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無諾有諾

“不可能!”

寺正這才真正慌了神,本以為聽說陸栖鸾被陳望抛棄,是怨婦之心作祟,沒想到她還真的找出了點什麽,這事兒怕是要大了。

“再怎麽說,陳父也是他之生父,他為何要弑父?動機何在?”

“只因為陳望之母,是被陳父生生打死的。”

堂上一靜,寺正皺眉道:“你莫要血口——”

“讓她說。”

陸栖鸾朝太子微微一禮以表感謝,閉上眼回憶了一下枭衛府密檔閣中有關陳望的過去。

“金州陳望,辛酉年七月初三生,幼時,其父入鳳臺關參軍,曾任伍長,因在邊關蓄養小妾,此後便與家中斷訊。其母陳吳氏白日耕作,夜中紡織維持家計。”

“如是十數年,因陳母貌美,常有惡鄰相欺。又曾為交陳望鄉試,委身惡鄰,盡管後來陳望一鳴驚人,其母卻落得鄉民口舌……”

個中樁樁件件,雖是從昔日與陳望同鄉的國學寺學友處聽來,卻是一字一句,盡泣血之情。

陸栖鸾曾聽爹爹說過,有鄉民善于聖人,亦有鄉民惡如兇虎。因而近來儒門擢拔人才,最是看重寒門學子,只因他們最是曉得世态炎涼,也最是狠得下心,動得了手。

“……陳母心力交瘁,病卧在床。時陳望已成舉人,得鄉紳資助,終以為能盡人子之孝,可邊關戰事稍停,陳父從敵國歸鄉。因被俘虜關了數年,對朝廷滿腹怨怼,回鄉路上又聽鄉人嘲笑,大罵發妻不貞,沖入家中,将卧病在床的陳母生生掐死……”

堂上一片寂然,大理寺正覺得她說得遠了,咳嗽一聲,道:“金州歷來考評還算中品,本官還未曾聽說過有這般案子上呈京中,你怕是無憑無據吧。”

“非是無根無據,只要朝廷願查,便能發現——在金州之地,男子殺妻從來無罪!”

寺正一時間不知如何應對,這事不能查,至少不能讓他大理寺來查,一則金州路遙,拔起籮蔔帶出泥,不知會招來多少麻煩,二則此事傳出去不好聽,民間謠言一起,他們別想好過。

“類似之事,本宮見過,你說後面的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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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栖鸾知道太子在提醒自己,現在不能在這一點上鬧得太大,點頭道:“陳望與文友歸家時,發現陳母已死,幾欲弑父,被其文友攔下,說此事傳出,勢必影響他之功名,教他為陳父瞞下此事。”

寺正又懷疑道:“不對吧,本官所聽到的是,陳大人昔日遭金州學政迫害追殺,其父為救他被山賊砍傷,他才一路帶病父進京。”

“大人居廟堂之高,難道真的以為我堂堂大楚,千裏挑一考出來的舉人,能被一州六品學政迫害得連進京的路費都沒有?”

撿到陳望的時候,在元宵節前、朱雀大街,這時候百官休沐,便是她不來,待下朝官員路過,怎麽說也好事的貴胄看得見。

而陳父是怎麽一病至此的,細究起來怕是不能為外人所道。

寺正稍加想象,便倒吸一口冷氣。

“所以,你的意思是,陳望對其父懷恨,還忍下來帶他進京,就是為了博取寒門名聲?”

“正是如此,用罷陳父後,陳望雖表面上待其父恭敬,實際上并未關心。待博取功名後,适逢春闱舞……”

說到這,陸栖鸾一眼看見太子微微搖搖頭,便垂眸改口道:“适逢馮桂要強收他做義子,便設計了這套殺人謀算,既為母報了仇,又因此得聖目垂青,得登青雲之道。”

寺正渾身冷汗如雨下,道:“你所言……句句屬實?”

“句句屬實,得殿下相助,禦史臺已派人赴金州查辦陳父殺妻之事,一經查實,彈劾陳望包庇生父行兇的奏折明日便會上呈禦前,只差大理寺這邊是否願主持公道了。”

陸栖鸾這裏說了個謊,禦史臺還不知道此事,但他們被陳望落了面子,正是恨他入骨之時,只要大理寺這邊受理此案,再通知禦史臺教他們去查,他們沒有理由不樂意。

尋常官員遇上大案是絕不敢輕易受理的,除非他們知道其他衙門動了手,自己不是孤軍奮戰,才會有辦實事的意思。

大理寺寺正顯然是被陸栖鸾拿捏住了心思,一時間面上陰晴不定。

今天都說到這份上,大理寺知道了不該知道的,已經算是把陳望得罪死了,而官場的規矩猶如鬥雞,你碰我寸羽,我便要啄瞎你眼。

這時候太子又說話了——

“本宮能不能問句話?”

“殿下請說。”

“既然知道了陳望動機已存,我們還是回到剛剛的殺人手法上。本宮聽證人說,陳望被陳父打傷了右手……這個,既然右手傷了,又怎能在現場寫出這樣的殺人詩呢?”

寺正仿佛一瞬間找到救命稻草了一般,忙道:“對,殿下明鑒!手都傷了哪有力氣寫詩?我可沒聽說過陳大人是個左撇子,定是馮桂記錯了!”

陸栖鸾搖頭道:“不,陳望春闱前曾長住敝府之中,下官聽他說過,左右手都可寫字。”

寺正心裏微微松了口氣,看來這陸校書也沒有別的證據,就算将案子動機手法都說清了,只要等下陳望來時堅稱自己左手不會寫字,此案便絕不成立。

寺正這麽想着,一時間便仿佛找回了官威,拍了一下驚堂木道:

“笑話!你不要拿不出證據便胡攪蠻纏……”

正欲言語打壓陸栖鸾一番,寺正突然目光一凝,只見堂外一人,紫衣徐行而來,待入了堂上,神色淡然。

“吏部員外郎陳望,見過太子殿下、寺正大人。”

待太子說了一聲免禮,寺正咳嗽了一聲,道:“陳大人來得正好,事出突然,有人疑你殺人,還請陳大人一辨清白,本官自會主持公道。”

陳望目光與陸栖鸾相觸,意外地一片平靜。

“陸校書……有何指教?”

兩日不見,倒真是應了當時陸栖鸾那句三日如隔三秋的話。

當面逼死一個人是什麽感受,陸栖鸾不想細細體會,在見到他的瞬間便将自己放到一個陌路之人的位置上,冷冰冰地說道——

“請陳大人,寫下當日桃李堂獻與馮侍郎之詩。”

若他寫的是“敬君”,就是不在現場,若寫的是“殺人”,那就是認罪了。

陳望聽到她這句話,慢慢地笑了笑,并未多言,接過紙筆,蘸滿了墨,待筆鋒在紙上懸停半晌,便将筆在寺正蒼白的臉色下換到了左手。

“……一夜愁殺湘南客,白衣詩人烏發霜。”

陸栖鸾閉上眼轉身,不願再去細看。

只聽得上方太子站起來肅聲道:“陳望,這可是弑父!”

在儒門之天下,為搏功名弑父殺親,人人得而誅之,負萬世罵名。

陳望收筆起身,分明已入歧途,脊背卻挺得筆直。

“太子殿下,吏部員外郎陳望,有本要奏。”

“……說。”

“臣,陳望,啓奏殿下,一劾臣弑父、害母、忤逆師長、強奪友人功名,欺世盜名,罪不可赦。”

“二劾臣在內,連同吏部、國學寺、翰林院今年進士,共計三十二人,犯春闱舞弊重罪,收受賄賂,偷換試卷,更意圖于端午節前糾結黨羽,設計萬民卷奏請聖上廢太子,染指國祚,證據俱全,望殿下代下官奏請聖裁。”

“三劾天下讀書人,放眼麻木不仁,奏請殿下以臣為誡,昭告萬世讀書人,以文亂法當如吾之下場。”

他瘋了。

寺正十指顫抖,在他看來這個人已經瘋了。

退一萬步而言,他殺人事小,借此直接揭發春闱舞弊,還名單俱全,待明日朝上得知,等同左相半壁江山被他生生挖去,更重要的是……

縱然滿朝都聽到了左相一黨要圖謀廢長立幼的風聲,但他這麽堂堂正正地放在明面上說出來,帝國上下必然要迎來驚濤駭浪!

完了……一切都完了。

連同太子本人也不得不變了神色。

“你想好了,若願在此時禦前作證,即便如你所願還儒門朗日,也是誅九族的大罪。”

陳望搖了搖頭,摘下頭上官帽,雖是答着太子的話,目光卻是望着陸栖鸾——

“所幸臣無父無母,無友亦……無妻,無九族可誅。”

……

四月十三,罕有的春雨之日。

宮牆也攔不住泥土的芬芳之氣,順着半開的窗縫,悄然竄入皇宮正中央那座最為鼎貴的宮室。

“……陳望,陳諾之,朕才第一次記住這個名字。”

“陛下惜才?”

“那春闱之卷朕也瞧過了,自然是喜歡他的詩文多一些,他們大約是看他詩文過于出挑,蓋過了策論,這才非得換了卷子。說到底,還是這群腐儒之輩好面子,狀元不是自己的門生便面上無光,可惜了這年輕人,宋睿這是多此一舉。”

“那陛下的意思是——?”

鼎貴的宮室,掌權的人,手指在那些扯進春闱舞弊案的發落官員的名單上點了幾點,又嘆了口氣道:“明珠有瑕,斬還是要斬的。”

枭衛府主趙玄圭明白了上意,道:“這番波折皆因我府中女官因私情擅自行事,使得陛下惱心,事後便重重懲她。”

“誰年輕的時候沒闖過禍?還是別難為小姑娘了。”搖了搖頭,皇帝又似乎想起什麽,問道:“朕記得枭衛府裏有個女官試考的不錯的小姑娘,是她嗎?”

趙玄圭道:“臣慚愧,未曾教導好,使得一衆女官裏唯她寫跑了題。”

皇帝似乎是頗感興趣一般,叫人去取了女官試備份的卷子來,來回看了兩遍,忽然便笑了。

“小姑娘不知天高地厚,瞎寫一氣,若教宋睿看了,你猜他會不會氣掉了頭發?”

趙玄圭道:“臣回去自會叫她反省一二。”

“那倒不必,她也算是立了功,按理說你還得提一提她的官兒才是。不過你說的也有理,年輕人憑一腔熱血橫沖直撞這點該是改改了。”皇帝放下那張幾乎堪稱悖逆的策論,道——

“待發落了春闱舞弊的那些個蠢貨,京中易儲之亂便起了。這小姑娘能把未婚夫都送進牢裏去,想來是個辦事利索的,正好最近菡雲母族老太君昨日過世,教她陪着去奔喪吧,若辦得好,回來朕自有他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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