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床頭吵架床尾殺人
卓婉回到章柯家時,卓陽和蘭蘭已經坐在院子裏陪狗喝冰鎮果汁了。
卓陽見到他們就得意地舉高相機,“我剛剛仔細看過一遍,拍得特別好,全是正面高清!還有兩人親昵動作,我簡直可以當娛樂狗仔了!”
蘭蘭雖然不想誇卓陽,但為表公正,也說:“都是夜間偷拍,居然還能拍清臉,确實不錯。”
路遙聽後笑道:“我們也拍到了。”
“是嗎?我看看!”卓陽湊過來就要看,聽到他們聲音火車頭似的從招待室裏沖出來的章柯急得嗷嗷叫,“我先看!我先看!”
路遙便把相機先遞給他。
章柯摁着相機的上下鍵,一張張看鏡頭裏的章父和女人,越往後看,他的嘴唇抿得越緊。
卓婉瞧他神情不對,擔心道:“你沒事吧?”
章柯緊緊皺眉,神色像竭力壓抑着什麽,冷冷道:“……我認識這個人,她是我以前英語輔導班的老師,後來離婚辭職了。”
卓婉驚訝地啊了一聲,已經腦補出一整部補習班女老師與學生家長情愫暗生後狼狽為奸的知音小說。
章柯一直想知道自己父親出軌的對象,如今知曉後,反而迅速平靜下來,“路遙哥哥,小久哥哥,你們能把相機裏的照片發到我手機上嗎?”
路遙點頭道:“當然可以。”
卓陽也忙不疊答應,并表示當下就可以用相機的wifi功能傳送照片。
那兩個人在忙碌相機,卓婉把章柯拉到旁邊,聲音雖然輕柔,語氣卻十分嚴肅,“你打算怎麽做?”
“他們總是騙我,騙我一切都很正常,騙我他們會永遠在一起,既然是謊言,就應該被揭穿。”章柯咬牙憤恨道,“我要讓他們明白,我雖然是一個小孩,卻不是一個什麽都不懂的小孩。”
“你的目的是為了修複他們的夫妻關系,讓他們重新回到這個家,可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揭穿了這一切,掩蓋在謊言下的真相不得不暴露時,他們反而有可能被逼得承認現實,直接離婚。”卓婉坐在章柯身邊,與他過早成熟的雙眼平視,“……即便這樣,你還想當面揭穿他們嗎?”
章柯原先憤怒的眼神出現短暫的迷茫,他沉默地思考許久,直到身後卓陽告訴他可以傳相片了,他才恍然驚醒,面對替他憂愁的卓婉,輕聲說:“瑪麗姐姐,我覺得還是真相比較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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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晚上,章柯鄭重其事地讓爺爺奶奶把自己父母叫回家,一家五口先後走進民宿的招待室裏,每個人都面色冷凝,像是閻王爺要關起門來對他們進行獨立的末日審判。
卓婉擔心章柯,并不回房,就坐在樓梯上豎起耳朵聽樓下的動靜。那頭笨拙不高興的阿拉斯加被鐵鏈拴在樓梯底下,乖乖趴伏着,只偶爾聽見一點動靜,才抖抖耳朵,或者扭過頭去。
沒會兒,路遙和卓陽也溜出來,一前一後坐在卓婉身邊的臺階上。
逐漸的,原本安靜的招待室裏争吵聲越來越大,混雜着卓婉他們聽不懂的當地話和一些口音極重的普通話,這些人中,只有章柯童稚清澈的叫喊是他們聽得分明的。
可他的叫喊,毫無力量。
有方言天賦的卓婉慢慢聽明白了,果不出他們所料,章柯父母正式提出離婚,但章柯不同意,很大聲地叫嚷不許他們離婚,甚至威脅如果他們離婚,他就去死。可章柯的憤怒與痛苦被他父母的吵架和爺爺奶奶的勸架淹沒,只剩下徒勞的掙紮與不甘。
在争吵中,卓婉他們都聽懂了一句。
那是章父歇斯底裏的叫嚷,他喊:“再讓我和她生活在一起,我總有一天會忍不住殺了她!”
整個世界因為這句話,都悚然地安靜下來。
卓陽愣住,半晌後才猶豫地擡手碰碰身前的卓婉,“……夫妻之間,為什麽會有這樣的深仇大恨?”
路遙也咋舌,“咱們國家最主要的矛盾,會不會就是夫妻矛盾?”
剛剛結束高考的卓陽呆頭呆腦地念教條,“書上說,在現階段,我國社會的主要矛盾是人民日益增長的物質文化需要同落後的社會生産力之間的矛盾。”
路遙回頭,張口想說什麽,坐在中間的卓婉驀地站起身,三步并作兩步去到樓下。她推開招待室的門,朝章柯招手,“章柯,出來吧,去我屋裏坐會兒,別在這兒呆着了。”
滿屋争執謾罵的大人同時噤聲,一起回頭看她。
縮陷在寬厚沙發角落的章柯滿面淚痕地聞聲擡頭,像個癡呆了八年的傻兒一樣,木木睜着眼,許久不知回應。
卓婉的一顆心像被重拳狠狠擊打,咚,咚,咚,砸得她疼痛抑郁,痛得她火冒三丈。
她徑直闖入這個戰火紛飛的家庭,在沙發前拉住章柯的手,把他輕輕一拽,半大孩子就被拽得半跪而起。
可章柯的兩條腿是軟的,似沒了筋骨,半天站不直。
卓婉摸摸他的頭,想說兩句鼓勵安慰的話,卓陽卻從她背後冒出,俯身直接抱起章柯,二話不說往外走。
章柯奶奶忐忑地要攔,卓陽粗聲粗氣說了句,“沒去哪兒,就在樓上!”
章柯爺爺見過這幾個年輕人,遂把章奶奶拉回身邊,手指夾住的一根煙,已經燃到盡頭。
等卓陽抱着章柯離開招待室,卓婉才狠狠瞪向章父章母,這是她第一次親眼見到章柯的母親,明明也是個平凡無奇的女人,卻注定要在親生兒子身上烙下永不磨滅的傷痕,“你們是他的父母,非要在他面前置對方于死地嗎?”
直到章柯被帶走,章父章母才後知後覺意識到兒子曾經存在過,都有些悻悻的,便用眼神嚴厲地相互責怪起來。
卓婉知道這對夫妻和父母已經病入膏肓無可救藥,她搖搖頭,想嘆氣,卻又把這口氣生生憋回去,轉身大步離開。
跨出招待室時,路遙就守在門外,他看着卓婉氣紅的眼,輕聲問:“你還好嗎?”
“沒事。”卓婉迅速擠出一個無謂的笑,“我們去陪章柯吧。”
就在樓上她和蘭蘭的客房裏,章柯一被卓陽放到chuang上,就咕嚕滾進被子,把自己全身心包裹起來,然後嚎啕大哭。
四個年輕人誰也不知該說什麽,章柯裹在雙人床的正中央,他們四個便坐在床的四角,像四大護法,為章柯人生中一次至關重要的成長,小心翼翼地護陣。
章柯哭了半小時,慢慢止住哭聲,并主動掀開被子,露出一張濕漉漉紅彤彤的臉,“……其實我已經習慣了。”
卓婉抽了幾張紙遞給他,等他擤幹鼻涕,才問:“你還是不希望你父母離婚嗎?離婚對他們而言或許是種解脫,對你也未必全是壞事。”
章柯捏着紙巾默默抽泣,幾分鐘後才畏縮恐懼地問:“……那等我爸媽離婚了,我應該跟誰?”
卓婉問:“你想跟誰?”
“我其實誰也不想跟。”章柯說,“可我現在還小,沒有辦法獨立生活,所以我只能選擇一個人來撫養我。”章柯不自覺歪着腦袋思考,可他想了想,露出一個十分難看糾結的表情,“會不會更糟糕,我爸媽誰也不想要我。”
“怎麽會?”
“怎麽不會?”章柯說着說着又哽咽,“……我班上的王曉玲,他爸媽離婚後,誰也不要她。她媽不要她是為了以後再結婚方便,她爸不要她是因為嫌她是女孩,她現在只能和外公外婆住在一起。我雖然是男孩,但也不比王曉玲好,将來如果我爸要和新的阿姨結婚,他們再要個弟弟妹妹,我就沒有家了……”
卓陽絞盡腦汁,只說出一句極其寡淡廉價的安慰,“你想太多了!”
“我沒有想太多,我還嫌我自己想得太少,不能早些想到辦法,那樣他們就不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了!”章柯濕霧彌漫的眼裏露出無限渴望,“我還是希望,他們不要離婚,我還是想要自己的家……”
這個晚上,章柯的父母分別上樓找過章柯,章柯始終賭氣不肯回樓下自己卧室睡覺,他父母漸漸也沒了耐心,都由着這個“不聽話的小孩”去。
夜裏,章柯蜷縮在卓婉的chuang上,問了許多問題,最後熬不住倦意,才沉沉睡去。
卓婉在床邊陪了他一整夜,等到天将亮時,睡在另一側的蘭蘭醒過來,讓卓婉去睡會兒。
卓婉沒有睡,她洗了把臉走到門外,站在二樓的露臺上往外望。走廊對面的門打開,路遙走出來,見她眼底疲困就知道她昨晚一宿未眠。
“你一晚都在陪章柯說話?”
卓婉點頭,“他在想以後要跟誰,他很依賴爺爺奶奶,骨子裏也更親近他爸爸,可他愛他媽媽,他想念小時候媽媽溫柔照顧他的感覺……他糾結了一晚上,都想不出個确定答案。”
路遙轉身背靠欄杆,平靜看着卓婉的眼,“那你呢?你也在想你爸媽的事?”
“……嗯。”卓婉笑了笑,順手撫撫亂在臉頰的發,“我想我爸,也想我媽,還在想我爸為什麽離家出走,為什麽我媽不聞不問,他們兩個雖然也吵架,但都會照顧我和小久的感受,盡量避開我們。說不上多和平溫馨的一家四口,日子馬馬虎虎也過了這二十多年,如果我爸真是受不了我媽的脾氣賭氣離家出走,那他為什麽不離婚?曲蝶說我爸把一切都留給了我媽,難道他寧願身無分文地離家出走,也不和我媽好好離婚嗎?”
“你忘記你昨晚和章柯說過的話嗎?”路遙嘆氣,“有時候過分追求真相和事實,只會造成更無可挽回的傷害。”
“你都聽見了。”卓婉沖他笑笑,“……那你是在勸我放棄嗎?”
“當然不是,我是在問你會不會放棄。”
“不會。”卓婉握緊欄杆,斬釘截鐵道,“直到找到我爸爸,我永遠不會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