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白衣皮下赤心毀

“……我現在還能背得出你曾寫的那半阕薄命女,寧死不願為惡官織一尺布,不為財賄動半寸心。不知我現在,是否還能聽你作出下半闕?”

“陳年舊作,早已淡忘了。”

有時人眼非是你認真去看,才看得清、辨得分明的。

是真是假,至少陸栖鸾此時無從判讀。

昨日的陳書生,今日吏部的陳大人,分明不過幾壺更漏斷浮沉,卻恍若時節更疊,翻了二十辜春秋。

“你可知,科場舞弊是重罪,首惡當三族盡夷?”

一案相隔,陳望垂眸道:“望,已無三族可夷,成人上人,或是階下囚,願與一賭。”

“好。”

陸栖鸾平日裏也笑過癡男怨女的話本,可一旦落在自己頭上,卻發現恨怒多過怨氣,甚至可以用一種冷靜到異常的口氣直訴自己的想法——

“陳望,你可知婦人最擅者為何?”

“……不知。”

“婦人擅柔亦擅仇,陸栖鸾,最擅記仇。”

嘴上說着記仇,眼裏卻又清澄得坦然。

“我讨厭事後又查到你有什麽苦衷內因,不過即便是有,為你昨日之惡,為你今日之言,我也不會原諒你半分。”

——有內情也不原諒,所以你有什麽話,最好現在說。

一如那日她說的讓他不必勉強,黑白分明,沒有半分猶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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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望閉上眼道:“此事背後之複雜非你所能想,莫要插手,待三五年後,雲破天青時……”

“陳諾之。”陸栖鸾打斷了他,道:“三五日便物是人非至此,三五年後,昔年金州志學之士,初心可存?滄海之誓可在?”

“……”

她是說中了,教他狼狽得無處遁形,狼狽得……不能不直面己身之惡。

“不能赦?”

陸栖鸾搖了搖頭,道——

“初見你時,你拿一個不谙世事的閨閣小姐的角兒套住我,拿當過戰俘的父親為自己争一個為父立志的名聲,無可厚非,我不曾與你計較。”

“我曾感念你元宵夜時,護我于身後,便想着這樣的人,多半不是壞的。過些時日,我能放心許了連理……”

“而現在,一邊傷我家人,把我陸家的顏面踐踏至此,又一副背負痛苦的表情仿佛我做了什麽便是擾亂你的籌謀,給我扣了一個沖動行事的帽子……至于你是真情實意還是虛情假意,我不在乎,與你,也再無來日可期。”

文人大多是有這樣的本能,把自己的人生繪制得彷如一臺惡俗的才子佳人的戲碼,或是憑着高人一等的視線看待每一個有可能成為自己妻子的女人。

腳步聲遠去,陳望撿起陸栖鸾扔在地上的定罪書,那上面看得出來,條條皆是熬盡了心血才為他報仇而找出的仇人罪名。

“……到底是錯眼了。”

……

“你要去查春闱?”

“是啊。”

“你腦子沒病?”

“有一點,請幫我找葉扶搖開副薏仁湯醒醒腦子。”

馬主簿覺得陸栖鸾确然是有毛病,熬了好幾宿為了給未婚夫報仇,一趟回來卻要重查案子幹死未婚夫。

這麽想着,馬主簿甚是憂慮,去找了高赤崖,後者想了一會兒,問:“她是不是被陳望始亂終棄了?”

“有道理,女人要殺人的時候,大多都是這麽個內情。”

“那就沒啥好說的了,薄幸之輩人人得而誅之。”

馬主簿:“她是你招進來的,就這樣放着她去撬左相家的門,是不是不太合适?”

“不是不太合适,你看聖上直接就讓陳望調去吏部代侍郎行事了,意思就是這件事根本就不能查。”話鋒一轉,高赤崖又道:“不過嘛……枭衛府這邊只有備案,罪證什麽的還都放在刑部,她要是跟她爹撒撒嬌想折騰點什麽搞搞陳望,我們枭衛也很難插手你說是不是,畢竟家務事嘛……”

……

當日放衙後,陸栖鸾回家,直奔逗醬醬玩兒的陸爹而去。

“你看看這妮子,養了狗也不好好遛,今天吃了多少來着?”

“大人,小姐不忙的時候一天遛兩次呢,今天喂了兩小盆兒。”

陸爹抱着醬醬愁道:“還不如不養,你看這腿上都沒肉。一天比一天瘦。”

“大人,這狗就這樣,不是瘦,是慢慢長大了。”

“胡說,哪有吃不胖的狗,再給燒盆肉來。”

從醬醬這件事上可窺見陸爹是個言行不一之人,家裏最嫌棄養狗的是他,遛狗遛最多的也是他,最近更是變本加厲,為了遛狗還特意提早放了衙。

正揉着醬醬的耳朵絮絮叨叨,便聽見陸栖鸾沖進後院就是一聲吼:“爹,你最近案子的筆錄放書房哪兒啦?”

“架子右邊第二個格子……哎你想幹啥?!”

陸栖鸾跑進書房就打開了陸爹的筆錄仔細翻找起馮侍郎殺人案。

陸爹有個好習慣就是沒辦完一樁案子就要把案情整理好寫一本筆錄,閑時翻來看看,增強一下辦案的閱歷。

陸栖鸾本來是想翻到春闱前後的貪渎案,卻一下子翻到了馮侍郎殺人案上,一條記載讓她疑惑起來。

“這是……”

案子也很是簡單,無非是陳父打上桃李堂說陳望不孝,考中了狀元卻不來接他,待打暈了陳望後,又與恰好在堂內喝酒的馮侍郎起了沖突,二人在樓上争執起來,馮侍郎被陳父打傷了眼睛,惱怒之下将其推落。

“案發前,陳望被其父用拐杖打傷頭、右手與後背,直至昏迷,桃李堂裏的人連忙将陳望帶到樓上,由一名侍女照顧。其他人知道這是新科狀元之父,不敢将他趕走,便把陳父領到陳望休息的房間隔壁勸導。”

“接着,馮侍郎聽說陳望被他父親打了,便來見陳父,馮侍郎見陳父是個戰俘出身,十分瞧不起,便屏退左右鎖了門,試圖說服陳父,拿一筆錢讓他識相與陳望斷絕關系,叫陳望改姓馮,還拿出了陳望獻給他的詩說陳望已歸心,因此激怒了陳父。”

看到這兒,陸栖鸾才有些奇怪,她記得枭衛府曾經給她一條情報,說是陳望在案發前一夜剛剛寫了一首藏頭詩諷刺馮侍郎,與其生隙。

可馮侍郎看上去可并不像胸懷寬廣之輩,怎麽第二天就原諒他了,還要收他當義子?

“你看看你,又把你爹的書房翻得一團亂,都這麽大的姑娘了,什麽時候能把東西都整整好?”

陸栖鸾從小看書又快記得又牢,常常抽一本看一本,還不放回去,陸爹不知道唠叨了她多少次,最後還只能嘆着氣收拾。

陸栖鸾看罷筆錄,忽然開口問她爹:“爹,文人寫賀詩的時候,做藏頭詩的多嗎?”

“不多,藏頭詩因是要藏頭,有拘詩詞格律,在賀詩裏算是下乘。”

陸栖鸾點點頭,又翻了一遍筆錄,疑道:“那您看這兒是不是寫錯證詞了?殺人的那間屋子裏只發現了一首寫着詩的紙,那首詩并非藏頭,而後面馮侍郎的證詞是,陳望給他寫過一首藏頭賀詩,還念給了陳父聽。”

陸爹瞄了一眼,道:“哦,還真是,許是前一夜馮侍郎喝多了酒,宴上作詩的又不止陳望一個,記錯了吧。”

“那首現場發現的詩寫的是什麽呢?”

陸爹從另一本書裏抽了一張紙丢給她,道:“詩是好詩,但他自喻為漂泊旅人,求蒼天大樹遮風擋雨,倒是與陳望從前的反骨文風相去甚遠。”

陸栖鸾接過來一看,是一首無題七律——

倦讀詩書十四年,浪死虛生空度閑。

拗蓮作寸絲難絕,興酣落筆搖五岳。

殘英雖亦妒我香,寸葉猶可慰悲懷。

唯恐蕭殺秋風起。漂泊旅人覓蒼蓋。

沒什麽毛病,只不過的确不是藏頭詩。

陸爹見她皺眉一臉苦惱狀,哎了一聲道:“那馮桂早就伏法了,你又何必為了陳望這麽盡心竭力地追究呢。”

陸栖鸾站起來道:“那馮桂是什麽時候流放?”

“是今天吧……放衙的時候已經上了囚車,這會兒應該到城門口了。”陸爹說完,便見陸栖鸾往外走,連忙喊道:“你幹嘛?!別告訴你爹你要去找馮桂麻煩!人家都被流放了!”

“不是,我只是有一句話想問問他,問完就散絕不糾纏。”

待疾步走門口,陸栖鸾又忽然停住了步子。

“對了爹,你誤會了,我不是為了幫陳望。”眼底寒芒微閃,逆着窗外漸暗的月光,陸栖鸾寒聲道:“我現在是要弄死他。”

……

春四月,最是萬物繁盛的時節。

城門前,七八歲的娃兒們拖着粗布做的飛不起來的風筝四處瘋跑,揚起的灰塵嗆了路邊一頂銀絲綢小轎旁的侍女一臉。

這些侍女皆是一般的身長,一般如凝脂的膚色,舉止端雅俱不似常人。此刻被灰塵一嗆,拿帕子捂着口鼻靠近轎子細聲道——

“殿下,陛下只允您出來玩一下午,還要将太子殿下提出來,再晚那大理寺便要放衙了。”

轎子內有個稚弱的嬌聲哼哼了一會兒,道:“再給我買一串兒炸圈兒就走。”

“殿下,民間的炸物多食不宜,還是回宮再……”

“但是炸的好吃呀!我哥啥都不行就找吃的行!”

磨蹭了一會兒,侍女也只好随了貴人的意,待買了回來,便瞧見轎子裏的貴人掀開窗子看着街道另一邊。

侍女順着她的目光看過去,只見是一隊官差押解流囚等着出城門,便道:“這些都是罪人,不值得污了殿下的眼。”

“不,你們擡我過去,找那邊那個紮金翎發繩的。”

問罷了恨恨被帶走的馮桂,陸栖鸾知道恐怕事情要大了。因心裏過于沉重,走路都有些心不在焉,險些撞上一面轎子。

“抱歉……殿下?”

她與小公主一別已快三個月有餘,意外的是這小公主也不嬌蠻,被她賣了一道還不報複。此刻也只是撐着下巴問她——

“我聽見你跟那犯人在談吏部那個陳望的事,宋明桐說的你被他抛棄的事兒是真噠?”

“……公主,我被陳望抛棄這個事兒、呃這個事兒已經傳得這麽廣了嗎?”

“是啊,宋明桐說的時候可開心了,我第一次見她笑得那麽燦爛。”

陸栖鸾深吸了一口氣,道:“沒錯,我現在特別想找個官衙擊鼓鳴冤。”

“你爹不管?枭衛也不管?”

陸栖鸾嘆了口氣道:“刑部管不了,若是翻案等同打枭衛的臉,他們不攔着我就不錯了。”

小公主眼睛轉了轉,道:“那你跟我走吧,刑部和枭衛管不了,大理寺專管皇族和百官,還是可以管的。待把我家那蠢哥哥撈出來,讓他借你東宮印一用,逼大理寺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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