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山下
第十五章
“那湖造覺得,要叫什麽法號好?”
湖造瞧着小沙彌一垂眼,眉眼似漆,竟有幾分像那香案後頭斂眉的觀音像,張口便道:“要本君說,便取一個出塵罷了。”
自此,那小沙彌便是出塵,幾百年裏生生世世都是出塵。
姬五同蘆艾先從二樓下去,路過大堂時掌櫃的正巧一頭磕在櫃臺上,迷迷瞪瞪地擡起頭來,見她們從樓梯上下來。一個着藍衣戴鬥笠,身材挺拔,倒是看不出男女。另一個應為女子,一身黑衣,衣領上兩團漆紅,竟都像是從畫裏走出來的人物似的。
直到姬五和蘆艾走出去了,那掌櫃的才把一邊發愣的小二招過來。
“可認得這是哪裏的人物?”這掌櫃的是這兩年才接手這間茶館的,他來時這跑堂的小二就已經在了。
那小二搖頭,沒說認不認得,只道:“掌櫃的莫要深究了,小的一直在大堂裏,卻只見得一個長相不凡的雲游道士上去了,可未曾見過這兩人上樓去。”
“這般說,竟是平白從樓上下來了?”掌櫃的知這小二平日裏眼利,從沒有看漏了的時候。
那中等身材,相貌普通的小二用搭在頸上的汗巾抹了一把臉,說:“掌櫃的莫思慮了,可得想想這紅葉鎮背後那座大舟山裏住着什麽?”
紅葉鎮上,一直相傳那大舟山裏住着許多妖怪,掌櫃的自然知曉。聽小二這意思,竟像是說那兩人是山裏出來的妖怪,心下頓時駭然,再不敢去想。
出塵在姬五臨走前道了謝,又在她走後立在屋子裏發了會愣,這才從樓上下去。掌櫃的見這道士模樣身量也是不凡,心裏想着小二的話,盡管他生了一副無害面孔也沒敢上前去搭話。
出塵出這茶館時,恰好路過小二身側,聽見那小二輕聲同他說:“勞煩道長在茶館側面的小巷口等小的一下,小的有事相求。”
出塵剛進樓是便看出來這小二是只鼠妖,但身上沒什麽血煞之氣,又加上這是在姬五的地界,就沒多事。眼下聽這小二與他說胡,也不像是起了害人之心,便出了門腳下一轉,往茶館側面去了。
不過半刻鐘,那小二便出來了,出門前四下看了看,才去了出塵那裏,探頭縮頸的模樣倒真像只凡世的老鼠。
“閣下有何事相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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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的可擔不上道長一聲‘閣下’,擔不上擔不上。”那鼠妖連忙道,言語神色沾了不少凡世的世俗味道。
“小的只是猜測,道長眼下可是要上大舟山去?”出塵同姬五說話是外人聽不見的,這鼠妖是全靠着眼利和凡世裏養出來的玲珑心思推測出來的。
“正是。”
“那便好了,道長可否在上山後幫小的将這塊木牌交給一只叫作花垣的貓妖?”那鼠妖從懷裏拿出一只紅漆木牌,看上去上面倒是無字,恐怕是用秘術将文字封起來了。
出塵從淩雲觀出去,也雲游了兩三年了,倒是第一次見像這樣的天敵之間來往。
“若是要捎東西上大舟山去,為何不讓方才的姬山主和她座下的帶上去?”
“小的是外界來的妖怪,哪敢同山主大人搭話啊。”
“至于方才跟在山主身側的那只蘆花雞,若不是她的緣故,小的早就将消息捎上去了。”那鼠妖苦着一張臉道。
出塵聽那鼠妖說跟在姬五身邊的雞妖似乎對這要捎上去的東西十分忌諱,當下便開口問:“這可是什麽不該帶上山去的東西?”
“不是不是,小的不敢欺瞞道長,不過是尋常家書,那蘆花雞大約是恐玩伴回家去了,才這般作态的。”那鼠妖弓着腰,做出一副卑微模樣,又舉手起誓道:“若是什麽害人的東西,道長盡管将小的拍死在拂塵底下。”
出塵細看了看那鼠妖,點頭應了下來。他與生俱來的便有辯聽善惡真假的本事,這鼠妖雖有凡世裏的市儈之氣,但當下所言卻無半分假話。
再說沈夷同姬十八兩人這邊。姬十八拉着沈夷一路鑽小巷,走窄道,四處去尋好玩的好吃的。
“啊……吃不下了。”姬十八斜坐在椅子上,背靠着扶手,兩條腿搭在另一邊的扶手上。
沈夷手裏托着茶盞,見她模樣,搖頭笑了笑,側頭去看身側窗外。他們此時在一處酒樓的樓上雅間內,小二的來送過東西,沈夷就把頭上的鬥笠拿下來放到一邊了。
“也不怎麽吃東西,總看着樓下,可看出什麽花兒來了?”姬十八靠在椅子裏問。她吃得玩得累了,此時一動也不想動。
樓下此時湊巧有一對男女當街糾纏,觀其言語同舉動,似乎是那男子抛棄在先,卻又幡然醒悟,想要挽回。而那女子含着淚歷數男子先前的背棄,話裏帶着徹骨的恨意。沈夷卻分明洞察,同那恨意纏在一起的,竟也有着深切的癡愛。
“在下只是覺得,這凡世裏的人,陽壽不足百年,更有夭折之人,竟也有那麽多愛恨情仇,癡纏糾紛。”沈夷無不感慨道。
“活不過百年,便只管百年之內的事和人,活到千年,自然也就管千年的。”姬十八随口說,雖話語通俗,卻隐隐有夏蟲不語冰的含義在。
沈夷沒料到,姬十八在這樣時候,看得居然如此通透,點頭稱是。
他們正說話間,樓下的故事已經告一段落了,那女子痛斥完纏着她的男子後,揮袖而去,再不回頭。可沈夷在樓上看得清楚,那女子轉過去的臉上,淚痕一瞬間淌了滿面,險些要哭出聲來,卻始終堅定不移地背對着那男子向前走。
姬十八歇過一會,又要拉着沈夷去別處。
“快走吧,去晚了扶霖閣的糕點就賣沒了!”姬十八站起來,又說:“所幸想起來了,險些忘了。”
姬十八說完便往外走,沈夷只得匆忙抓了鬥笠戴上,緊跟着她出門去了。
“去完扶霖閣便回去吧。”沈夷在後頭說,也不知道姬十八有沒有聽見。
已經是下午了,扶霖閣的門檻外面還排着長隊,有大戶人家的小厮,有挎着籃子的婦人,也有戴着珠花的年輕姑娘,從閣內一直排到街對面的路沿。
沈夷正要往隊伍後邊站,卻被姬十八拽着衣袖拉開了,随着她從旁邊一個小巷子裏穿進去,又左拐右轉了幾次,到了一處小門前。
“這又是何處?”沈夷疑惑,不是去扶霖閣買糕點嗎?
“看好了嘿嘿!”姬十八笑得一臉得意,上前叩了叩那小門上的銅環。隔了一會,那小門輕輕開了,門裏探出個小姑娘的頭來。
“哎喲,我的姑奶奶啊!你怎麽這時候才來?”那小姑娘項上套着個帶鈴铛的項圈,當下苦着一張臉,抱怨道。
“這不是忘了嗎?我想起來就立馬過來了。”
姬十八又道:“還要先前的那些,我再多給你個小玩意。”
“哎算了算了,在這等我一會,我待會再出來。”那小姑娘又把頭伸進去了,小門也關上了。
沈夷看明白了,大約是姬十八常來這買糕點,一來二去便勾搭上了閣裏的小姑娘。每回來買糕點時都走這便利法子,也給那小姑娘什麽東西作為交換。
“她上次托我幫做個裝首飾的小匣子,再買糕點時便帶給她。”姬十八向沈夷解釋道,不知道從哪拿出來一只雕着花的小匣子,巴掌長短,看着倒是精致。
沈夷點頭,他雖不知道自己屋子裏那些櫃子和抽屜都是姬十八做的,卻也從往日說話的時候知道姬十八手巧,常做些小物什來玩。
那戴着鈴铛項圈的小姑娘隔了好一會,終于再從那小門裏出來了,手裏拎着一個用油紙包好的紙包。紙包是米白色的,上面交叉系着兩根紅色的麻繩,紙包裏是分門別類包好的各類糕點。
“我的匣子呢?”那小姑娘把紙包遞給姬十八,便急着要看自己托她做的首飾匣子,姬十八把手裏的匣子遞給她。
那小姑娘看那匣子比自己想的還要漂亮不少,心下十分喜歡,又聽姬十八叫她打開匣子看看。她在手裏拉開匣子,匣子裏別致地分了格,一個小格子裏躺着一只木鈴铛。
“哎呀呀,真好看!”那小姑娘開心地要跳起來了,又叫姬十八下次再來買糕點,說了好一會話才從小門裏進去了。
走出那條小巷子時,天上的太陽已經開始往下落了,沈夷便道:“姬姑娘,今日便回去了吧。”
“哎?回去這麽早做什麽?等太陽落山了西市還有廟會呢!”
“姬姑娘先前不是說,廟會在昨日嗎?”
“我是說過,可誰說廟會只有一天了?”
沈夷記起來,昨日姬十八勸他一同下山的時候,确實沒有說昨日的廟會只有一天,只是模糊地說不能錯過了。
但在太陽落山之前回山上去,這是在山下姬五臨走時交待的。雖然不知原由,但姬五既然特意提了,便必然有自己的道理。
“姐姐定是随口一說,晚些回去也不會有什麽事的。”姬十八見沈夷顧忌,勸道,手裏扯着他的袖子,腳下不動。
“本座并非随口一說。”一道嘶啞的聲音陡然在沈夷和姬十八的耳邊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