叫做,繭。
王阿姨說,有個成語叫做“破繭成蝶”,說的就是這幾根小青蟲哦。透明的蠶寶寶就躲在蠶繭裏面變變變,最後就變成了美麗的蝴蝶從蠶繭裏面飛出來!
聽了王阿姨的話,安然覺得這些小生命更加神奇了。
原來蝴蝶竟然就是這些醜陋的小青蟲變的!
她決心要養出蝴蝶來。
所以,安然每天都很用心的呵護她的蠶寶寶,她将那幾條蠶子當價值連城的寶貝一般寶貝着。
六歲的小小的安然不記得家庭作業怎麽做,不記得每天睡前要刷牙,不記得班上某個同學的名字……但是,她記得每天都要想辦法弄回去新鮮的桑葉喂她的蠶寶寶。
養蠶這件事情是偷偷做的。
蠶子養在一個紙盒裏,紙盒藏在安然的房間裏。
安然放學後回來,第一件事情就是将紙盒子裏的蠶捧到花園裏去,讓它們透透氣,曬曬太陽。
盡管她不知道這樣的養蠶方式是否是正确的姿勢。
安小薰對安然管得很嚴格,她不準她這樣,不準她那樣,扼殺了安然很多純真的童年愛好,比如其他人家的女孩子喜歡玩的踢毽子、過家家、養小雞小鴨等。
安小薰只想要将安然養成一個乖巧聽話的淑女,即使有愛好,也必須是跳舞、彈鋼琴之類的高雅之事。
安然帶回去蠶子後,安小薰當時就勒令保姆拿出去扔了,但保姆并沒有真的扔掉。所以,養蠶這事兒一直是安然和保姆王阿姨私下偷偷進行的。
王阿姨還常常為安然在安小薰面前打掩護,比如安然不在家時,王阿姨就幫忙喂蠶子,有時候還将那盒蠶子放到自己屋裏去,以免安小薰進安然房間時不小心給她看見了。
于是,那幾條蠶子從細如牙簽養到了變白變胖,安小薰都沒有發現這件事情。
當然,還是有另外一個人知道這事兒的,那人就是胡為。
胡為上三年級了,他不再要家裏人接送他。但是當時安然才一年級,胡國棟就讓保姆每天接送安然。
兩人又是讀同一所學校,自然安然買蠶養蠶這件事情,胡為就靜靜的看在了眼中。
然後有一天,胡為站在他的房間門口等着安然回屋。
安然和胡為的房間是挨着的,安然的房間在裏面,胡為的房間則靠近樓梯口。
安然捧着蠶寶寶回房,經過胡為的房間時,他對她主動說了第一句話。
這第一句話來得有些遲,一年多了呢。
胡為說:“扔了它們。”
他連稱呼都省了,語氣很冷,像夾着冬天的風。
安然愣了愣,擡頭看向胡為,見其正冷冷的看着自己,她才确定這個男孩兒是在跟自己說話。
安然有些怕他。
但其實安然第一眼見到胡為的時候,他當時穿着白襯衣,留着齊整的平頭,是個長得很好看的大哥哥。她對他的印象極好。
胡為在胡國棟面前說說笑笑的時候,安然甚至覺得他很陽光。
他的笑是會照亮屋子的笑容。
但是,這個陽光少年從不理睬安然。她來了胡家一年多,他從未對她說過話。
不說話的人,安然都有些怕。
突然跟自己說話,态度還這樣不友好,安然更有些怕。
安然将手中的紙盒子往背後藏了藏,怯生生的帶着點讨好的意思回道:“這個是我的,我要将它們養大了結蠶繭。哥,哥……哥哥,你有沒有聽過一首詩?或者,有,有沒有聽過一個詞?”
少年眯了下眼睛,“不準你叫我哥。”
安然就委屈的抿着唇低下了頭,默不作聲。
少年又說:“扔了它們。”他提高了音量。
安然擡頭看向少年,急急的解釋道:“王阿姨說它們快要變透明了,變了後就要吐絲了,然後它們……”
少年就陰測測的看着她,“我再說最後一遍,扔了它們!”
“……還會變蝴蝶。”安然愣愣的說完最後幾個字。
她被胡為陰冷的目光看得有些心驚害怕。
但是那幾條蠶子已經養了幾個月了,并且眼看就要吐絲成繭了,安然怎麽可能被胡為那一道目光吓得就前功盡棄?
再說,她都已經養出了感情了。胡為這個時候才叫她扔,真的好過分。
所以,安然當時鼓起勇氣回道:“我,我不養在房間裏就好了。我,我養到花房裏去。這樣,你就看不見它們了,是不是就不會覺得讨厭了?”
第二天是周末,胡家人都在家。
吃過晚飯後,安然偷偷的弄了一把桑葉就去了花房。她已經于昨天的時候将蠶移到了花房裏去養。
花房是玻璃房,保溫,陽光也能照到。
安然進去的時候,胡為也在花房裏。他雙手插在褲兜裏站在不遠處,好像正在看一株奇形怪狀的仙人掌。
安然沒有理會他,小心翼翼的走到放蠶寶寶的那排木架邊,卻驚見裝蠶子用的那個紙盒掉落在草叢裏,幾片被蠶子吃得只剩下經脈的桑葉葉片也散落在草地上。
唯獨只有蠶寶寶已經不見了蹤影。
安然頓時驚慌失措,急忙去叫來王阿姨幫忙在草叢裏尋找。
但兩人小心翼翼的将那片草皮尋遍了,都沒有找到那幾條蠶子。
王阿姨安撫她道:“蠶寶寶要變透明了,變透明後就不會再吃東西了。它們吶,定然是爬到了某個很隐蔽的地方吐絲結繭去了。蠶寶寶可聰明了,我們就等着看吧,說不定過一個星期,這個花房裏就會飛出來幾只美麗的蝴蝶呢。”
安然已經傷心的哭了,不過聽了王阿姨的話,她就信以為真。
王阿姨就道:“咱們回去吧,你的牛奶還沒喝完呢。這就回去喝完了後,你也要趕緊把家庭作業做完了。不然讓你媽媽發現你作業還沒做完,又要兇你了。”
安然就啜泣着跟着王阿姨兩人回了客廳。
王阿姨走到餐桌邊,欲要将安然才喝了幾口的牛奶端給她,卻發現那杯牛奶有異常,好像在動。
她很疑惑,就走攏了看。
但是牛奶是白色的,還冒着熱氣,王阿姨一時就沒看清楚裏面到底是什麽東西。
于是她想也沒想,直接伸了兩根手指往裏一撈,然後……
“這,這是……”她驚了驚。
幾條白白胖胖的長蟲正在那個玻璃杯裏浮浮沉沉!
轉頭看向跟過來的安然,安然的臉色瞬間變得血色全無。她哇的一聲大叫,便坐倒在地。
王阿姨心知不妙,急忙端着那杯牛奶去廁所裏處理了,連杯子也扔了。
她出來後,看安然雙手撐在地上一直大哭,那張小臉也變得卡白卡白的,連嘴唇都在哆嗦。
王阿姨急忙在桌子上抽了張餐巾紙将手擦幹淨後,就想要走過去将她扶起來。
但安然的眼睛動了動,就只看見了保姆伸過去的手。
那是只去撈了蠶寶寶的手,她頓時驚恐的尖叫起來,還不住往角落裏爬去。
王阿姨不明所以,追過去,安然更恐慌的往後縮。
樓上的胡國棟和安小薰被安然的哭聲和叫聲驚動了,下樓來看見的便是安然已經扶着牆在大口大口的吐。
晚餐吃的東西盡數吐了出來,滿地皆是穢物。
到了後頭,她不住嗆咳,吐出來的是黃色的水水,恐怕是将苦膽都給吐出來了。
胡為沒有像往日那樣回到自己的屋子裏去寫作業。他站在沙發邊,雙手依舊插在褲兜裏,還是那個陽光少年的模樣。
他只靜靜的看着安然吐。
胡國棟問保姆怎麽回事。
王阿姨瞧了眼至始至終都在場的胡為,低了頭沒敢說話。
胡國棟見狀,就向胡為狐疑的看過來。
尚未發問,胡為倒先大大方方的承認了:“我叫她把那些蟲扔了,她不扔,我就幫了個忙。”
他倒沒有抵賴,只是,胡為陰就陰在,他并未說将蠶扔到了哪裏。
安小薰本來就不同意安然往家裏帶那些奇奇怪怪的東西,聽胡為這麽一說,不哄女兒,反而罵罵咧咧的将安然嚴厲的訓斥了半天。
她還連連大聲道:“扔得好扔得好!早就叫你不準養那些東西,沒想到你答應得好好的,竟然當我的話是耳邊風。明天早上不準吃飯,餓肚子上學去!”
保姆王阿姨知道安然為什麽會變成那樣子,但是女主人一開罵,她就更加不敢幫忙解釋了。何況她還是個有責任的,那幾條蠶子是她掏錢幫忙買的,還幫着養了幾個月了。
胡國棟只能一邊勸安小薰,一邊哄安然。
安然平常常常被安小薰打罵,有胡國棟在場時,她會收斂點,不會打安然,但是安然依舊很怕她。
這一晚,安然知道了胡家不止一個安小薰是她害怕的人,還有一個胡為更令她膽戰心驚。
她緊緊捂着嘴,人早已經哭得累了,又受了極大的刺激。回房後不久,就睡着了。但是睡着後,更是煎熬,因為她做噩夢了。
夢中反反複複都是玻璃杯的牛奶裏,飄飄浮浮着那幾條蠶。
此後連着幾天安然都做噩夢,精神嚴重不濟,不得不請假在家休假一個月,情況才有所好轉。
然後每年春天,那家私立小學的學校門口依然會有小販賣趴在桑葉上的蠶寶寶。但安然再也不會好奇的去看去買了,她捂着嘴就快步跑開。
倘若有人攔着她推銷,她定然會吓得哇哇大叫。
她就這樣子度過了六年痛苦的春天。
初中讀了另一所學校後,學校門口再也沒有人來賣蠶寶寶,安然的春天便沒有那麽難過了。
并且安然還養成了一個習慣,便是從不喝帶顏色的液體,她只喝透明的水。因為透明的水才能看清楚裏面的一切內容。
而且每次喝之前,她都會神經質的将水杯看好幾眼。只要見到水裏有一丁點雜質,她都會倒掉。
更為重要的是,從那次以後,她深深記住了胡為陰沉沉的目光。每當胡為那樣看她的時候,安然就對胡為的話無條件的遵從,從來不敢忤逆。
在胡家,除了胡國棟對安然真心實意的好,上至母親安小薰,下至家裏的下人,沒一個對她真好。
然則胡國棟事業忙,經常在外應酬,并無多少時間關心一雙兒女的學習和生活。安小薰又是個愛玩的,經常不是約着人打麻将,便是和其他的富太太們一起周游世界,再或者相約着出門逛街、美容什麽的。
兩個大人一個月在家的時間,幾乎沒有一雙手指頭那麽多。
可想而知,孤立無援的小安然要想不再經歷那次蠶寶寶的噩夢,就只能屈服在胡為的淫威下。
所以,年少時候的安然,便曾經在很長一段時間裏為胡為做了許多過分的事情:
一個人背兩個人沉重的書包上下學;揮汗如雨的替胡為做他班上的清潔;從學校到家的路上,将女生寫給胡為的情書大聲念給他聽,還要代替他一一寫回信,信中必須有勾人女孩子的朦胧情話……
這種情況直到胡為高中出國留學走了後,安然才算解脫了。
嘗到了甜頭的安然,在胡為要回國的那一年,也跑到國外留學去了,為的就是要避開那個男人。
至今,即使兩人雖将近三年未見面,但胡為帶給安然童年時候的那種陰影,仍是根深蒂固的罩在她頭頂,如影随形。
所以,胡為的一舉一動,一念一想,安然了熟于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