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遠行

第二十章

沈夷從夢裏醒來,扶着床沿坐起來,靜坐了好一會才緩過神來。每一回施針後他都會進入夢境,夢境裏便是他的過往,然而夢境總是同現實不一樣,時間和順序都随意調轉颠倒,刻骨銘心的記憶便不斷地重複上演。例如,那過往中唯獨重要的兩個女子,一次又一次地在沈夷面前消亡,每一回都碎成片再化成灰,再聚不起來。

已經在賬房處待了将近兩日,今日也還是要去的。沈夷對賬目的事上手很快,老崔這樣說,卻不是奉承。沈夷想到夢裏的那座大宅子和戴着玉扳指的中年男人,心裏便明白或許是因為他祖上幾代人都善營的緣故。

清晨時候,山上是有露水的,在山風中慢慢化成水汽,失散在左右。沈夷去開窗,眼睛往窗臺上随意一掃時看見了一張白色絹紙,平整的躺在窗臺上,寬窄大約手掌寬度,朝上的那一面沒有字跡。

沈夷将紙箋拾到手裏,翻轉過來查看。只見另一面上寫着一行字,字跡輪廓分明利落,像是筆鋒凝着一點英氣,卻又不像尋常少年那樣銳利,自有一種內斂之意在。

那紙上寫着,“今日随本座遠行”。

應當是姬五昨夜留下的,只這樣簡短的一句話,前因後果俱不清晰,卻像是沈夷了解到的姬五的性子。

既然要随着姬五遠行,沈夷便收拾了幾件衣裳在包裹裏,又帶了些別的東西,然後便出門去賬房那告假了。

賬房裏,老崔仍是埋頭在一堆卷冊中,沈夷每次見到他都是這般情形,起初還甚為擔憂自己是否會耽誤他處理賬目的時間。在他含着歉意詢問時,老崔擡起滿是皺紋,卻面色紅潤十分精神的臉,同他說,若是會耽誤什麽,花垣便不會把這差事交與他了。沈夷這才放心下來。

“崔老,我此番過來是來告假的,今日便不再過來了。”

“恐怕接下來幾日,也不知曉能否過來。”沈夷道。

“大人若是有事,便盡管去忙,”老崔說,“以後這樣小事,大人便随便差遣一只小妖來同小的說便行了,不必親自來一趟。”

沈夷口頭上應下,便告辭往姬五那處去了。已在這山上待了這麽些時日,沈夷還是不能同山上小妖那般十分清楚路途,卻也大致能找到些方向了。尤其是像姬五那處去過好些次的屋舍,便幾乎能不依靠尋路石找去了。

說到姬五的屋舍,沈夷一直有一點疑惑。尋常屋舍前,總會挂着門牌,寫明了什麽齋或是什麽閣,好叫人分辨清楚,平常談及時也有詞可說。更別提作為一方地界之主的住處了。而姬五的屋舍前卻什麽也沒有。

雖然在這山上,姬五的屋舍是必定能被認出來的,但在平日裏的交談中提起來總是不方便。沈夷提及時都講作“山主那處”,而從那些小妖口裏聽見的則是“山頂山主大人的居處”,顯得冗長,在快速地說出來時便有些怪異。不過,姬五或許是有着自己的考量和講究,沈夷同姬十八提過此事,以為她或許明白。

“哎?假如你不說,我還注意不到呢。”姬十八說,又道下回去問問姬五,只是這“下回”也不知道忘到哪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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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夷剛站到那簾直垂到腳下的竹簾外,姬五就在竹簾內叫他進去了。似乎每一次都是這般,有時候裏面還有別的小妖在,姬五仍是立即就叫他了,在竹簾內端端正正地戴着那只慘綠的鬼面具。

沈夷見到姬五時,她總是戴着面具的,嚴嚴實實地擋住了面具下的臉。即使是先前出來同朗氏兄弟對峙的時候,只要在沈夷目光所能及之處,便遮着那張鬼面具。他起初以為姬五是一直戴着那面具的,卻聽姬十八說,只是在他能看見的時候都戴上罷了。

“山主為何如此?”

“大約……是恐你被吓着了?”姬十八道。

“無論山主生得何等面目,沈夷也不會因此生出恐懼的。”沈夷義正言辭道。

“那你便去同姐姐說啊。”

沈夷便退縮了,他性情內斂,當着面自然說不出這樣的言辭。

再回到當下,姬五戴着那只鬼面,并沒有像往常一樣坐在案幾後面,而是站在屋內,像是剛從內室裏走出來的。

“收拾妥帖了?”姬五看向沈夷,見他手裏拎着一個深色的小包裹。

“嗯,妥帖了。”

“那便走吧。”姬五說着,又遞給沈夷一只香囊似的小巧囊袋,看不出是什麽材質,上面繡着一個玄妙的圖案。

沈夷頓了一下,按姬五的意思将手裏的包裹裝了進去。那包裹在剛接近袋口兩寸左右距離時便忽然變小了許多,恰好能将它裝進囊袋裏去,裝進去後囊袋依舊幹癟,看不出內裏裝了東西。這大約也是凡世所不能見的寶物吧。

“這是乾坤袋,在妖怪中間用處很多。”姬十八的聲音突然不知從何處冒出來,直到姬五從袖子裏将她拎出來沈夷才看見了。

“姐姐姐姐,我不要留在山上!你就帶着我吧!”

姬五伸手破了姬十八身上的隐藏氣息的法陣,她早知道姬十八躲在她衣袖裏了。不過她在姬十八身上下了滞留在山上的禁制,到了山腳下自然會被結界留下來。

只是,姬十八身上這法陣,姬五在心裏沉吟了一下。姬十八向來不擅長法陣,各類術法中學得最差的便是法陣了,她也自然知曉自己欠缺,明白自己畫出的法陣絕計不能瞞過姬五。于是,她身上這隐藏氣息的法陣,是請了別人幫她畫的。

而至于這個“別人”,就有些考量了。姬五順着法陣找過去,發覺是近日才上山的出塵。

“你好生待着,我便帶些你想要的回來。”

姬十八頓時兩眼都發亮了,她素來愛搜羅些稀奇古怪的東西,有些更是一方地界的寶物,自然輕易拿不到。而姬五這樣說了,便定然是會帶些她一直拿不到的好東西回來。

“姐姐你要去哪裏?”姬十八心下數着自己想要的東西,南方沙漠裏的沙玫瑰,北邊深處不融化的冰晶,還有許多許多。

“東湖。”

“東湖好呀!多帶些亮珠子和水草回來!”東湖裏的蚌珠和水草同別處的不同,因東湖湖主的緣故,尋常很難拿到。

“可惜那東湖原先的鯉魚精不知道死到哪裏去了,我還想要它那魚鱗呢!”姬十八又道。

那鯉魚精先前還沒有失去蹤跡時,越過一次龍門,雖沒有越過,但距離越過龍門僅一線之差,身上的魚鱗受了龍門的氣息,便同龍鱗只差個兩三成了。

龍鱗是煉器的至高寶物,但龍族稀少又多隐居,且自身修為都極厲害,還從未聽說過有人拿到龍鱗。于是這差了龍鱗幾分的鯉魚精魚鱗便很是珍貴了,姬十八認識的煉器的老張頭就有兩片,寶貝得不行。

“若是還有別的好東西,也都順道帶回來吧!”姬十八很是高興,此時若不是還沒有恢複原本的身體,便早就原地跳起來了。

“嗯,只要你聽話。”姬五的語氣較平日要柔和一些,看起來幾乎有幾分寵溺的樣子了。

距離正午只有不到一刻鐘了,縱使姬五現在走了,也不必擔心在姬十八未恢複時山上發生些什麽。于是姬五和沈夷便出門了,剛走出一段路,便在路邊見到一抹深藍色的道袍。

“請姬山主許貧道随行。”

沈夷同出塵還未見過。出塵自那日感知到沈夷所在的方向後,便有意地不再往那處接近了。而姬五也不想讓沈夷和他多接觸,于是這兩人在這幾日裏竟是一直沒有碰上過。

沈夷見出塵一身道袍,又自稱貧道,臂上也搭着拂塵,心知是個道士,便有些訝異。

這道士倒是模樣出衆,周身氣質連他都能感覺出其不凡。只是,凡世裏道士同妖怪之間,都是如同水火的。卻是不知,在與凡世迥異的這一邊,連這一點也是相異的。

“那便跟着吧。”姬五只簡短地說了一句,便越過他繼續向前走了,出塵跟了上去,卻有意慢了幾步,綴在沈夷身後。

姬五先前見了姬十八身上的法陣,又探知出是誰的手筆,就想着在她不在山上的時日裏要怎麽安排出塵了。那法陣上雖看不出惡意,但留這麽個不知底細且修為比姬十八高深的人物在山上,總是不妥的。

姬五這般想法并不出奇,出塵也能想到。先前姬十八讓小妖來找他,讓他幫忙畫法陣時他便有些躊躇。姬十八此舉完全是小孩子心性使然,而出塵若是應她的要求畫了,放在姬五眼裏,不說居心叵測的意味,也有些試探的意思了。只是姬十八賴着他不放,實在讓人擺脫不了,他才幫着畫了一個隐藏氣息的法陣,橫豎姬山主也是能一眼就分辨出來的。

而因着這番事,随着下山去,也并不是同他的意願完全相悖。他來這大舟山上,本就是要找什麽人或是物什的,而這幾日卻一無所獲。這山上除了那結界和那股濕寒的所在值得在意外,有關他要尋找的東西,随能感知到存在,卻無半分線索。于是出塵便想着,将注意力放在姬五身上,說不定能發覺什麽被他忽視的東西。

這般看來,随姬五下山便是個好法子了。并且,若是途中姬五差遣他去做什麽事情,出塵也能對自己暫居山上一事稍做些償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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