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幻境
第十章
在遠離大舟山的一處竹林裏,一截截竹柱挺拔地立着,細長的綠葉在風裏“唰唰”作響。大約是竹林深處有流水淌過,側耳便能聽見水流從沙土和石塊中間擠過去的聲音。
“這倒是個好地方,比你那不長草的山頭好多了。”湖造在姬五的體內,同她說。想起來自己曾經住過的那處寧靜山林,頗帶着懷念意味地籲了一口氣。
姬五感覺到她話語裏的情緒,沒有搭話。
那處山林早被凡世的一場大火燒得幹淨了,她們兩人都是知曉的。
越往竹林深處走,一支支竹子就愈發靠攏,密密地挨着,像是情人耳語。姬五走了好一陣,陡然一停,邁出去一半的腿收了回來。
卻還是晚了一步。姬五摘下面具的面上顯出一絲類似于譏嘲的古怪表情,只來得及在心裏與湖造交代一句,就與她失去了聯系。
“姬山主,本洞主同一百年前可是不一樣了。”一個聲音不知道從哪裏傳出來,聽得出是一個男子聲音,卻糅雜着幾分渾然天成的媚色。若是尋常人物聽了,只怕是早被攝了心神。
那狐貍的幻境,的确是厲害了許多,一百年前他還沒有這般,将姬五和湖造分開來的本事。此番他手上又拿了比漣水,幻境做得更是得心應手了。
今日這般,倒是托大了,姬五心下暗道,看向眼前顯現出來的熟悉身影,宛如她記了數百年的那般模樣。
“小五,小五。”一個不到十歲的少年趴在一處小院的牆頭上小聲地喊。院牆是紅磚砌的,少年身上穿得也是紅衣。只是紅磚的顏色暗沉,少年的紅衣鮮亮。
一個個頭有些矮小的女孩從一個方向小跑過來,一邊跑一邊小聲叫着:“來啦來啦!”
一直跑到牆角下,那女孩扒開長到她腰部高的雜草,從裏面掏出來幾塊缺了邊角的磚塊,也是紅色的。兩只細得像蘆柴棒似的胳膊抱起磚,壘在那少年趴着的那處院牆下方。
那少年便從牆頭敏捷地一跳,先跳到磚塊上,再落到地上,衣擺拍在地上,揚起一捧灰。
那少年拍了拍身上的灰,打量了一下四周,只見到女孩一個人。
“小十三呢?怎麽沒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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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唉,先去屋裏吧。”
那女孩領着少年往她來的方向去。一陣風穿過小院,女孩身上的單薄衣衫被吹得貼在身上,瘦弱的身形看起來便只剩下幹巴巴的骨架了。
那骨架在冷風裏打了個寒顫,又瑟縮了幾分。後面的少年看在眼裏,将自己的身上的坎肩脫了披在她身上。
“這已經入冬好一陣了,怎麽還穿得這樣單薄?”
女孩扯緊了身上搭着的坎肩,只回頭說了句“快些吧,太冷了”,腳下快走了幾步。
姬五站在小院的一角,旁邊是一座長了雜草的假山。那女孩回頭時,姬五正對上那雙因削瘦顯得異常大的眼睛,眼下是兩莢青黑色。
“……姬英。”那聲音即使在幻境裏,也是一如既往地嘶啞。
那女孩的黑沉沉的眼睛轉過去了。她看不見姬五,她只是姬五記憶深處的一抹殘影。
姬五望着愈走愈遠的那半大孩子,雙腳釘在原地。只一雙眼,直直地望着,眼裏的幽藍忽明忽暗。
這幻境卻容不得姬五避開。身周的場景一變,那小院裏的假山也院牆都沒了,眼前是一張破舊的木床,木床上幾件舊棉衣和深色被子堆在一起。
木門“啪”地一聲打開,姬英和那個少年從屋外進來,姬五讓開他們,退到屋子的角落裏。
冷風從門框裏灌進來,木床上的那堆衣物動了動,裏面傳出來幾聲咳嗽聲。姬英忙反身關了門,那少年急急地走到床前去了。
“小十三?”
少年扒拉開衣物堆,露出一張蠟黃的小臉,帶着病态的潮紅,水腫的眼皮微開。
“咳……阿夷,你……咳咳!咳咳……”姬十三已經十分虛弱了,幾乎說不出話來,咳嗽聲停不下來。
阿夷伸手拍了拍姬十三的身上,擱着被子和堆成一團的衣物,也不知道拍在哪。屋內的咳嗽聲還是停不下來,一聲一聲地,聽在耳裏宛如炸雷一般。
姬英推開身前無措的少年,拿過一邊的搪瓷杯子,喂給姬十三水。水是冰涼的,姬十三喝下去就冷得哆嗦,臉色的紅潮裏沾了青白,咳嗽聲卻是止住了。
“怎麽給他喝涼水?”
“木柴沒了,前幾天就一點也不剩了。”姬英掖了掖被子,将姬十三身上重新裹嚴實了。
“怎麽會?”阿夷驚愕地張大了眼睛,“那吳嬷嬷人呢?她來過嗎?”
他有大半個月沒來這了,因為有一天,大皇子在課間靠近他,湊到他耳邊。
“你去宮裏那處禁地做什麽?莫非是發現了什麽寶貝?”
于是阿夷為了不給姬英他們惹來麻煩,只得暫時不出入這裏。他知會過姬英,又找了個認識的嬷嬷,幫着照看些。
“就來過一回,拿了些木柴和冷饅頭過來。聽人說,她被放出宮去了。”
姬英頓了頓,又說:“十三剛入冬就病了,這幾日愈發病得厲害了,每晚咳得像要是過去了……”
她口裏的“過去了”,便是死了。
“……我實在是……實在是……”姬英彎下腰,在床邊蹲下來。
“沒……別的法子了……”姬英把頭埋在臂彎裏,發出來一聲極低的聲音,嗓音有些發顫,連帶着錐子似的肩膀也跟着抖了。
阿夷從未見過姬英這副模樣。從一開始認識她到現在,姬英一直是雲淡風輕的樣子,像是承受那些苦難的另有其人似的。換句話說,姬英身在這人間,仿佛內裏早就走了。
阿夷心裏愧疚又悔恨,他以為那老婆子答應了便會做到,有什麽變故也不會知會他。若不是今天早上在路上見到姬英在地上做的标記,恐怕他再來時一切都晚了。他揉了揉發紅的眼圈,張了張嘴。
竹林深處有一股泉眼,水流潺潺湧出,彙成一個小潭,一頂草棚挨着潭水而立。草棚裏架着一張藤條編的搖椅,一下前一下後地搖動着。
“瓊花樓的小翠翠,百鳥閣的黃鹂兒,青衣館子裏的楚翹兒……”
一曲小調兒哼得閑散自得,五彩的衣帶長長地垂下來,随着搖椅的晃動,在地上拂來拂去。
陡然,生變,胡琏“啪”地一聲從搖椅上掉下來,口裏的血吐紅了一身。
“呃……”胡琏在地上抓了兩把,才踉跄着站了起來,看向草棚外同百年前一樣的那件藍色華服。
“姬山主……”胡琏頓了一下,“哇”地吐了口血,擦了擦了嘴角接着說:“最近脾氣不大好啊。”
姬五冷眼看着他,密集的藍色細小鱗片已經蔓延到了鼻尖,袖子往身側一揮。竹子“嘩啦啦”地倒了一片,地上露出一條足有一尺寬的縫隙,一直延伸到竹林外面才堪堪停住。
胡琏面上還是一臉調笑,心卻沉了下來。姬五劃出的這條道,顯然是在威懾他,明白人這時都該識時務地将比漣水交出來了。
可本洞主若就這麽被吓住了,豈不是太丢份了?不說別的,就吐出來的這幾口血,也得在姬五身上找回來才是!
胡琏咬咬牙,道:“姬山主,這比漣水放在你那也沒什麽用處,何必如此執着?”
此時姬五的臉已經全部被藍色鱗片覆蓋了,袖子裏的手開始蓄力。
“你真要如此?”湖造忍不住問。
胡琏的祖上同姬五以前的師父是好友,于是他們這些小輩也算是有些交情。因此,姬五從前與胡琏動手時,心裏都劃着一條線,下手時總不會越過那條線。就算胡琏後來見着姬五,氣焰愈發嚣張,姬五也未動過怒。
湖造自然也知曉這一點,眼下感覺出姬五想做什麽,才有此問。
姬五“嗯”了一聲,言下之意分明,湖造便不再出聲了。
姬五在那幻境中,便已心生怒意了。她已經好久不曾有這般劇烈的情緒了,數百年的歲月讓她的悲喜漸漸淡了,甚至生不出什麽波動來。
然而,當她看見姬英蹲在地上的身影,那對尖銳的肩膀輕微地顫抖,那瘦弱身軀裏的情緒似乎渡到了姬五的身上。
無助,悲哀,怨恨,以及滔天的怒意。
姬五陡然擡起右手,手指化為利爪,在眼前猛地一抓,那少年歉疚的話便停在嘴邊了,地上蹲着的小小身影也僵直着,周遭的一切像是驟停的皮影戲。
那只覆着藍色鱗片的利爪,握緊了往右下方一扯,手臂粗的裂痕從利爪處鋪散開來,又有許多細小的分支,遍布在眼前這個巨大的幕布上。
姬五阖上眼,再次伸手。
湖造本還在自己的幻境裏逗留,眼前的畫面突然就破開了,故居和故人都化為零星的碎片,閃着細小的光。湖造撈了一把碎屑,看着它們在手心消散,苦笑道:“真是,‘咔嚓咔嚓’地就碎了呢。”
“不是說等我出了幻境來助你嗎?”湖造重新和姬五的意識建立了聯系,環顧四周問:“怎麽成了這副模樣?”
這時幻境雖已全部散了,先前所見的竹林卻還沒有蹤影。大約是受姬五強行破除幻境的影響,眼前倒像是幻境撕破後的內層,周圍黑洞洞的,看不到一絲光亮。
“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