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為王之心
百韶的沉默一直在吳藍滌的感知中。野外并沒有那麽安全,如今使令不在身畔,吳藍滌可不敢安然入睡,即便他注定命不久矣,可還有個她。
他猶豫了許久,這樣的夜晚也許不會有下一次,是叫它平靜地過去,還是與百韶說說話呢?
想了想,吳藍滌并未睜眼,只是開口問:“你曾想問的事,我只說這一次,有興趣聽嗎?”
聽到男人醇厚而熟悉的聲音,百韶下意識地去看他,卻見他仍閉着眼,想是在養神。
百韶曾多次試探吳藍滌的過往,甚至不惜試探太宰廣溪,但無論是吳藍滌本人還是廣溪,皆是一副不願多說的樣子。
百韶也曾以為這将伴随氾王失道永遠成為一個謎,誰知在這簡陋至極的礦洞中,他竟突然願意坦露。
“我在聽。”
“你出生後,可曾見過玉座空懸時的光景?”
“在本國不曾見過。”百韶出生時,雁國已經安定繁榮了六百年有餘,至今如此,而其它國家雖有混亂,長輩也不會願意她去這樣的國家游歷。
“那并不是什麽好事,沒見過才是最好的。”吳藍滌說道,他微微皺着眉,似乎在回憶百年前的碎影,又似在思考如何闡述那些往事。
“我印象中最深的,便是家裏的鐵栅欄。”
“鐵在常世是貴重金屬,你的家庭想必很是富裕。”百韶猜測道。
“很小的時候還算是衣食無憂,直到……”氾王頓了頓,抿着唇沉吟許久,才道,“母親過世。”他又一停頓,才補充道,“是因為妖魔。”
百韶一愣,她其實從不認為妖魔可怕,雖然知道黃海的妖魔對她而言十分危險,但她自幼就與白離相伴,雁國又是可以養妖魔的,加之并不曾遇到來自妖魔的危險,自然不能感同身受。
百韶注視着吳藍滌,從那些細微的痕跡捕捉他難得真實而感性的神情。她曾以為,氾王的過去至少會是榮華富貴、衣食無憂,誰料連最基本的安全都沒有,她想即便門窗都裝上鐵栅欄,也未必能睡個安穩覺。
“母親過世後,父親豢養了許多姬妾,烏煙瘴氣。”雖然吳藍滌說得輕巧又簡略,但百韶可以想見,氾王大約是一直為此不滿的。
“唯一值得慶幸的,便是至少不必擔心餓死。”他出生于商賈之家,雖及不上萬賈富有,但衣食無憂倒是可以保障的,即便在最混亂的年歲裏。
百韶想,那可算不上什麽好事,在最糟糕的時候甚至沒有一家人相依為命的溫暖。能不餓死而活着,算是值得高興的事嗎?
百韶想,她似乎有一點看懂明白,氾王總是一身莊重華麗的原因了。
華豔靡麗厚重如垂死的儀式感,花開荼蘼的璀璨絕望,絕非百韶一時錯覺,亦非氾王一時陷入困境——氾王向來如此。
“母親故去後,父親在一次運送貨物的路上,再也沒有回來。”吳藍滌其實從不曾與誰談及此事,廣溪知道一部分事實,而梨雪知道一點點,其他人,大概完全不知道,但他忽然願意說給百韶聽了,即便不是什麽值得知曉的事,他也希望給百韶留下更深一點的印象。
百韶此刻已經不知道該如何繼續這段對話。她甚至可以想象,彼時尚不是氾王的吳藍滌,常常一人在家等着,直到再也沒有可等的人。
她想,如果她有這樣的故事,大約終其一生都不會願意提及,提一次就是血淋淋的傷。
百韶想說點別的,便問:“後來,你外出游歷了?”她幼時那般乖巧,也總想外出去看看,只是更願意待在父母身邊罷了。或者吳藍滌會有一些有趣的游學經歷,能沖散那些透着淡淡血色的過往。
吳藍滌失笑:“在妖魔橫行的國家,外出可是十分危險的,我雖不喜待在家中,但也是沒辦法的事。”
“不喜歡待在家裏嗎?”也是,沒了親人的家,大約空洞得可怕。
“嗯,父親豢養的姬妾,總不能趕她們出去。”只是他成年後,那些女人似乎便打起了他的主題,當真是紅粉骷髅。
百韶猜她知道氾王這麽大把年紀都沒有一個後妃的原因了。想她父親,在遇到母親之前,雖然沒有正式的後宮,但整個國家都是父親的後宮。
百韶道:“那後來呢?我記得史書說你未曾升山。”
吳藍滌安靜了許久,久到百韶以為他不會回答了,才道:“我并沒有成為王的野望。”
百韶道:“那大概說不上野望,畢竟不是希望就可以做到的事。”
“而我甚至沒有那樣希望。”吳藍滌平靜地說。
百韶驚愕地看着吳藍滌,只見對方已經睜開了眼,一臉坦然。
百韶想,她大概知道吳藍滌為何失道了,或者說,她終于找到了一個可能的原因。
——他沒有為王之心。
“可是……”百韶稍稍斟酌,說道,“你一直都做得很好,比很多王做得都要好。”
“的确,我做事的标準一貫比較高。”他頓了頓,“但那不過是習慣。”
“所以那并不意味着,你是真心想要那麽做的!”百韶分析着,微微擡高聲音。
“所以我說,你就算知道,也是沒有辦法的。”吳藍滌微微笑着,其實他比百韶更清楚自己是怎樣的人。從成為王的那一日起,他便有一種直覺,失道就在不遠處。尤其是,活過百歲之後,他甚至覺得即便失道也不虧了。
百韶不懂他為何能笑得那麽透徹,似乎生與死毫無差別,他亦毫無眷戀。她的手微微顫抖,問:“你就沒有半分,想要好好活下去的心情嗎?”
“沒有。”他輕輕地答,誠實又無情。
百韶有些憤怒地直視着吳藍滌,吳藍滌迎接她的目光既溫柔又缱绻,仿佛他不曾說出如此冷漠的話。
“那梨雪呢?”
“若是可以,我亦不願連累梨雪,但你要知道,總有一些事不在我掌控之中。”
百韶當然知道許多事并非人力所能掌控,但吳藍滌這樣無視生死的自毀傾向,讓她不由自主地憤怒起來,讓她覺得吳藍滌待她再是用心,也不曾真正将她真正放在心上。
百韶一腔憤怒,卻不知從何說起。故而,一夜無話。
次日,因百韶有傷,吳藍滌自行前往洞內取礦,大概過了午時,才有些灰頭土臉地出來,帶着他們此行的目标。
百韶沉默地為他拂去頰上的塵土,兩人啓程召喚使令與騎獸,返回青澱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